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畅
1
她穿着满是褶皱的外衣,灵魂出窍般在夏日炙烤的马路上行走。光着脚丫躲避太阳的热情,脚下的温度实在太高了,她浮着脚板走路,小心翼翼的左右摇摆。脚指甲残缺不全,有指甲的里面装满黑泥,掉落指甲的脚趾残留着点滴血迹。这个夏天的午后,想要把她融化在它的热浪里。
她是谁?她的记忆失去了方向。
一个男人拯救了她,他开着一辆喜欢呻吟破旧的轿车,把她带回家,屋子陈旧破败,好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持续发酵着,中间还有一股浊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她的鼻端不肯轻易离开。使她吃惊的是,在这样潮湿热死人的鬼天气里,并不透亮的窗户紧紧地关闭着。看着会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男人拉着她的手说:“这是我们的家。”她仔细地看着他稀疏的头顶,想要绝迹的毛发,笑起来露出满口带着黑边的牙齿,里出外进,呲牙咧嘴。
她问他,“我为什么没有记忆了?”
他说:“你生病之后,失去了所有记忆,这里是不是也没印象了?”他混浊的口气弥漫在空气里,她偏了偏脑袋,错过它的沾染。他说话时眼神躲闪犹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因为理亏不敢说出真相。
他用力拥抱了她,她听到她的骨头在心底叫嚣,咔咔微响,好疼很疼真疼,不是骨头,是她的心境。在疼得无法收场里生出很多不明的恨意,起初是一丝丝的,后来这恨有些铺天盖地的气势。
她应该讨厌的不是吗?为什么她这样微不足道又无能为力,感觉这怀抱很温暖。要死了,在这热死人的日子里,她还能感知到很温暖?她真病了,现在她相信她不正常了。有爱,有温暖,更多的是对这陌生人没来由的恨意。
夜晚来临时,她担心他会把她扑倒化身为狼。
他打来一盆热水要她洗洗,她不确定这小盆水能洗掉什么。但她还是在他出去的一刻,用毛巾擦拭身体。几盆水洗过后,显露出她原本清丽的样子。他再次出现和离去时都吓得她不轻,他抱着她,把头埋进她的胸脯里,她感觉到湿气蔓延时,知道他哭了,这样看着他的不毛之地,她很尴尬,“请你让我穿上衣服可好?”她说。那股不可名状的疼又铺陈开来。恨意也毫无退场的可能。扰乱了她原本就支离破碎的记忆,她凌乱的眼睛无法聚焦,不可思议的泪湿如窗帘幕布,模糊了她的目光。
他抬起头说:“热水器几年前就坏了,要我送你离开吗?”“去哪里?”她问,除了这里,她并不清楚自己还可以去哪儿?不知道也不清楚那股疼来自哪里?为什么她心底的疼痛在见到他,会扩大加深?他是谁?她又是谁?那恨又是什么?
突然她的记忆如电影放映般在她的面前展开了。
她透过挂满书房的尘埃,看到初中的书籍整齐的码放在书架上,书架旁边的墙上,有一张很大的像框儿,里面有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年。
雨黎笑容满面,泪眼迷离,相片里16岁的男孩是她的儿子季末。
2
她想起那个夜晚,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她的心里密不透风,没有一丝缝隙可以供她呼吸。
在这之前很久没有联系的老同学,突然邀约聚会,她本不想去,儿子马上中考了。
无奈丈夫鼓励她,说她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应该出去透透气。
结婚17年,她依然会听从萧然的安排。
因为他爱丈夫萧然,是的彼时萧然有一头浓密的直发,五官棱角分明,只有呀齿不太整齐,因为精心打理得洁白,淡化了它的不规整。看着不像缺点,如他特有的标签,因此当初与他相识,记住了他的不同。
而此刻他老了十岁不说,无法和以前那个爱整洁的他联系到一块。
聚会的时候,她没来由的有些心神不宁,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她拿出电话才发现,自己拿错了手机,手机是萧然的。
电话里有一个女声亲昵的说:“然,老地方见。”
“是小许老师吗?我拿错电话了,你找萧然有事?”她问。
对方马上挂了电话。这让她不得不仔细思考一下,这个小许老师,为何事要和萧然老地方见?显然能说出老地方,不止去了一回。小许是今年刚刚分到萧然学校的老师,和他一个办公室。
忽然一阵心慌,有些痛,她站起来复又坐下,心慌和疼痛丝毫没有退却的意味。感觉全身都在一瞬间不适起来,她不想再停留,只想马上回去。
她和同学一一告别,打车到自家楼下,她看到很多人,警车、救护车,她越过人群,看到萧然抱着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是她的唯一16岁的儿子季末。
她飞奔过去,使劲地摇晃着儿子,想让他醒过来,儿子身上身下全是血,安安静静地靠在萧然的怀里,没了生气。
她像动物一样嚎叫,眼看着120把儿子拉走,她暴躁的在自家的楼下一圈一圈的走着,想排解一下因为难过而惊慌失措的心境。除了暴走她不清楚自己还能怎样,她听到围观的人说,他爸爸说了孩子几句,孩子受不了了,跳了楼。
她跑过去大声指责“你胡说,孩子很听话,他爸爸很少说他。”围观的人不忍再伤她,点了点头。人群默默地散了。
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有儿子流下的那滩血迹流到她的心里,刺目又使人胆战心惊。有一种联系使她感觉到儿子的血还是有温度的。仿佛儿子在对她说:“妈妈救我!”
路灯的光亮晃着血迹,裂开了一条缝,把她拉入其中。
3
她走在黑暗中,心里的难过包裹着她的悲伤,紧紧控制着她的喉咙,她不清楚怎样排解这一世的伤悲,她想快一点奔跑,追赶离世的爱子。
可是命运和她开了一场玩笑。
她又回到聚会里,坐在她旁边的李峰是他高中同学,听同学说过,上学时的李峰暗恋她。现在他喝醉了,可能因为刚离婚心里还在难受,他突然握住她的细嫩白皙的手说:“你还好吗?萧然对你真的好吗?”虽然醉眼惺忪,里面装满关切。
她点了点头站起来,她想马上离开回家。她几乎奔跑着出了宴会厅。她听到后面李峰的话,很小但真切,“萧然要我拖住你,你们怎么了?”她没回头,她来不及细思量,她要回去救儿子。如果宴会才开始,是不是儿子还没有决然一跳,所以可能还来得及。
她抢了别人叫停的出租车到了楼下,还好这里安静祥和,还未发生不幸。
她看到花坛边有一个女人紧紧的倚靠着男人,这一幕在她的悲伤中填上了恨。男人背对着她看向她家的窗口,她也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儿子透过窗子盯着楼下相拥的两个人。当他意识到父亲有所察觉时,把自己隐到窗帘之后。她也本能的把自己隐藏起来。这一刻她有些迟钝。
那个背对她的,面朝窗口的男人是她的丈夫萧然,此刻他离开小许上楼了。而她的大脑短路了,空白一片,她听到萧然责骂儿子,她开始加速上楼,她清醒了。当她推开门,她看见萧然默默的站在窗子边,握着拳头咬紧牙关。她疯狂的的在各个房间找寻着季末,她多希望儿子在她推开门的某个房间里,对她灿烂一笑。世界和平,一切静好。
萧然转身抱着她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雨黎原谅我。”此刻她泪流满面麻木地说:“先救孩子。”可是孩子真的可以救回来吗?流了好多血。并且一直还在流着。她跪在儿子身旁已经无法哭出声。生活如她的嗓子哑掉了。寂静无声又万马喷腾。她张着干瘪的嘴唇,鼻涕眼泪从脸上,再到嘴里,又流到地上。
她围着儿子留下的血液走来走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找寻入口。
4
无尽的黑暗漫长且无奈。
她再次出现在聚会上,她谁都没有搭理,急匆匆的打上车往家赶。
萧然看到他很吃惊,想和她说点什么,又沉默的看了看手表,走到书房,看见儿子在玩手机,一股无名之火,点燃了他的火气。
“就要中考了,你还玩手机,你知不知道,现在学习才是最主要事情?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才会懂点事儿呀?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和你妈结婚?要是没有你,也不受用这份罪。那么多学科不复习,你还玩手机。”他越发火大了,夺过儿子的手机,摔在地上。
“你真正想摔的是我吧?”季末问。
“对,就想摔你,没有你,不用担心你的将来和现在!”他气得火冒三丈。一下跌坐在椅子里,感觉发泄得还不够。小许就要到楼下了,这要紧的时候老婆回来了。
“爸爸,我班主任是谁的妈妈你清楚吗?她天天骂我,我真的没有办法考好,老师因为你的行为不当,天天用各种污蔑的语言骂我,我让你失望了,你使我更加无地自容。如果有来生我也不希望有你这样的爸爸。”季末打开窗子,回头对他说,冷笑着纵身一跃。身后是妻子凄惨的叫声 ,“不要!”她拍打着书房门,这道门是无法逾越的,被他锁上了。她和门奋战了很久。她想像着儿子如一片落叶飘落地上。
她努力了这么久,命运还是把她阻止在书房之外。
她软软的瘫在地上,大脑空白一片,所有的记忆全部消失不见了。
她回想起整个过程,窗口刮进来的热风,使她战栗,心是冰的,她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丈夫。如定身法门。萧然无法挪出她的冷冽。
她睡到儿子的床上。一股好闻的专属儿子的味道并没有散去,感觉儿子还在,她用手轻抚床单。
儿子、萧然对望着,两个人的眼神写满愤怒,就要发作了。
她跑进去紧紧的抱住儿子。这一回儿子没有跳下去,她露出开心的笑容。
笑醒后的她落泪,是梦?似有若无。心跌入谷底儿。
这么努力还是救不了儿子吗?她想再次回到梦里,她再也回不去了,天亮了。
她听到洗手间有响动,她缓缓艰难地走过客厅,穿过走廊,掀开布帘,随手打开洗手间的灯儿。马桶上坐着一个人,低着头闭着眼睛,显然还未睡醒,他的五官和她长得很像。是她无比熟悉,珍视的宝贝。
她的眼里笑中带泪,她坐到离马桶最近的地上等待。她的手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好疼并不是梦。
她用手堵着嘴,无声地哭泣,转瞬又痴痴的笑了。
世界和平,岁月静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