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冬日,父亲总喜欢抱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哥哥姐姐们则会在院子里玩老鹰抓小鸡、跳皮筋的游戏,如果家务不忙,母亲也会跟父亲坐在同一条条凳上,与父亲一起逗着我玩。哥哥姐姐们会在游玩的间隙,摸摸我的脸颊或者拍拍我的小脑袋,母亲会用手轻轻地阻挡他们,并轻声地呵斥着,父亲则会呵呵地笑着,并随手轻拍一下想靠近我的哥哥姐姐们,以示对母亲的支援。每每这时,父亲会点上一根旱烟,猛吸一口,然后任由烟雾从嘴巴、鼻孔悠闲释放出来。母亲就会说:“看呀,三羊岩又起雾了!”哥哥姐姐们就会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子的高墙,落在了西北角的远山上,此时一片白茫茫的大雾正从更远的三羊岩那边喷涌而来,由远而近,吞没了群山、山村、树木……哥哥姐姐们异口同声地说:“是呀,三羊岩起雾了,好大的雾啊!”父亲母亲也抬头望向了西北角,母亲也惊讶地大声说:“三羊岩的雾,好大的雾!”,父亲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悠闲地吞吐着旱烟。空气中弥漫着大雾,夹杂着一股旱烟的味道。就这样,我们的童年时光就随在这烟熏雾绕中渐渐远去了。
几年后,我到了镇上去读初中,每每在冬日或早春时节就能看到白色雾气从窗前飘过,薄薄的如袅袅轻纱曼妙飘逸,白白的如柔柔鹅绒轻舞飞扬,茫茫的如浩浩烟涛汹涌澎湃……有同学说这是三羊岩的雾。我便向其打听,他跟我说三羊岩就在学校的西北角,是渔岩河边上的一个山洞——一个好大好大的山洞,那里经常有大雾呢。我便默默地记住了三羊岩,还有她那迷人的雾!
就在我读初中的某个冬日,我终于走近了三羊岩,几乎零距地接触了三羊岩的大雾。那个煦暖的冬日,一大早我就陪同父亲到渔岩河对岸山后的一六镇去赶集,同行的还有几个大人和孩子。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我们沿着脚下发亮的青石板路顺坡而下,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渔岩河边。我向父亲打听了一下三羊岩的位置,他用手指了指我们前进方向的右边说“看吧,三羊岩就在我们的右手边呢”。于是,我央求他带我前去看看,同行的几个孩子也是随声附和着,开始他不同意,但经不住我们不停地要求,他同意带我们去了。我们沿着河边向北走去,转过两个弯,一个大大的山洞豁然出现在了眼前,那山洞足足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就像是山张开了大嘴一样。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正从这“大嘴”中汹涌而出,像是薄纱,又像是炊烟。乳白色的雾气随风吹拂,不一会儿就布满了山谷,深深的,浓浓的,像流动的浆液,将树木、岩石浮了起来。渐渐地,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了,宛如新娘的头巾,将树木、岩石覆盖得严严实实。不多久,浓雾覆盖得越来越广,越来越厚了,像是扯起的宽大白袍把整个山全给罩了起来了,把我们都罩在了袍子里面,周围的空气都潮湿了起来,阵阵清新自然的清甜雾气沁入了我们的心脾——我着迷了,迷迷蒙蒙中,我闻到了熟悉的旱烟味道——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了一根旱正悠闲地抽着,吐出的烟雾被浓雾夹杂着,一会儿就分辨不出来了。被浓雾包围的我们像进入了缥缈的仙境,而我们就是仙境中的仙子了。一群仙子在仙境中打闹一番后就被催着回到来时的青石板路上。稍作休息后,我们又继续赶路了。我们跨过渔岩河上的小桥,沿着青石板路拾阶而上,我们呼吸着清新的雾气,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的疲惫。我不时地看向右边,我知道三羊岩就在我们右面的山上,然而我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此刻,整个天地都已被大雾吞噬了,我们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在仙境里穿梭着。不多时我们就上到了山顶,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了,再走一会儿就可以依稀地看到山下的村庄了,然而回首眺望,身后,三羊岩那边却仍旧云蒸雾绕着……
又过了几年,我到了距老家千里之外的南京求学。南京临江,时常有雾,南京的雾大多是从江面升起的,那雾随着江风吹拂,忽而移动,忽而停滞,忽而凝聚,忽而分散,忽而徐徐上升,忽而滚滚向前,隐隐约约,迷迷茫茫。然而这雾没有三羊岩的雾那种清新自然的清甜,少了一种我熟悉的味道。我时常想起三羊岩的雾,还有那熟悉的味道。求学期间,每年的寒暑假期我都会回到老家,也时常与父母坐在院子的条凳上晒晒太阳,聊聊家常,偶尔也会抬头看向院墙西北角外的远方,但却没有见过三羊岩那边起的大雾。姐姐们都已出嫁成了母亲了,哥哥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在院子里玩耍的已经是哥哥的孩子们了。倒是父亲,经常会坐在条凳上抽着旱烟,依旧会猛吸一口,然后任由烟雾从嘴巴、鼻孔悠闲释放出来。这自然免不了引来母亲的埋怨:“你那三羊岩呀,就不能少喷点雾吗,每天都咳嗽呢!”父亲并不反驳,只是呵呵地笑着,依然在那吞云吐雾着。在父亲吞吐的云雾中,我闻到了儿时看三羊岩的雾时的味道,那味道是那么熟悉,让我回味,让我入迷……我抬头看向院墙,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正缓缓升起,渐渐地,远处的树、房子、山都披上了轻纱……我不能分辨出这到底是三羊岩的雾,还是父亲吞吐出的烟雾了,但这熟悉的味道却跟儿时坐在父亲怀里看那三羊岩的雾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后来,我参加工作,我到了一个远离老家千里之外的海边城市——一个三面环山一面靠海的城市。那个城市里有雾,那雾多而浓。雾是自海面升起的,灰蒙蒙的一片,像灰色的面纱笼罩在海面及沿海的陆地。当地的人们并不喜欢这雾,因为这严重地影响着交通和水上作业,这是“无声的杀手”,我也不喜欢这雾,它灰蒙蒙地没有三羊岩的雾那样的白里透明,它夹带着一股咸腥没有三羊岩的雾那样的清新自然清甜,它让我感到陌生,它没有我熟悉的味道……我时常想起三羊岩的雾,还有那熟悉的味道。节假日期间,我都会回到老家,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几年前摔了一跤,腿给摔坏后就一直没能恢复,这使他的活动范围仅限在客厅与卧室之间。我只能与母亲坐在院子的条凳上晒晒太阳,聊聊家常,时不时地从客厅传来电视里声音,还有父亲间或打火点烟的声音。我偶尔也会抬头看向院墙西北角外的远方,但依旧没有见过三羊岩那边起的大雾。母亲经常跟我聊起父亲,说父亲现在行走不方便,进出只能靠她搀扶,一大早将他扶到客厅后,一坐就是一整个白天,父亲是一个倔强的人,为了不给母亲添麻烦,有时中途要上洗手间也不跟她说,就一直忍着,有时忍不住了就会直接留到了裤子上……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抬头看向院墙,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缓缓升起的雾气,远处的树、房子、山都被这白茫茫的雾气罩住了,屋内传来了打火点烟的声音,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味道。
2020年的春节,我拖家带口回到老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yi**情,让我们在老家 “宅”了下来。每天早上“喔——喔——”的鸡啼把我唤醒,在屋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我悄悄地起床。我轻轻地走出房间,我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朝外望去,看那层峦叠嶂的群山,看那曲曲蜿蜒的山路,看那依山而建的村庄,看那徐徐升起的炊烟……多少次,我看到了三羊岩的雾!那雾从三羊岩那边升起,先是一缕缕飘过来,再一团团地流过去,雾越聚越多,不多久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缥缈的晨雾里,白茫茫的一片。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吸吮着晨雾,这雾既清新又甘甜,但却缺少一种的味道。我想起了父亲——那个抽着旱烟抱着我看雾的父亲,那个陪我探雾的父亲,那个不能再陪我看雾的父亲。四年前那个腊月十五的寒冷冬日,父亲离我们而去了。他走得是那么匆忙,匆忙得来不及等到最后见上我一面……父亲出殡那天有雨,三羊岩那边有雾——大雾,大雾笼罩照着群山,笼罩着大地,笼罩着我的心。我睁开眼,想去寻找那种熟悉的味道,但周边只有茫茫的大雾,我下意识地往院后的山坡上望去,透过茫茫的大雾,山坡上若隐若现地出现一个土堆——那是父亲的归宿,一个简朴的土质坟茔。四年来父亲一直就在那里,他在那里守望,守望着三羊岩的大雾,守望着家人,守望着远行的儿子……此刻,父亲是否也跟我一样看着这三羊岩的大雾呢,是否也会点上一根旱烟悠闲地抽着呢……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间四十多个春秋过去了,我已经步入了而立之年,我身无长物,两手空空,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平凡的生活总不免会有雾,这雾有时会遮挡了我的眼睛,让我感到迷茫,甚至暂时地迷失了方向。我经常想到父亲,想到他那平凡的一生,他在大雾中的心平气和地吸着旱烟,他相信终会云开雾散,这给了我很大的敢气,让我相信生活的迷雾终究会散去,前途还是一片光明。这场突如其来的yi**情,再次让我陷入了迷茫。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作者,我甚至连yi**情的基本自我保护都不太懂,我该如何去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我爱的人,保护爱我的人,保护一切我关心的人,保护我们的国家呢?我无法为yi**情做出什么贡献,我只能安静地“宅”着,至少我绝不能给国家添堵了吧。这yi**情是一场大雾,笼罩着我们,然而yi**情的迷雾终就会雾消云散,我们终就会生活在光明中。
二O二O年三月七日于广东韶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