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分离,而死亡就是一种永远的分离,我不得不怕它。可我也发现,死亡也会心软,它会留下很多东西。
我七岁,第一次,有一位我所认识的人离开了,我对死亡有了清晰的概念。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与好朋友牵手走过从学校回家的那十分钟的路。爸爸如往常一样还没回来,妈妈也如往常一样已经做好了饭,我们一起等着爸爸回家。爸爸迈进厨房时似乎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所以我已经开始准备开开心心地享用我的午餐。这时爸爸突兀地对妈妈说:“张晓军走了。”我没听懂他所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这时我认为,这个“走了”或许是去出差了。
我记得张晓军叔叔。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和爸爸关系非常好。我更小的时候,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饭,都是一家三口,他家有个小哥哥。叔叔爱开玩笑,问我他家那个小哥哥帅不帅,长大嫁给他好不好。我害羞,抿着嘴不说话,阿姨就叫张家哥哥带我出去玩。
后来爸爸与妈妈又在低声谈话,我很快发现我对这个“走了”理解得不对,爸爸的声音很低,他在难过什么?
我突然明白过来——去世了,张晓军叔叔永远离开了。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与我开玩笑了。
我一下子没有胃口再吃饭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本爸爸随手丢在那里的书。我正是刚刚识字,疯狂地找书读的年纪,那本姑姑送我的厚厚的格林童话早已经被我翻来覆去读了数遍。所以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翻开了这本书。
我意外地找到了爸爸的名字。爸爸写了什么?居然可以印在书上!
我只读过一些童话,读这篇文章时有些困难,很多语句我不能理解,比如他如此写道:“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说法。我勉强理解了一下,他是哭了。我爸爸居然也会哭吗?
这句话后,爸爸回忆了一个很长的故事。第一次见到张晓军叔叔,是爸爸被招进派出所不久,对一切都还不熟悉。正是寒冬时节,刚来的爸爸还没有来及领到制服,他和张晓军叔叔一起夜审疑犯,寒夜里衣服太过单薄。是张晓军叔叔找出了自己的冬装,并叔叔自己已逝的父亲留给他的一件黄大衣一起给了爸爸。爸爸的第一件制服就这样穿在了身上。
刚工作就遇到这样一位前辈,是爸爸的幸运。从爸爸笔下,我看到了张晓军叔叔的很多事,他面对工作热情投入,被大家叫做“张疯子”;他面对嫌疑犯勇敢冷静,破获多起案件;他在老乡面前又是大大咧咧,与人为善。他们都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爸爸记录了他的一件小事,我记得非常清楚:他下乡住在老乡家里时,和人喝酒太高兴,跳塌了人家的炕,闹了大笑话。他是一个朴素真实得可爱的人。
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爸爸说,那天大家一起巡逻到凌晨各自回去休息,早上都没有见到张叔叔。
“他居然也睡懒觉了?!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就不去叫醒他了吧。”
直到九点多还不见人,大家都觉得不对,这时再去找他,他已经离开了。心脏病突发,37岁。
他们说他是累死的。
看完爸爸的所有文字,我彻底懂了,什么叫“泪水模糊了视线。”
对爸爸来说,张晓军叔叔是一位楷模。张晓军叔叔也有他自己的楷模。后来我才知道,张晓军叔叔的父亲名叫张海清,张爷爷也是一名人民警察。从警30余年,勤勤恳恳,外出调研时突发脑溢血离开了。
同年,已经从政三年,24岁的张叔叔义无反顾地披上了警服。
张叔叔已经走了,但张家还在。张叔叔的妻子也是一名警察。阿姨一个人照顾起六十多岁的奶奶和十岁的张家哥哥,最困难的时候是同事为他家捐助。张家哥哥比我大三岁,我上初中时,张家哥哥正是叛逆期,早恋,而且不好好学习,有天和阿姨大吵了一架跑出家门找不到了。一群警察到处找他,最后我爸爸把他揪回了家,教训了他。
我再见到张家哥哥是高中了,他已经长大,高高瘦瘦的,特别帅,长得很像张晓军叔叔。前两年,我听说他考上了警察学院,一想到他以后也是一名警察了,我哭了,很高兴也很难过。
爸爸和一群同事去他家为他庆祝了。我听爸爸夸他,说他手脚麻利,大家喝酒时没有菜了,他一转身就拌了一小盆凉菜出来。
要是张叔叔还在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