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天空中一排大雁正在向北飞行,领头雁划破风浪,终于耗尽体力,光荣地退居二线,一直省力飞行的后排成员迎难而上,开启新一轮的带头使命。南极洲冰封大地上,二十多只帝企鹅正在抱团取暖,整个队伍波浪般地涌动着,最外围的企鹅肚皮朝内,踱着小碎步被里层的伙伴迎入温暖,暖炉中心的企鹅储存了足够多的热量,让出位置,向外移动。另一边,林间深处独来独往的东北虎正在自己的地盘上巡逻,再次留下自己的标记宣誓主权。橡树枝头上刚刚着陆的啄木鸟理理羽毛,开始了觅食,不一会儿林间便传来孤独的铛铛声……
铛铛铛……楼下的街道又在深夜里被不知名的工具凿开了,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毫无困意。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屋子,映在天花板上,从左边移动到右边,紧接着另一道也从左边移动到右边,反反复复。通风口飘来大麻的呛鼻味。身边传来不怎么匀称的呼吸声,伴随着时不时的深沉鼾叫。刚吵完架,身子有些发冷,我裹紧不合时宜的厚厚棉被,思绪发散开来。
世界上有着群居动物和独居动物。人类显然是群居动物,小学的自然科学课也是这么教的。人类个体生来弱小,猛兽、疾病、能量来源……哪一个单论都可致人性命,于是有了建造安全堡垒的人和卫兵,有了医生和营养师,有了种地和畜牧的人。人类情感丰富,亲情、爱情、友情……每一种都需要有所寄托,有抒发的对象,于是一个人链接着几个人变成了一群人。人类有不断进取,获得知识,满足好奇的欲望,于是有了探索未知和接受知识的人。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中提到人类社会处处存在“合作”,不愿合作的人多少心理有点问题(虽然对此我不敢苟同)。人生的意义在于对他人和社会做出贡献、创造价值,同时获得满足感,超越自卑……似乎所有事实都在证明人类离不开人类,所有文献、学者都在强调人类的群体性和社会性。他们为人父母般地讲着大道理,劝说那些特立独行的孩子回归正途……
可是此时此刻的我多么想逃离,去洞穴,去无人岛,那里的天黑一定是满眼星光,空气一定是泥土芬芳,安静一定是有节奏的虫鸣……我多么想去做一只独居动物,抛开一切感情和情绪,无视所有规矩与规则,再也不用开口说话。我陷入了至黑至暗的漩涡,被暗流紧紧地锁住,越险越深。忽然,一个光亮晃了我的眼睛,一只手从中伸出,我看清了来者身份,是小毛!对了……每当这时,我总是能忆起小毛,那个独居动物。
几年前,我随夫家回老家过年。说是乡下,却一点也不像乡下,繁华得像座城。商店街上挂满了七彩小灯泡,便民饭店门口摆出来的临时桌椅上也坐满了裹着棉袄的邻里邻居,嗑着瓜子嘬着毛豆。小巷里,家家户户挂起灯笼,贴上春联,迎神仙敬门神。与这般景象截然相反,小城西面有座没人去更没人管的小山头,当地人称后山,据说大人不想去,小孩不敢去,黑咕隆咚阴森森的十分可怖。丈夫一家三口早就搬出了小城,不清楚其中的故事,我也不好意思向陌生的上亲乱打听,于是我逮住一个嘴碎的小孩。
“我听大人们说山上有只毛猴子怪物,浑身是毛,还会说人话。他们会诱拐小孩,把骗来的小孩关在山洞里,等到他们哭得精疲力尽时就连皮带骨头地吞了他们……”
这故事听起来惊悚,但唯物主义的我一听便知是恐吓小孩,为了不让他们上后山的。我嘴上说着原来如此,从兜里掏出块大白兔奶糖打发了这碎嘴小孩。
晚上我随丈夫来到一家大排档吃夜宵。对于后山的真相,我仍是不死心,小抿一口白的,壮着胆逮了一个喝多的老汉。
“什么毛猴子呀,都是骗小孩的。是老毛家那个不孝小子,前几年和乡里人起了矛盾,一气之下上了山。就一个人这么在山上过,也不知道拿啥过的。最初他家里人天天上去劝,说什么都不下山,给他老娘急得晕了好几次,后来急火攻心吐了口血,见了血,这小毛才松了个口,说过年的时候下来看一眼。下了山也不说话,也不笑,也不关心国家大事……年初二又回山上去了。老毛家每年还是会劝上一回,说要给他找个媳妇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但就没劝成功过。要问这小毛为什么上山,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我那天就在现场!这事得从小毛回乡说起……”
老汉喝了酒,恰又聊到毛家的事,本来就开着的话匣子这时就像被撞翻了一样,话接着话,停不下来。当我听到小毛独自出走时,突然想要见见这个人,我也曾幻想过从社会上消失,就这么一个人在某个角落活着,但始终提不起勇气。
初三午后,我和丈夫两人趁着暖和准备上山。我们来到小城西面老刘家的猪圈背后,如昨天的老汉所言,那里果然有一条非常不起眼的人工小路,一人宽的杂草尸体被拦腰砍断,剩下的半截被踩得嵌入了泥土里,两侧未经处理的杂草足足顶到了膝盖的高度,险些蒙住了这唯一的一条通山路。我有些兴奋,一种兴奋是爬野山带来的冒险感,另一种是即将寻得小毛的紧张感。看得出来这条山路“建”在山上最平缓最安全的地带,一路上不用攀爬,没有拦路石,没有绊脚树根,也没遇到虫蛇小兽(也可能冬眠了)。山林间没有那种一米多粗的大树,多是存活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年轻树,阳光透过干巴巴的秃树杈,洒在低矮的灌木与杂草上,使这片山林暖洋洋的,完全没有了夜晚时分看上去的凄冷诡异。
不知爬了多高,走了多远,脚下的小路忽然变宽了,不变的景色也有了变化,出现了一些人类生活的痕迹: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空地、围堆起来的石头、隐蔽的抓捕小陷阱……再走走,前方闪现出一大片光亮,透过层层交叠的树杈,一大片空地呈现在眼前,看样子至少得有二十多平,空地的中心摆着一张自制木桌,木桌的四周分别有一块用红砖垫起来的青石板,家具的出现使空地变成了院子,也让我们确认来对了地方。可再怎么凑合着过,也不可能仅靠着一张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小桌子吧……正当我疑惑地绕着院子转圈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某个方向的树丛中传来,伴随着脚踏草丛的哗哗声和踩断干树枝的咔咔声,一个高大的黑人缓慢地走出来。只见这人身披绿色军大衣,暴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处是自然肤色,黑得发亮,也分不清到底是晒的还是脏的。他背着一只手在院子边缘站定,警惕地盯着我们。
“你们找谁?”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在这附近溜达,请问这里是不是毛……”话说一半,我突然语塞,竟忘了打听小毛的全名。
“我就是,你们有事吗?”大黑人似乎感受到了我们毕恭毕敬的态度,神情缓和下来,那根被他藏在身后的木棍也顺势脱落。他逐步向木桌走去并坐在其中一块青石板上,礼貌地向我们二人作出“请”的手势,我点头表示谢意,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我偷偷地,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这个小毛,他双手叠卧在木桌上,腰板挺直,双脚稳稳地扎在土地上,真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再加上他浓眉大眼,蒜瓣儿鼻厚嘴唇,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若不是因长年累月受紫外线照射,皱纹沟沟壑壑般地遍布了他的整张脸,一定是个受欢迎的精神小伙。直到丈夫用大腿狠狠地撞击了我的大腿,才使我想起开口说话。
“哦哦,您好毛……小毛同志,我和我丈夫是新婚回老家过年的,今天没什么事在乡里溜达溜达,我看见咱们这小山坡,就想上来看看,之前听家里老人说您住在山上,这不巧了正好碰见了……”我尽量把这次有预谋的拜访说成是偶遇,掩盖自己的目的性。
小毛轻笑一声,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先祝二位新婚快乐吧。距离我走还有段时间,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就当是聊天了。”
“哦,我们不是特意来打听什么的……您要下山吗?前两天您不是下过山了吗?”
“呵……看来你们也是听了山下那帮子人的话了,他们告诉你,我只有过年才下山对吧。”
我忍不住点点头,琢磨这事儿怕是有什么隐情。
“其实我不是什么上山下山的,我也不是住在山上,又不是和尚神仙的……就是每年回来一趟看看爹娘。”
传奇故事突然变成了普通故事,本以为是个独居的仙人,想来看看他是如何做到与外界切断往来的,是不是过着如我憧憬的,桃花源般自给自足的生活。
“失望了吧,你这个表情跟山下那帮小年轻一模一样。”
“哦,也没有,就是有些惊讶事实与传言居然相差这么多……我听乡里人说几年前和您闹了矛盾,但我看您并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啊,难道也是瞎编的吗?而且既然您不住山上,为什么还要打扫出这么个院子呢?还有这张桌子?”我一口气问出许多问题,刚结束话语顿感有些失礼。
可能是看出来我的窘态,小毛先是笑笑,然后轻松地耸耸肩缓解了我的尴尬。“没事。说实话最开始我以为你也是山下派来的说客,让我回家正经地好好过日子。不过现在我觉得你只是发自内心的好奇。唉,我也是好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小毛一声叹息,抬了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正在解封心中的往事。
“至今为止,我认为我的人生顺风顺水。我是独生子,父母将我视若珍宝,从不打骂,悉心教育。家里虽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愁吃穿,虽不能做到闭着眼睛买东西,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幸运考上了大学,学了个不算冷门的专业,毕了业也没费太多劲找到了工作。工资不多,工作也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家中亲戚在城里出租房,给了我很多方便,平日的开销也就是吃吃喝喝。你肯定会说这多好啊,确实,当所有人都在为钱四处奔走,抱怨活着真难的时候,我却不费神不费力地享受着。”
“然而当我不局限于金钱与物质的时候,就开始在意一些别的东西。我曾经服务过一位客户,这位客户当真是不好服务,很较真,很霸道,很不尊重人,说话很难听。项目组的人都不敢直接接触她。可能是看我心思细腻,又擅长讨好,领导指派我做联络员。天真的我以为是受到了领导重要,心中窃喜,决心一定要把工作做好。却不想这工作做得是两头得罪,两头挨骂。项目组长向我诉苦客户不讲道理,质问我她到底想怎样,开会时更是拿我当枪使;客户不好当面说项目组长,便指我骂槐,杀我儆猴。我常常是坐在会议室的漩涡中心,孤立无援。那时我编辑每条与客户沟通的信息,都要一再斟酌,有时甚至要思考十几分钟,既要准确传达客观事实,又要注意词汇表达,不能体现对客户要求的埋怨,也不能埋没项目组积极工作的认真态度。所有的负面情绪日积月累地积压在我记忆里,抹不掉,还时常跳出来再给我一击。这些情绪我从不与父母或是朋友透露,觉得这些破事没必要再去恶心别人,谁也不想听谁倒肚子里的苦水。说起朋友,我也没什么朋友,只有大学的几个室友,倒不是说话聊得有多么投机,只是因为相处时间久成了所谓的‘朋友’,但大家步入社会后,各自开启了新的生活,联系自然也就少了,一年聚上一两次都是难得的。当然单位里也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但我不愿称之为‘朋友’,是能说是共同追逐暂时利益的同伴,大难当头还是会各自飞。”
“我和‘朋友’交往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现象,也是当下的一种趋势吧。我们之间说心里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互相调侃、搞笑,说很多的垃圾话,甚至故意夸大事实,编造笑话。我也听过一个说法,日子本来已经很苦了,就让我们笑一笑吧。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很累,话不再是真话,事不再是事实,既要很开心地对待别人,又要很开心地应付自己。于是不懂得讲笑话的我逐渐被‘朋友’疏远。”
“我也谈过一两段恋爱,但都被‘无趣’、‘没有上进心’、‘不敢尝试’等理由迅速终止了关系。我喜欢她们有着年轻人该有的模样,有活力有热情,我想向她们靠拢,却因为不会玩的太多,不懂的梗太多而被笑话。因此我始终突破不了自己的防线,走不出舒适圈。久而久之,我在舒适圈里越待越舒服,也越来越觉得不必走向外界世界。来这世上一遭,本就应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了父母。我并没有感到失落,反而非常享受这份孤独,不必再为了讨好而忍辱负重,不必再为了捧场而强颜欢笑。感觉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那些我承受不住的、溢出的情感终于清理干净了。”
“我辞职了,回了老家,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想从此做一匹孤狼,果然遭到了强烈反对。父母劝我不成,招来了乡里的长辈继续劝阻,那时我只感觉有十张百张嘴冲着我一张一合,好吵……我一冲动上了山,第二天中午才下来。后来我走了,花了一半的积蓄买了些徒步的装备,又买了个相机,开始了我的旅行。在山水之间,我不再伪装,不再害怕。我感觉个体是那么的渺小,那一刻我所有的情绪都消散了,心中脑中一片空白。我想我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这个院子和桌子算是我的一个‘根据地’吧,山下太吵,我就开辟了这么个安静的地方。”
小毛一口气说完了他的前半生,他并没有详细地讲述某一件事,更多的是在谈对社会的理解(抱怨)与自己的感悟。我看得出来他内心细腻,情感丰富,观察力敏锐,也正是因为这些属性,使他太过在意事情的细节,心中积攒的情绪过盛,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你就一个人到处流浪吗?以后也是这样吗?”
“目前是这样的,未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某个契机,让我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怎么维生呢?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我喜欢拍照,这是我唯一喜欢做的事情了,我会拿着照片到处投稿,运气好的话会有个几百稿费吧。实在饿的不行了就动用我的积蓄呗。”
聊天结束,小毛背着行囊下山了。他临走时不好意思地对我表达了感谢,说很久没有人这么认真地听他说话了,有些事对熟悉的人是说不出来的,唯有对着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我看着他不畏孤独的背影,不知是该羡慕他还是可怜他。我羡慕他可以情感独立,不求依赖或寄托,从此远离世间喧嚣,却又可怜他过于通透,孤身一人,未曾尝过与人交往的甜。
他就像只不合群的大象,脱队的野狼,自顾自地活成了独居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