连续两年教同一个班，看着他们情商稳步提升，智商急剧下降，说话做事圆熟乖巧，文字和话语背后的世界却不再缤纷灿烂。安安稳稳的平坦，一望到底。

学生很清楚：“90后是神奇的生物，创造了‘丧’、‘朋克养生’、‘脱发’的话语世界，更拥有以‘水逆’合理化一时失意的强大意志，心甘情愿地活在这个时代：手机、动漫、恋爱、幻想、小说、矛盾... 规矩上课，麻木码字，接到图书馆催还单才匆匆翻阅之前痛下决心要看的专业书，只有迫近的DDL才能唤醒想象力来完成计划的事”...非热门专业学生，大一茫然、大二混沌、大三焦虑、大四抑郁；热门专业的，打四年鸡血，快乐参与残酷竞争。

都是温水煮青蛙。结果，“一直痛恨的东西，最终成为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如愿以偿”地“升/降级”为大一入校时最不想成为的人——油腻的大三学生。

学生告诉我，今天大学中认真的性价比实在太“低”。他说，助教鼓励大家组织课堂讨论时，他的第一个问题是——“组织同学有加分吗？”

可能，变油腻不是因为人类学冷门，这入学就知道了，更是真切体会到学生和学校面对冷门的“自我麻痹的精神”：老实上课、学习，稳坐象牙塔，保研、考研、申请，进入下一个象牙塔 ...

大一，多数人对人类学充满浪漫幻想，希望人生更精彩；大二期待田野，想写动人的故事；大三有点浑浑噩噩，人类学幻象/美梦日渐灰暗，或被无情戳破；大四，迫近毕业工作的DDL，不得不面对现实：似乎人类学什么都可以做，又什么技能都欠缺 ...

最后一节课是人类学学生的知与行：是带着自己的故事、经验、特质去寻找人类学、认识它、用它，带着它的气息和印刻走向社会和人生；还是阴差阳错进来，应付它、找不到自己，然后一拍两散。有学生明言，不想过分受人类学的影响，看什么都不自觉带上批判视角，却过不好自己的人生

...

我发现了太多的老油条，“我知道，你们已经放弃了我 ...”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我也知道，我眼中的油腻，不过是我老人家跟不上时代的自我保护。

认真的学生很受伤，“缺点被赤裸裸地放大了，一时半会还拿它没办法。下课回宿舍的路上，挫败感冲破胸膛，弥散在空气中，笼罩着人。虽然，迟早要面对，但太多太快，却应接不暇。希望老师能适当给点鼓励。”

我很想鼓励，总禁不住心中的纠结，放弃他们容易，但害怕下一届、或明年遇到他们，还是老样子。自己都不愿意为改变做点努力，不会有任何人来改变。

几年了，我让学生搜集资料，整理人类学在当代中国的现状，然后，这成了“9万字的劝退书”；探讨历届学生进入社会前的准备、之后的遭遇，试图调整教学；敦促学生早早规划职业，寻找和人类学配套的技能学科;坚持写公号，甚至想介入一直深怀戒心的媒体，希望更多人知道人类学... 行动起来，面对现实。

“我知道你们早就放弃了我”。呵呵，要是我能放弃就好了，安心写论文、做项目、评职称 ... 说服，从来不是话语的，更来自别人的行动。加大青年油腻的力度，说服力倍增 ...

麻烦的是，油腻力度时强时弱，说服效力有正有负。有人记得我建议第二专业，努力获得了资格，进入工商管理，寻找学科关联。人类学课在白天，认识和表达世界，大白天的，什么都看得见；管理课在晚上，学生实践具体技能，暗夜星空下，白炽灯闪闪发光，实践总是会出点错。

也有人实习时给宝洁做市场调研，设计品牌宣传。结合人类学视野中的社会运转，学生看到购买商品、信赖品牌都因人自身的地位、品味、经济、信仰。比如，新产品“小米电动牙刷”相比同等价位品牌，流量不够、粉丝不够、好评不够，为什么有人买？调查发现是小米铁杆粉，全是男生，信赖小米“高性价”，也为尝鲜。男性较少货比三家，小米电动牙刷主打年轻人的第一支电动牙刷，成功营销。

这就是人生，不痛不快，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处山重水尽，循环往复。放弃与否，总难以抉择。温水煮青蛙，熟了，完全成为社会希望的样子。

学生说：“从未考虑过是否适合人类学，只是真的难得喜欢这学科。从小到大，几乎没什么很喜欢的事，三分钟热度都没有，稀里糊涂走下去也没什么”。

我劝她，“如果不是十分热爱，无法熬过漫长的田野研究和博士”。

“唉，我很讨厌数学，也十数年如一日地熬到了彻底摆脱的大三 ...”

十数年如一日，过着过着就结束了。我也这样，纠结着纠结着，送走一代代油腻青年，慢慢走向油腻中年。说不定数十年后，回看油腻是那么地美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