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百家号”,ID:随风静水,文责自负。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了泰国电影《姥姥的外孙》,倏地想到海子这句诗。影片中的姥姥想买一处美丽的墓地,想着死后住在那样一个优美的地方,清明时,儿孙就会去看她。联想到海子的死,那所房子,不就是他的墓地吗? 姥姥渴望的房子不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吗。
泰国导演帕特·波尼蒂帕特的《姥姥的外孙》与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属于同一种风格,现实主义作品,我们皆可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的甚至不忍直视,温情面纱下隐藏的残酷,亲情外衣下掩藏着人性的贪婪、自私、算计,透露着生活中诸多无奈、心酸。尽管如此,《姥姥的外孙》依然是一部温情的电影,没有《东京物语》锥心的痛,也无《步履不停》太多的遗憾,虽不是大团圆结局,却不会让观众感到撕裂的疼,依然浮动着柔软的光影。当然,其艺术表现远不及《东京物语》。导演表现的现实问题很多,大都浅尝辄止,却仍不失一部发人深思、耐人回味的影片。
《姥姥的外孙》,看片名,似乎讲的是外孙,实则重点在姥姥,围绕姥姥展开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一个俗套的故事,却被导演用细腻的艺术表现手法深深牵动观众。
一
清明,一大家人在姥姥的带领下给祖宗扫墓。绿野碧茵、阳光灿烂,微风吹过、一片寂静。姥姥在一座单人墓地前驻足良久,默默向神灵祈祷死后也能住进这样的墓地。一家人随后来到自己祖宗的墓地。绿草丛中,一座痤联排的墓地,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墓前的祭品、坟前的祭拜,向祖宗祈祷,陌生的熟悉感,与我们的清明颇为相似。墓前,有近80岁的姥姥,大儿子、小儿子、女儿与外孙。大儿子的妻女没来,仅通过手机视频与姥姥打招呼。女儿一一摆好祭品,外孙坐在一边玩手机游戏,小儿子油嘴滑舌说给姥姥买想要的墓地,姥姥让他还欠她的钱。姥姥让外孙去坟上撒花,外孙敷衍了事,姥姥不放心亲自去,不慎摔倒。
开篇这一幕交待了人物关系,也为后面的情节埋下伏笔。
姥姥被送进医院,只有女儿去陪伴,回来后告诉儿子安,姥姥查出了肠癌晚期。安退学后,做游戏博主混日子。母亲中年丧偶,在超市打工,勉强度日。得知这个消息,安无动于衷。在探望爷爷时,看到堂妹对爷爷的悉心照顾,若有所思。爷爷去世后,将房子留给了堂妹,安深受启发,遂决定照顾姥姥。在敲响姥姥家门时,方出现片名《姥姥的外孙》。序幕很长,故事的脉络已很清晰,没有悬念,至此方步入主题。
姥姥看出安的用意,起初有意刁难他。仅陪姥姥待了一天,安已受不了,找堂妹诉苦,堂妹告诉他自己连爷爷的尿味都习惯了,为安上了生动的一课,遂搬来与姥姥同住。堂妹把照顾爷爷当作工作,且相当用心,得到爷爷的房子也是理所当然,是堂妹一开始就如此,还是后来的转变?是堂妹别有用心,还是亲情所致?影片没有交代,作为另一条线,映衬、呼应主线。
安告诉姥姥真实病情,姥姥并未显得特别伤心、沮丧,仿佛接受了现实。每天依然5点起床去摊位卖粥,安不想早起,姥姥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姥姥让安烧水敬菩萨,安用微波炉加热,姥姥大怒,说敬菩萨的水一定要用火烧开。姥姥把卖粥的钱存进银行,不让安跟着进去。姥姥教安怎样熬粥。安在姥姥家装了监控,说这样就可随时发现姥姥有无出现意外;安扶姥姥上下楼,防止她摔倒;陪姥姥去医院化疗,姥姥的头发纷纷脱落,却依然在乎自己的外表。周末,姥姥换上漂亮的衣裳坐在门口等儿女的到来。姥姥不喜欢扣衣服最后一个纽扣,说是舒服,安调笑她是秀性感。慢慢地,安与姥姥的关系有了变化。影片就在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丰富的细节中展开,没有浓墨重彩,缓缓道出,让观众仿佛看到自己的生活,在导演的提炼下,咀嚼出生活的原汁原味。
儿女们周末来姥姥家吃饭,知道姥姥已知自己的病情,大家纷纷表示愿意照顾姥姥,却无人关心姥姥到底需要什么。大儿子把姥姥接到自己家,说他愿意做全职儿子来照顾姥姥,姥姥知道他的用意,表面答应。大儿子给安钱,说感谢他照顾姥姥,安没要,说他不是为了钱。此时,已不是原来那个照顾姥姥姥有单纯目的的安。姥姥穿着大儿子买的不合脚的鞋跟着儿子一家人去寺庙。在庙里,安看到大儿子一家都在为自己祈福,唯独没有姥姥;姥姥却为每一个子孙祈福。安不满,向姥姥抱怨,姥姥说,他们有自己的一家人。淡淡一句,饱含心酸。做父母的总是全心全意为儿女,做儿女的也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儿女,一代一代轮回,似乎天经地义。倘若我们拿出对儿女十分之一的爱给父母,恐怕对于父母已是百分之百的爱。回去的路上,姥姥终于扔掉那双不合脚的鞋,还是住回自己的老房子。姥姥心里跟明镜似的,翅不说破,小心维护着与儿子的关系。
回家后,安问姥姥孤独吗?姥姥说习惯了,只是很不喜欢大年初一后的那一天,冰箱里太多剩菜,她都要一点点吃完。我们的爷爷奶奶、父母,太多的老人,无奈地接受孤独,长期养成勤俭的生活习惯,哪怕生病也不会浪费一点食物。空巢老人,需要什么?那些跳广场舞的老人们,热闹的背后是什么?生活节奏如此快,不会有多少人像安一样来陪老人,尽快姥姥知道他的目的,还是对他说“谢谢”。
姥姥让安陪她去哥哥家。那天,姥姥穿着漂亮的衣服,用头巾把因化疗成了的光头包起来,敲响生活相当富裕哥哥的家门。住豪宅的哥哥看到姥姥的到来也很兴奋,兄妹俩一起唱歌诉衷情。饭后,姥姥向哥哥说,她得了癌症,想要一百万泰铢买墓地。哥哥马上翻脸,说没有钱。姥姥说当初是她照顾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自己却未得到一分钱遗产。哥哥不为所动,让姥姥向自己后代要,自己一分钱不会给。重男轻女,在东南亚,在许多国家,一直普遍存在,兄弟姐妹怎样都好,就是不能谈钱。影片后面一个情节更有力展现了重男轻女的社会现象,貌似不经意一句话,在全剧最具分量。
安和妈妈把姥姥从养老院接到自己家照顾。姥姥看到女儿把剩菜放进冰箱,让女儿不要吃剩菜,以免像自己一样得癌症。女儿淡淡地说:“儿子继承遗产,女儿继承癌症。”倒进了女儿多少委屈与心酸。
姥姥的化疗结束,病情却没丝毫好转。姥姥把房子给了总是赌博,没有工作的小儿子。气得大儿子不再看她,安也不解地问姥姥,“我在你心里排名第几?”姥姥没回答,唯泪长流。当安看到小舅把姥姥的房子卖了,把姥姥送进养老院时,很不放心地跑到养老院,要把姥姥接回自己家。当小舅把卖房子还赌债剩下的钱给安时,安拒绝了,并告诉他:“你拿着吧,以后再也没人帮你了。”安对金钱的再次拒绝,显现他照顾姥姥已把情摆在了首位。为什么,父母总是同情“弱者”?越没出息的孩子得到父母的东西最多?父母心里没有一杆秤吗?
姥姥回到女儿家,终于道出了安一直追问她的问题,她对女儿讲:“安总是问我几个孩子中,他排名第几,我不知道,只知道我最想跟你在一起。”父母心里当然有一杆秤,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对儿女的爱,应该没有偏颇,脚却知道什么鞋合脚。把房子给没出息的小儿子,帮他还债,只因他最需要她的钱。姥姥在世时,最怕小儿子来看她,尽管她很希望儿女来探望,只因小儿子来看她就是问她要钱,证明他过得不好。传统文化让许多老人重男轻女,明知自己也是受害者,对女儿不公平,却依然遵从世俗。
姥姥即将走到生命终点,大儿子仍然心生怨气,不愿看姥姥。安对他说,“你小时候多病,姥姥就对菩萨许愿,以后不吃牛肉。”于是,姥姥在儿孙的陪伴下离世。
片中有两个情节表现了对老人的临终关怀以及老人对死亡的恐惧。堂妹对安说,爷爷临死时,她原本可以帮助他不那么快死去,但从爷爷的眼里看出放他走。姥姥在夜里哭泣,呼唤父母带她走。白昼表现出的云淡风轻、坚强,却在夜里、在梦中呈现出真实、软弱的一面。
姥姥离世后,安收到姥姥为他多年来的存款,一百万泰铢。镜头转向安上小学时与姥姥走在回家的路上,安考了班上第一,姥姥为他攒下一笔钱,以后每年这个存折上的数目都在增加。安小时候就说要为姥姥买一座新房子。姥姥宁可放下自尊问哥哥要也不愿动用这笔钱为自己买墓地,安用这笔钱给姥姥买了她想要的单人墓地,呼应开篇。
影片就在一家人为姥姥送葬中结束。姥姥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终于住进她渴望的新房。绿草茵茵,春暖花开;现实残酷,结局温馨。尽管,安不相信死后的世界,还是满足了姥姥的心愿,安的转变,女儿的悉心照顾,为影片抹上温暖的色彩。有点像迟子建的小说,无论怎样的苦难,也有希望的微光闪烁,散发着湿漉漉动人的光泽。
二
《姥姥的外孙》现实题材,艺术表现手法素朴,犹如水墨画,没有浓墨重彩,轻描淡写,却“力透纸背”。此片打动观众的不仅仅是温情,更是温情面纱下隐含的种种现实问题。涉及到空巢老人的孤独、亲人的陪伴、重男轻女、遗产分割、临终关怀……尤其是父母对“不成器”孩子的“偏爱”,被子女误解“不公平”的爱,女性的默默奉献、隐忍,让我们很难不对号入座。然而,无论如何,依然有光。
社会越来越老龄化,空巢老人越来越多,老人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老人应该独居还是与子女住在一起?独居,前提是老人要有自己的房子,好处是老人有自己的生活空间,重要的是自由。缺点是孤单,但对于身体健康,有自己的兴趣爱好的老人这样最好。一旦老人生病,尤其是重病,便由不得自己。老人总有需要人照顾的那一天,是让子女照顾还是进养老院?我国实行计划生育几十年,现在很多家庭只有一个孩子,一对夫妻要照顾四个老人,还有自己一家人,生活节奏这样快,老人全靠子女照顾也不现实,进养老院不可避免。然而,养老院就是老人的最后归宿吗?再好的养老院没有亲人的陪伴,恐怕也凄凉。越是有出息的子女越不能守在父母身边。曾听说一位住在高档养老院的老人半夜上卫生间摔了一跤,只得在冰凉的地上躺了整整一个晚上,等待翌日工作人员发现,孩子在国外。影片中的姥姥还算幸运,虽说儿子们算计她的房子,女儿还是真心对她好,外孙也在陪伴中转变。老人好在有自己的房子,有三个儿女,还能指望女儿。导演没有一味地展现苦难,外孙的转变,结局的温馨,有些理想化,却能让观众感到苦难不是深渊,冰寒的大地依然能冒出新绿。然而,现实却比影片更残酷。
倘若老人没有房子,也没遗产留给子女,不得不与儿女住在一起,孩子无论多么孝顺,时间久了,特别是老人生病久了,很难不发生摩擦,甚至相看两厌。儿女经济条件好一点还可送进养老院,却有很多老人不愿住养老院,进去也是无奈。如果子女条件不好,老人又没收入,晚景的确堪忧,经济上的赤贫比精神上贫瘠更可怕。当然也有不少子女无论父母怎样都会尽心尽力陪伴、照顾,子女孝顺,老人幸运,然而,没人能逃避衰老、死亡。衰老的确悲哀,抑或,老人认清真相,有心理准备,当衰老、死亡来临时会少些恐惧。
故而,经济上的独立相当重要,不要有养儿防老的观念,老人首先要靠的还是自己。然而孤独难避免,老人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有想做的事,会不同程度缓解孤独,这些皆是在生活尚能自理的前提下。倘若生活不能自理,恐怕就不得不放下自尊,与子女或者养老院的护工和平相处,让自己最后走得稍微体面一点。
影片通过堂妹对爷爷的悉心照顾,展现对老人的临终关怀。爷爷身上插满了管子,不能讲话,只有眼睛可动。当爷爷最后被食物噎住,堂妹明明可以救他,但从爷爷的眼里看出他想走。现实中,不少老人是在身体插满管子中痛苦离世,他们已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只能由亲人决定。作为子女,是否拔管,也是艰难的选择。
关于遗产的分配,不是每个老人都能做到公平。不少老人到死也未给子女交代遗产的分配,有的可能死得突然,有的对死亡的畏惧,忌讳谈论死亡,却给子女带来不可避免的麻烦,特别是多子女家庭。明智的老人生前会将遗产分配好,却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恰如影片中的姥姥,把房子给了最没出息的小儿子,引起其他子女不满。父母,尤其是老一辈人,他们最关心的永远是子女中最弱的那个,其实,他们并非不爱能干的孩子,只是,他们认为能干的孩子可以靠自己,然而给子女的感觉就是他们的偏心。子女想要的也不一定是父母留给他们的东西,而是在父母心中的位置。恰如影片中的安,很想知道自己在姥姥心中的排名。
在多子女家庭中,父母很难做到一视同仁,那些嘴巴抹蜜的孩子往往易得到父母喜爱,李尔王起初不就是被大女儿和二女儿的甜言蜜语迷惑。待子女成家后,首先考虑的是自己一家人,这就是人性。影片中的姥姥深悟这点,虽很失落,却不会抱怨孩子。我们有时是否也是这样对父母?常言道,你现在怎样对父母,将来孩子也会怎样对你。倘若对父母也要算计,还是爱吗?
重男轻女是长期存在的社会现象,社会在进步,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依然存在,尤其在经济落后的地方。片中的姥姥、女儿皆是受害者,虽有不满,却只能接受。老人在情感上依赖女儿,却不给女儿留遗产,当然不是不爱女儿,却不敢违背传统。传统女性大都默默付出,以为理应如此。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女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是成为女人。”然而,女性少有这样的觉醒,包括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
姥姥生前住旧房子,死后终于住上了新房子,她希望儿孙们每年清明去看她,才想拥有那样的新房子。可见,老人是多么怕孤独。外孙满足了姥姥的愿望,是全片最温暖的色彩。谁知道死后的世界呢?然而,姥姥住上心心念念的墓地,也让外孙获得心灵的平静。“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悲情中的温情。
导演通过一个个细节再现一个平凡的故事,一个我们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照见生活中的你我,呈现出人性的良善与丑恶,皆是活得不彻底的小人物。残酷却不让人绝望,黑暗中依然有些微光亮,恰如莫泊桑所说:“人这一生,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