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九点，江城市看守所。
周志覃坐在一间询问室里，等着王珂被带来。虽然询问室里监控录像都有，他还是习惯性地打开自己的录音笔，并把笔和笔记本摆得整整齐齐。
趁王珂还没有带到，周志覃翻开摆在面前的资料看了一下。
首先是基本资料和体检情况，资料显示王珂是四川人，自幼父母双亡，随爷爷在绵竹乡下长大。1998年，18岁的王珂因未能考上大学，和爷爷吵架后离家出走，此后一直未归，在全国各地流浪为生。曾经在北京、广州、上海等地受过收容和救助，但时间均不长。王珂的爷爷已经于2002年去世，目前在家乡已没有亲人。救助站记录显示王珂存在轻微的认知障碍，有精神疾病先兆。抓捕后的体检资料显示，王珂的体重偏轻，存在营养不良，但血压、脉搏、身高、听力都在正常范围内。视力较差，散光严重，体表无明显外伤。
接下来是精神方面的检查结果，逻辑稍微有点弱，记忆力较差，但与精神类疾病有关系的几项调查结果均在正常范围内。智商测量结果比正常值偏低，但还没到智力发育不全的地步。换言之，这就是个身体与智力基本正常的人。
看了看精神检查的时间，是8月24日周四下午。
然后是案情询问笔录，集中在8月22日所发生的事情上。和金亮的描述没有什么出入。周志覃从笔录上发现，王珂对于人民公园下雨之前的事情记得比较清楚，比如上午他在什么地方捡了几个瓶子，卖了多少钱，中午吃了两个馒头，下午在草地上睡觉，后来被雨淋湿醒来，又跑到假山山洞里睡觉。但这之后的事情就记不清楚了，询问笔录上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了等等。后面附录的测谎记录，表明了这些询问笔录经过测谎验证属实。
“有点意思”，周志覃想，“下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对这一段没有记忆？金亮说他被捕的时候似乎受到惊吓，神智不清，难道是被雷击了？但体检报告上没有相应的记录啊。”他拿起笔，把这一条记录在笔记本上。
最后是案发现场勘查报告，周志覃略微看了一下，和王珂有关系的主要有几点，一是现场发现的疑似凶器的石头上采集到的指纹，其中一枚与王珂的指纹吻合。报告中特别标明，是右手的食指。再看一下石头的照片和参照物，周志覃估计石头比拳头略小，手稍大的人一只手可以全部握住。
另外一点是假山山洞里的勘测情况，报告中指出，假山山洞面积约10平方米左右，平均高度大概在2.5米左右，有四个出口通向不同的假山。一个角落堆放了一些塑料瓶、旧报纸之类的东西，从地面上采集到多个脚印及指纹，经对比与王珂相吻合，左右手十个指头均有发现。
看到这里，周志覃觉得有点奇怪，他转过头去，问坐在身边的金亮：“报告上说从假山山洞的地面采集到多个指纹，是什么意思？”
金亮打了个哈欠，说：“就是说他的手指在地上按压过，所以会留下指纹。你可以这么理解，他曾经双手着地，在地上爬行过。”
周志覃感到有点难以置信，说道：“山洞那么高，又不影响直立行走，为什么要在地上爬行？还有，能判断这些指纹留下的时间吗？”
金亮想了想，说：“这个问题我们问过他，他的回答是不记得了，询问笔录上有这一条。至于指纹留下的时间，具体的时间没法判断，但从痕迹覆盖的情况看，应该是比较新的，很可能是近期留下的。”
周志覃回头翻开询问记录，果然找到有这一条询问信息，王珂回答不记得了。他摇摇头，把这条也记录到笔记本上，打了个问号。
......
询问室的大门从外面打开，两名警察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让他坐在询问椅上，并把他的手铐取下来。
周志覃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很瘦，感觉像竹竿一样。脸上的皱纹有点多，头发剃得很干净，身上穿了一件看守所的黄马甲，马甲明显大了一号，像个口袋似的耷拉着。
周志覃不急着说话，静静地观察着王珂。王珂虽然坐在椅子上，但眼神飘忽不定，四处移动，有那么两三次和周志覃的眼神对在一起。周志覃发现他的眼窝很深，眼睛盯着人的时候能感受到他的专注，但这专注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转移到别处去了。
过了一会儿，周志覃看到王珂不再东张西望了，和金亮交换了一个眼色，开口说道：“你好，我是东南大学的心理学博士周志覃，受江城市公安局的委托，来进行对你的询问。你可以如实回答询问吗？”
王珂抬起头来。周志覃注意到，他的眼神并没有聚焦在自己的眼睛上，而是大概在鼻子附近。声音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
“可以。”
“你的姓名？”
“王珂。”
“‘珂’字怎么写的？”
“左边一个斜王旁，右边一个可是的可。”
逻辑还是比较清晰的，周志覃心想。
“年龄？”
“33岁。”
“你平时一直都住在人民公园吗？”
“不一定，天气冷的时候也在火车站候车室或麦当劳待过。最近天气比较热，在人民公园的时候比较多。”
“8月22日，星期二下午，你在做什么？”
“在睡觉。”
“整个下午都在睡觉？”
“是的，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很累，中午吃过之后就在草地上睡觉，后来下雨把我淋湿了，我就跑到山洞里去睡了。”
表达也没有什么问题，不像是有智力障碍的样子。周志覃觉得有点奇怪，这和之前的资料好像有点出入。
“你是怎么进山洞的？”
“走进去的。”
“走进山洞的时候摔过跤吗？”
王珂歪头想了一下“应该没有，我走到山洞角落那里，又躺下来睡觉了。”
“你在山洞里睡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志覃发现王珂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努力思索，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有人抓住我的手臂扭到后面，还有人按住了我的腿，我醒过来，然后拼命挣扎......”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眨了几下，然后盯住一个地方，过了一会，又说：“后面好像不记得了，又睡着了吧？再醒过来已经在这里了。”
金亮凑到周志覃耳边小声说道：“他被捕的时候神智不清，被抓住后使用过镇静剂。”
周志覃点点头，拿起一张陈琳的照片对着王珂，问道：“8月22日下午，你见过这个人吗？”
王珂看了一眼照片，摇头说：“没有。”
周志覃又拿起装有石头的袋子，问道：“这块石头你拿过吗？”
王珂摇摇头，道：“没有，山洞里没有石头，我都清理过的。”
周志覃又问了一些问题，王珂有的能够回答，有的回答不上来，但基本上与之前的询问记录能够对得上号。
询问结束后，王珂被带走了，周志覃对着询问记录和自己的笔记本沉思起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对金亮说：“感觉有点不对。这个王珂不像是弱智或者有认知障碍的人，而且，他的谈吐和表现，不像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样子。”
金亮挠挠头，道：“这也是我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如果按照测谎仪的结果他说的是事实的话，那凶手的确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但为什么凶器上会有他的指纹，而他对此又毫无记忆呢？”
周志覃点点头，道：“仪器不会说谎，他应该的确接触过这块石头，但接触过不代表他就是凶手，也可能是他在凶手行凶前或行凶后摸过这块石头。关键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没有这段时间的记忆。从心理学方面来说，这种情况属于短期记忆丧失，有可能是受到心理刺激或头部收到创伤导致。从体检结果来看没有明显外伤的痕迹，如果要确认，最好能去做下MRI看看是否有脑部的神经创伤。”
金亮苦着脸，道：“就算MRI能检测出来他受过神经方面的创伤，也无助于取得他关于案情方面的供述。有没有法子能让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来？”
周志覃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他真是失忆的话，通过催眠的方式，也许能够让他回忆起来。但我记得对犯罪嫌疑人是不允许进行催眠的。”
金亮听说有办法解决，很是高兴，说：“犯罪嫌疑人能否进行催眠我现在先了解下，如果可以的话，手续方面的问题让赵局去搞定，他现在巴不得我们能早点破案。”说完拿起电话，当着周志覃的面拨起号来。
电话通了，金亮对着电话说道：“小张，帮我查一下，刑事诉讼法里有没有关于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催眠的限制？要快，我这边等着要结果。先这样，挂了。”
周志覃等他放下电话，说道：“你让人把之前抓捕现场的执法记录仪视频和后面的询问记录视频找来我看一下，我总觉得王珂的行为举止有点怪异。就算要催眠，我也得做些准备工作。”
金亮说：“行，没问题，就在看守所的会议室好了，我让人等下把执法记录仪的视频传到这边来。”
周志覃笑道：“得，今天算是卖给你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询问室。还没到会议室，金亮的电话响了起来。
接完电话，金亮对周志覃说道：“我让局里的高材生查过了，刑事诉讼法里面没有明确不允许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催眠的限制。司法解释里面提及得也比较模糊。一般而言是允许对受害人和证人进行催眠，以获得较完整的犯罪经过和获取更多的破案线索。此外催眠情况下获得的证言证词不能作为诉讼的证据。你先做准备工作，我再找赵局敲敲边鼓，让他出面，应该就没啥问题了。”
两人来到会议室，金亮让人找来询问时的录像，帮周志覃泡好茶，看看表，说道：“你先看询问录像，执法记录仪的视频等会儿传好我让人拿过来，我先回局里去开个碰头会。午饭我会让人送过来。下午我再过来。”
周志覃看着电视机上的画面，挥挥手道：“行，你去忙吧。”
......
电视机上的画面已经定格了，周志覃还直愣愣地盯着电视机屏幕，眉头皱了起来，眼神完全没有焦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周志覃吓了一跳，手中的笔也掉到了地上。他定定神，然后拿起电话，顺手按下接听键。
打电话来的是金亮，即使隔着听筒，周志覃也能听到电话里传来的那股兴奋。
“老周，是我，陈琳醒过来了，我现在跟同事一起去医院给她做笔录，晚点再过来。”
周志覃回过神来，说道：“好好，醒了就好，我这边也有些发现，等你过来了再说。”
挂断电话，周志覃想了想，拿起遥控器又倒回开头，慢慢往后看，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录点什么。
......
“砰”的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金亮像是带着一股风一样快步冲了进来。周志覃放下手中的笔，笑道：“还是这个德性，也不知道小燕怎么会看上你的。”
金亮把手上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放，顺手拿起周志覃的茶杯，咕嘟咕嘟几口喝下去，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开口说：“陈琳醒了，凶手不是王珂。”
周志覃挑挑眉头，说：“哦？陈琳看到凶手了？”
金亮摇摇头，说道：“这倒没有，根据陈琳的陈述，8月22日那天下午，她本来是打算去逛逛街放松一下，所以一个人去了步行街，逛到5点半左右，她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就顺着这感觉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公园里，在那里她又想起了新歌的事情，于是拿出电话打给朱小姐，一边打一边往前走，当她走到一片草地上，感到那吸引她的东西就在附近，结果她看到假山山洞里有一个人趴在那里，只露出头来望着她，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她走上去刚想问问这人，结果头上一痛，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给她看过照片后，她认出当时趴在山洞里的人就是王珂。”
周志覃点点头，说道：“这样看来，当时还有第三者在现场，这个人才是凶手。”又道：“陈琳说她受到吸引，有没有具体描述是什么样的感觉？”
金亮说：“她说自己平时感觉就比较敏锐，能够察觉一些其他人感受不到的东西。当时她的感觉是那地方出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那东西是她有生以来从未感受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对了，她还说走到人民公园的时候，好像头脑一下子就开窍了，想到了她新歌里面好几处可以再修改完善的地方。”
周志覃摇摇头道：“想不通，那里除了王珂这个流浪汉，还有什么能够吸引她的东西。这么说来，陈琳自己并没有看到凶手长什么样子？”
金亮道：“从她的陈述和现场的情况来看，当时她正在看着王珂，凶手拿起石头击打她的后脑，受伤之后她俯卧在地上昏迷不醒，应该是没有看到凶手的模样。但很有可能王珂看到了凶手的模样和作案过程。”他顿了一下，又说：“现在王珂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作为目击证人的话，对他实施催眠就没有什么法律上的限制了，只要征得他的同意就可以。我跟赵局联系过，他的意思是尽快实施催眠，搞清楚案件经过，尽快破案。另外，你刚才在电话上说有些发现，发现了什么？”
周志覃拿起笔记本，道：“我仔细看了当天警方抓捕王珂时执法记录仪记录的视频，和这几天的询问视频做了一下对比，给我的感觉，被抓捕时的王珂和现在的王珂是两个人。我记录了几处神态对比比较明显的视频时间节点，等下你可以去看看。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个情况，王珂在被抓捕时，说话的口音是带一些四川话的，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太分得清楚，还会偶尔直接蹦出几个四川话的音节，比如‘锤子’‘毛线’等等，这几处我也记录了下来。但后来接受询问时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这也是我感觉到比较奇怪的地方，一个在四川农村长大，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曾经存在着轻微的认知障碍，以流浪为生的人，是如何学会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的？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我怀疑王珂的情况属于人格分裂。这里还有一点让我感觉奇怪的地方，通常具有人格分裂症状的人，在受到不同人格控制时，对自我的认知是不一样的，比如张三的第二重人格认为自己是李四，但王珂的情况不同，他在问询中，很清晰地说自己是王珂。”
金亮奇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的王珂呈现出来的人格不是他之前的人格？”
周志覃点点头，道：“有这个可能。我会尝试通过催眠看能否让他原来的人格出现，也许能够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金亮问道：“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进行催眠？”
周志覃想了想，说：“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吧。”
金亮看看表说：“好，明天一早我来接你，现在我先局里办手续，明天做完催眠，就把王珂转到救助站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