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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小祥哥的那年,狗子旦不过才四十出头,但是正旦这个行当不像其它角色,对人的要求太高,嗓音婉转甜美,不能有一丝的杂音;身段袅娜轻盈,不能有一点的僵硬。多年来浪迹天涯行走江湖,又不忌烟酒,狗子旦的嗓音已经有常人难以察觉到的嘶哑,有时偶尔遇到高音唱不上去的时候,也不得不用一下假嗓子;身段虽说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戏台上那小碎步走起来,有时候会磕磕绊绊的,没有了当年身轻如燕的感觉了。
这么多年来,狗子旦带出来的徒弟可真不少,在并州府一带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尤其是开门弟子桃儿红尽得师傅真传,只是时日不够,离师傅的水平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本来狗子旦想再用几年功夫好好打磨一下桃儿红,待其技艺炉火纯青后,作为自己的衣钵传人,接了四喜班的班主,自己后半生也就衣食无忧了。不曾想因为一段孽缘,师徒俩反目成仇,在平陶县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后来师徒俩恩断义绝,桃儿红愤而离开平陶城,投奔了乌水城的锦霓园。
如今,这桃儿红也是并州府大红大紫的角儿,眼看着风头就要盖过曾经的师傅狗子旦了。上次抚台大人召集十六家班子会演,四喜班压轴,锦霓园倒数第二个上场,和四喜班一样唱的都是《明公断》。桃儿红到底年轻风流,人又很聪明,离开师傅的几年间,在狗子旦传授的唱腔基础上,杂糅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练就了一身讨巧的功夫。
那天在后台准备上台时,桃儿红与狗子旦擦肩而过。到底是碍着当年师徒的一番情分,桃儿红还是情不自禁地让在一旁,微微躬了躬背,低着头轻声地叫了声师傅。狗子旦略略停了一下步子,盯了桃儿红一眼,说:“师傅就不必叫了吧。”说完,兀自转身就走。看着离去的背影,桃儿红发现狗子旦老了,虽然脸上已经上了装看不出什么来,但那背明显佝偻了,脚步也不是从前那么轻盈了,心里酸酸地有几分恻然。
绕是上台后收着,没敢把浑身解数完全使出来,桃儿红还是把个悲悲戚戚的秦香莲演得人见人怜,惹得一帮太太夫人们泪水涟涟,就连抚台、臬台、学正等一班大老爷们也一脸戚容,锦霓园的没上台的和其它戏班的角儿们也是心服口服,叫好连连。
一折《见皇姑》唱完,在一片叫好声和掌声中,桃儿红匆匆地谢了场,没有走后台,而是逃也似的从前台侧面的台阶下了戏台,他是不想再和即将登台的狗子旦碰面。
狗子旦化好妆穿上行头,等着上场的当儿,一直躲在后台幕布后面看桃儿红的表演,心里想这小子就是悟性高,是块天生的好料,只可惜这几年接触的人和东西太杂了,好好的唱腔和身法,弄得有点不伦不类的,虽然一时讨巧,恐怕将来……小子,好自为之吧!
狗子旦唱的是《韩琪杀庙》这一折。狗子旦那天可是把轻易不漏的压箱子底的本事都使出来了,把荒郊野外破庙里走投无路,又遇杀手的秦香莲既悲愤又绝望的心理活动,拿捏得分毫不差,演绎得入木三分。一折戏唱了下来,谢场时狗子旦都有点支撑不住了,回到后台瘫坐在化妆椅子上,心里想老了,真的老了,将来可怎么办啊?!那忘恩负义之人是指望不上了,得赶快再踅摸一个好苗子。哼!就凭我狗子旦,再给我个好苗子,调教上几年,我就不信超不过你桃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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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善人为老太爷祝寿的戏唱了三天。
唱完戏,狗子旦又特意在卧虎湾多留了一天,明着跟戏班子的人说,快过年了,给大家放一天假,卧虎湾也是个大集镇,大家逛一逛,买点年货。话是这么说,其实是他自己另有打算。
把戏班子的人都打发走后,换上一身黑缎面的狐皮袍子,再戴上顶狗皮帽子,把浑身上下收拾利索后,狗子旦才缓缓地出了门。
从刘善人住的落凤坡出来,往东大约一箭地就到了沿河的镇街上。今天是卧虎湾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大街上的人熙来攘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菜的、割肉的、山民们下山卖山货的,老屠店门口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咕咕嘟嘟煮着喷香的肉,老屠手脚麻利地切肉、称肉、包肉,还不耽误嘴上喊着,最后一天了,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打烊了,要买的,快来买啊!老屠家旁边是个卖炮仗的摊子,围了一群总角的小子,都举着小手,这个嚷嚷着要花炮,那个嚷嚷着要摔炮,把个摊主老张忙得一头汗。过去又是个卖帽子的,几个没牙的老头咧着黑洞洞的嘴在挑帽子。几个刚刚买了花布头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和挎着篮子卖鸡蛋的大婶大妈,在街心嘻嘻哈哈地不知说着什么。一个背着褡裢扛着一口袋山货的汉子,嘴里喊着让开,让开!就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吓得那大姑娘小媳妇花容失色,像炸了窝的鸡一样,呼啦啦就散开了,那卖鸡蛋的大妈一边捂着鸡蛋,一边骂到,可是个讨债佬,赶着投生呢?!
狗子旦一路走来,见了卖货的也不看也不问,只管往前走,遇到有认识的人也不搭话,只拱拱手笑一笑,就算是打招呼了。刚才一哄而散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卖鸡蛋的大婶大妈们,看见狗子旦目不斜视地走了过来,便在一旁指指戳戳窃窃私语的。一般来说演旦角的男人,哪个不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狗子旦却不理会众人有点灼人的目光,施施然地向镇子北头小祥哥的家走去。那天见了小祥哥后,狗子旦就有心要收他为关门弟子,早就把他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的。
穿过熙熙攘攘的镇街,来到镇子北头小祥哥家用石头歪歪斜斜垒起的院子前,却发现几根柴火棍编的门紧紧地闭着,喊了几声,里面也无人应声。在门口默默地思索了一阵子,狗子旦似乎打定了主意,便抬脚向我家走去。
那天我娘胡水仙嫌家里的店偏僻,没什么人来买货,就收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货,到镇街最热闹的地方摆摊去了,家里只有我和爹守在栏柜里面,百无聊赖的爹又教我写那“刘芸娘”三个字,我却把身子扭来扭去地说,不,就不!我都会写了,你教我写“王文祥”吧!爹捏腔捏调地用戏里的道白打趣我:“呀!你这个小妮子,咋就不知道害羞呢——”
父女俩正闹着玩儿呢,狗子旦掀开厚厚的棉帘子进来了。父亲也是乌水城戏园子的常客,哪里能不认识大名鼎鼎的狗子旦呢。一看狗子旦进来了,爹赶忙丢下纠缠不休的我,站起身一拱手:“哎呀!郭老板,您可是贵客呀!这话是从哪说起啊?您怎么就突然光临寒舍了呢?快请坐。”边说边从柜台下扯出一只凳子,用袖子在上面抹了抹,完了哈着腰放到狗子旦的身旁。
“刘秀才,客气了不是,您老人家是秀才,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人,咱家不过是个戏子而已,可不敢这样说,咱家还想多活两天呢!”
“好说,好说!”爹又转头对我说:“芸娘,快到街里把你妈唤回来,就说戏班的郭老板来了,让她顺便在老屠家买二斤猪头肉回来,再整点饭菜,我和郭老板美美喝他两杯。”
“秀才哥,你先别急,我今天来确有一事相求,还望你老能从中做成,酒席咱们晚上再吃,我来做东,行吗?”
爹和狗子旦喝着爹用砂壶煮出来的砖茶,吃了些柿饼、核桃、枣儿的茶食,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阵子。临走前,狗子旦留了点钱说是晚上的酒资,爹推了半天,还是拗不过狗子旦就留下了。
狗子旦走到门口,又特意回头看了看我,说:“可惜啊可惜!要是个猴鬼就好了,白瞎了一块唱戏的好材料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