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橘子亲王
蓝花花以为亲人之间不必表达“爱”,如果要表达,也是在她和阿婆之间就足够了。
自记事以来,父母就南下打工了,蓝花花一直和阿婆住在一起,直到初三那年,才被父母带回了爷爷奶奶家。
临走那天,蓝花花坐在汽车上,向阿婆道别,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转过身去。
汽车发动了,地面溅起一阵清尘。蓝花花分明看到阿婆的眼角有泪,不由探出窗外,哽咽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视线里,那棵李子树变得越来越模糊,蓝花花的心似乎也分成了两瓣儿。蓝花花知道,那里将成为她一生的牵挂。
于别人而言,她不过是理所当然地搬回自己的家罢了,但于蓝花花而言,却意味着要离开她的童年和她牵挂的阿婆。
蓝花花很不习惯。从小到大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阿婆在一起的,爷爷奶奶家,仅仅只是个概念。
但能怎么办呢?阿婆家再好,终归不是自己的家。阿婆再好,也终归不是她的爷爷奶奶。
屈服现实也好,认命也罢,总归而言,时间是个好东西。经过朝朝暮暮的相处,蓝花花和爷爷奶奶之间倒也多了一些亲近感,少了几分疏离的味道。确实没有那么多随时都能聊的话题,往往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但也算破冰不是吗?
饭桌上,蓝花花正想着如何跟爷爷说明天回学校的事,爷爷就发话了:“蓝花花是好久去学校诶?”
“明天。”蓝花花不假思索地回道,又是一阵沉默。
“我琢磨着明天上街买个烤鸭,哪知道你明天就走了。”爷爷自顾自地说着。
蓝花花把头埋进碗里扒着饭,答非所问:“嗯,是挺快的。”
吃过饭,蓝花花上了楼。通常,她只待在楼上,既免了和他们因为相处时间过短、面对面沉默的尴尬,又能在二楼透过窗户看蓝色的天、墨色的树。
晚上,爷爷拿着两个月饼上来,笑着说:不打开柜子都忘了,给你留的月饼。把月饼放到她手里,爷爷又转身下楼了。
蓝花花看着手里的月饼,想起小时候阿婆的柜子,是不准她打开的。每当阿婆打开柜子在里面摸索的时候,她就知道有好吃的了,或是一个果子,或是一包饼干,总之每次都有惊喜,这也让她对那个神秘的柜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一次终于逮住一个机会,外婆上街去了。她和表妹悄悄打开柜子拿了几包麦片出来,还细心地按照原来的位置放好,关好门,自以为天衣无缝。哪成想外婆一回来就发现了,她生气地把那一大袋麦片扔到地上,怒不可遏:“让你们偷吃!”
蓝花花记得当时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心想这下闯祸了,还是表妹反应过来,把散落在地上的麦片捡起来,放回柜子。那件事情以后,她再也不敢偷拿家里的东西,因为那种做错事被发现的羞耻感特别强烈,以至于到现在都还记得。而那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前阵子,回去看阿婆,她已经老了不少,见了蓝花花,像孩子一样撒娇说:“多久没来看我了。”
现在阿婆褪去当年的锋芒,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的老人。蓝花花又想起临走的时候,阿婆把她叫到楼上,颤颤巍巍地打开那个布满灰尘的箱子——自大姨过世,大姨夫再娶,阿婆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那个箱子,是她放全部家当的地方。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大袋子,装了豆干,豌豆黄和两个别人给的石榴,她没舍得吃。
“这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一起带回去啊。”
“您怎么又买这些,自己的钱都舍不得花,我都这么大了还吃什么零食啊!”蓝花花有些生气,阿婆的日子并不好过。环顾四周,住了多年的老房子如今一副摇摇欲坠的残破景象,裂了缝的墙壁,布满灰尘的楼板,上面还有掉落的瓦砾,所有衣服搭在一根绳子上,唯一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床,上面也只有一床薄薄的铺盖卷。那个女人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蓝花花看得眼里一阵酸涩,想起小时候,这里明明是她温馨的乐园呐!晚上躺在床上,遇见有雨的日子,可以听见雨滴拍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啪嗒啪嗒,扣人心弦,屋后田里传来的蛙声,呱~呱~呱,汇成一首交响乐,自己常常就是在这样的音乐中安心入眠。
“哎——”蓝花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和阿婆一起的一点一滴似乎总是随着她生命的流逝变得越发鲜活,阿婆的严苛、阿婆的温情、阿婆的专属可爱……蓝花花索性窝在沙发里,任由思绪在夜里拉长、飘向远处。
蓝花花想起那时她正在村上的小学上一年级,去学校要走过一段荒无人烟的小路,往往天还没亮,就要从家里出发,小时候胆子小,蓝花花经常哭着一路小跑到学校。可自从阿婆知道后,阿婆便成了这条路的守护者。
几粒散落的星幕下,两道身影在田垄上行着。路边的野花沾着朝露,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蓝花花不由地恍了神儿,差点跌下田垄。
阿婆一把抓住她,愠怒道:“怎么连路都走不好吗?”但那只温暖的手便再也没有松开过。蓝花花心里一阵窃喜,嘴角洋溢着一抹笑:月光下,我们的影子那么近呢。
蓝花花又想起那次阿婆真正意义上的发火。表姐那时候在村上的小学教书,晚上需要在学校值班,夜里一个人害怕,便说好蓝花花和表妹轮流去陪她。那天是轮到表妹陪表姐去的,可蓝花花怎么也不乐意,看到暮色四合,她心里急得跟小猫挠痒似的,于是趁着倒洗脚水的功夫,一溜烟地跑到了学校。
那天阿婆特别生气,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呵斥着让蓝花花跟她回去,“还敢不敢偷偷跑出来啦?”
蓝花花记得当时边抹着眼泪边往回走,委屈极了。 后来才知道,阿婆见她半天没回来,吓得四处找她,摸黑走到学校,因为路上看不见,还跌了一跤。
自己可真不懂事啊,蓝花花笑着,拆开手里的一个月饼,吃了起来,蛋黄莲蓉味儿,她的最爱。
蓝花花不知道她的思绪又飘到哪里了,她盯着窗外的星,估算着:下次回来都冬天了吧?
冬天?
蓝花花又想起多年前和阿婆一起的那个冬天。南方的冬天是很难见到雪的,而那一年,是她出生到现在见到的唯一一场雪,所以关于那个冬季的记忆也就非常鲜活地印在了脑海里。
那个冬天,是很冷的,一天早上打开门,感觉整个世界出奇的干净,似乎有什么不一样,是什么呢?原来是雪!树木啊房子啊公路上全被白色的雪覆盖着,眼前所见之景格外的明亮,那一刻才真正明白莹装素裹的含义。
于是裹上棉衣,带上手套,却不敢一下冲进雪里玩个痛快,因为阿婆的家教是很严的,她绝不允许女孩子疯疯闹闹没个样子。于是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外婆去地里摘菜,蓝花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把栽进雪里。
夜幕降临,可雪仍似杨花一般飘洒着,门前的老树在雪夜里更染一份苍凉。
蓝花花嘴里哈着热气暖着手,窜到阿婆的厨房。阿婆正在生火,她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把夏天收回来的苞谷叶子,然后把一堆枯枝放在火苗上。不一会儿,火苗从墙角蹿起来,蓝花花还记得那种温暖,仿佛身体一下子被小毯子包裹住了,暖暖的。
蓝花花和阿婆围坐在火旁边,人影摇曳在墙上。火光映在阿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忽明忽暗。此刻她正在专心地烤着红薯,用火钳夹着红薯,埋进燃尽的灰里。
“阿婆?今天吃红薯吗?”
“哼,雪好玩吗?”阿婆说完,站起身来。
屋内星火如豆,橘黄色的老电灯撒下一片阴影。蓝花花坐在小板凳上,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沉默着看着炉子里跳跃的火光。
炉子上架着一锅鱼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氤氲着热气,驱散了寒潮。
阿婆用筷子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放进蓝花花面前的小碗,“尝尝。”
“真好吃。”蓝花花不知道自己是在说那鱼肉还是在说月饼。
楼下传来咳嗽声,蓝花花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外面在下雨,看着时钟的指针一秒一秒走着,她深感时间的飞逝,可却无能为力。“或许我该下楼去和爷爷聊聊天?”可他们早就睡了。
那我也睡吧。蓝花花对自己说。
第二天蓝花花要赶的车在下午三点。尽管昨晚下了雨,但天仍热得紧。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打在墙壁上,亮得晃眼。连平时趴在墙角休息的大黄也热得受不了,吐着舌头慢悠悠地进了屋,懒懒地躺下,便不愿再动弹。
蓝花花照例坐爷爷的电瓶车去车站,一如过去的三年每次她去上学的时候。偶尔一阵风吹过,热浪滚滚。说这词一点儿也不为过,因为蓝花花可以明显感受到空气里一波波涌动的热浪,猛地袭来,全然不似夏天早上清凉的风。
蓝花花坐在后座,看着爷爷乱蓬蓬的头发被风扬起,蓝色涤卡外衣灌了风,但仍显出爷爷瘦骨嶙峋的身体,手上青筋暴起,右手大拇指还包着胶带,准是干活的时候弄伤的。
什么时候开始爷爷也已经变得这么老了啊?蓝花花感觉鼻子有些发酸。一直以为岁月摧残的仅仅是阿婆,不曾对爷爷留下痕迹,可事实上任何人都逃不过,只不过是因为她像一条鱼搁浅在往事不曾注意罢了。
仿佛一颗种子破了芽,这一刻不舍的情感才尤其强烈。蓝花花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爷爷,无论阿婆也好,还是您也好,你们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