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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南下
虽然大家族亲情冷漠,门规森严,但李家的掌门人——李叔同的二哥文熙因为只有李叔同这一个亲弟弟,所谓长兄为父,他真的以一个严父的态度,对李叔同严格要求,想让他成为可造之材、出人头地。因此从幼年起,李叔同受教的老师都是二哥李文熙花重金请来的天津名师。
从7岁开始,李叔同先后拜常云庄、赵元礼、唐静岩等人为师,他们无一不是天津名流、饱学之士。李叔同的国学基础日益深厚,书法诗词的精妙也初见端倪。
此时,已开埠的天津新风蔚然,新潮涌动,西风带来的新气象悄然改变着这座城市。深受其影响的少年李叔同的心底暗流涌动,他的叛逆期也如期来到。他不再热衷于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学习内容和方式,开始放纵心灵,寻找着青春懵懂而又极具活力的新事物。因为年龄增长,大哥对他的管教也日益宽松。此时的李叔同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探寻着所有吸引着他的兴致和意趣。
他迷上了戏曲,也迷上了京剧名伶杨翠喜。李叔同的初恋来的如此突兀和急速,却烧得那样火热与痴狂。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眼中,杨春喜就是人间最美,独一无二。
“焉支山上花如雪,焉支山下人如玉。额发翠云铺,眉弯但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少年的爱是热烈而疯狂的,虽然脆弱敏感的他对自己和杨翠喜的未来已经有了隐隐的担忧,但他仍然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他一日不离地出现在杨翠喜面前,给她捧场,散戏后依依不舍送她回家。两人切磋戏剧、研究诗词、也畅谈人生,两颗年轻的心虽隔着巨大的鸿沟,也勇敢的贴在一起。
但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家族的坚决反对、母亲的以死相逼,李叔同不得不妥协,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被迫离开,被人买走,从此在风尘中飘零。而他却无能为力。
那一年,李叔同17岁。
1897年,18岁的李叔同奉母命与俞氏完婚,杨翠喜成为李叔同一生的永恒的痛。他虽后又在日本娶妻,但在他的诗词言论中,从此只有山湖之幽、朋友之情、家国之痛,却不再言男女之爱。他灵魂中最真挚的爱,也许从那一刻起就已尘封。
儿女情长之外,家国之变也让年轻的李叔同日益揪心。甲午战败、割地赔款,列强环伺、虎视眈眈,古老中国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有识之士都认识到:“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强”。随后以变革图强为目的的“公车上书”、“戊戌变法”让李叔同倍感振奋,看到了中华改革奋起的希望。他积极宣扬变革,树立新风,并刻了一枚“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随手携带。以示坚决支持变法的决心。
但变法只持续了百天就夭折了,康有为、梁启超流亡海外,六君子血溅菜市口。一场镇压变法分子的行动正在展开。
此时,李叔同婚后已从二哥手中分得30万安家费,这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他终于可以自立门户,让母亲摆脱寄人篱下的痛苦。为了摆脱可能因变法带来的麻烦,也为了去到一片完全自由的新天地,他决定携家南下,去往新风盎然的上海。
此时的上海思想前卫、新思潮蓬勃兴起,成为近代中国文艺复兴的基地,各种文化团体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兴起。
李叔同一到上海就加入了“城南文社”,这是沪上顶级的文化团体,成员无一不是文化名人,青年才俊。但李叔同深厚的传统文化造诣和锐意进取的新思维很快就让他声名鹊起,脱颖而出。挚友许幻园后来回忆:“是以弘一法师十九岁,初来入社,小课拟小,言辞写作俱佳,名列第一”。另一个好友袁希廉也赞其“敬老怜贫,年少多才,新学旧学,俱有根底。”
他的人品、学识,让他在上海文化界如鱼得水,如沐春风。他这条北来的鱼,终于在上海找到了自由的海洋,他在这块新思想、新文化的阵地上,书写着“二十文章震海内”的传奇。
他也在上海找到了一群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挚友,其中和许幻园、张小楼、蔡小香、袁希廉关系最为密切,李叔同豪迈的自诩为“天涯五友”。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切磋诗词,阔论国事,动情处无不拍案击胸、意气轩昂。
他虽离开了天津,但家国之难仍在继续。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侵略者在天津大沽口登陆,天津又一次被野蛮践踏、被战火焚烧。家乡遭难,亲人生死未卜,李叔同心急如焚。待第二年春战火稍稍停息,他就迫不及待孤身乘船北上。
他一路所见,就是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的惨状。“路途所及,庐舍大半烧毁,抵津城,而城墙已毁去,十无二三之矣。”
列强横行,国家危亡,民众受苦,山河破碎,他不由得满腔悲愤。
世界鱼龙混天,心和不平,
岂因时是感,偏作怒吼声。
他将北上所感的诗词编为《辛丑北征泪墨》,记述侵略者的暴作虐行、惨无人道,呼吁世人应奋起图存,救民族于危亡之中,他开始认真的思考一条变革救国之路。
1901年5月,怀着以救国图存为理念的李叔同考入了“南洋公学”的特科。南洋公学就是上海交大的前身,学校秉承发展新派教育,学习西方科技的教育理念,完全引进西方学制系统来进进行教育教学,开启了中国新式教育的先河。
而李叔同报考的经济特科更是新中之新,它主攻经济、科学,以弘扬西学,经世致用。特科的中文总教习就是鼎鼎大名的蔡元培。
新理论、新课程、新思想、新老师,南洋公学给了李叔同身心一次彻底的革新,从此开拓进取、锐意变革铭刻在李叔同的灵魂里,让他为以后在文艺领域的开拓创新、独立潮头奠定了基础。
可“南洋公学”毕竟还是清王朝管控的新学,旧思想和旧的管理模式依然存在。因一次无端处罚学生得不到公正回应,蔡元培愤而带领学生退学。学校随即停办了特科班。李叔同辍学了,但他的心已被点燃,他找到了新的理想和方向。
1901年,李叔同与穆偶初等人组建会“沪学会”,旨在“启民智、易旧俗、立新风”。沪学会免费开设补补习班,招收贫寒子弟入学,不但教文化,还教唱歌。
写新歌,传播新音乐成为李叔同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上溯古毛诗,下逮昆山曲”,从传统音乐中吸取精华,又向南洋公学的校友沈心工学习西洋谱曲法,编创了大量的学堂乐歌。
中国的大地上第一次响起了蓬勃向上、斗志高昂的现代新歌。1905年,李叔同收集21首学堂乐歌《集结为学堂唱歌集》,这是中国第一部现代新歌集,李叔同引领着中国音乐迈出了新的一步。
1905年也是李叔同最痛苦难忘的一年。这年农历二月初五,他最心爱的母亲因病去世了。李叔同的天塌了,从幼年起,母亲便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温暖,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还是他在红尘俗世快乐生活的唯一理由。他后来对学生孔丰子恺说:“二十岁至二十五六岁,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母亲一死,我的人生路上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
他是惊世的天才,却拥有这世界上最脆弱的灵魂。他的人生那根最简单的线不在艺术中,却一直系在母亲的手中,母亲走了,他孤独的灵魂开始漂泊。
他一袭黑衣,弹着钢琴,用一曲《哀歌》送别了母亲:松柏兮岸枝、凉风生德闱,母抉弃儿兮,长逝竟不归……。
母亲的离去,让李叔同的心有了一块难以弥补的空白,他对红尘俗世的眷恋变得迷茫、变得淡然。但年轻的心依然有一腔热血,救国图强依然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使命。他知道中国堕落的理由,他更想知道人家是怎样强大起来的。他决定漂洋过海,赴日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