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鹭河的马镇西外,有一片水杉。原先是一个并不起眼的水塘地,然而,一年的夏天,从沪上来了两个戴墨镜的专家,他们在世代靠水塘里捕鱼捉鳖秦大爷的带领下,沿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水塘,划船绕行之后,就考证出,这片水杉林绝对不是从川藏引进的,而是亿年前就生长在此的。
仅凭这个考证结果,小镇办起了亿年水杉森林公园,由于在筹备森林公园中,无意在田野里发现了两枚恐龙蛋化石,天知道这两枚恐龙蛋的来历,并没有经过考证,就认定亿年前这里还是恐龙的栖息地呢。当然亿年前并没有人类,那片原野不是恐龙的世界,自然无须学者考证。森林公园增加了恐龙世界体验馆,引得沪上及周边市镇的人,把水杉小镇当作他们的后花园。
水杉林秋天的景色唯美,夕阳西下,硕大的日轮如残血一般,晚霞橙色的云彩,像透明的长条薄细被子,慢慢布散在遥远的青山之上。塘边的水杉林叶子像无数黄金组成的细针,镶在广阔东方淡蓝色的天幕之上。北方飞来的大雁轻盈地落在塘面,时隐时现的小岛屿上。白色的身影与金色的水彬一同倒映在晚霞塘面,时在让游人不忍再回沪上,那车水马龙的街面了。
(二)
林海记忆中是那在沪上一街道上的小洋楼,洋楼夹在两幢老银行大楼的缝隙间。冬枯夏季茂盛的柳藤长长垂挂在洋楼两侧,到了秋天那细长的叶子,像晚霞中无数红舟荡漾在绿植的湖面,微红一片,而湖中的绿植却是墙壁的青苔。
小楼曾是一家银行大楼的高官,当解放的炮声在松河上空响起,他带着四个姨太太跑到美利坚了。于是,小洋楼上下两间共四间房,分别给翻身做了主人的四个家仆居住了。大家都来自苏北,做了房主之后彼此到也和睦。
新生活开始了,每间房的住家房都有七八个子女。子女小的时候,大家倒安谧。逢年过节也很热闹,爆竹在小楼与两侧银行高楼围成的空间升起,在空中炸响,经过三围墙体来回的回声之后,像在深遂山谷间共震之后,传到开口南临的街道,与有轨电车辫子尖顶灿烂的火花一道,奔向遥远的星空。
“上那?”楼上邻家的女孩子脸颊绯红,主动问挎着小竹篮要出门的林海。
“去城隍庙。要过年了,买五香豆,爸妈都欢喜吃,每逢春节家里要备的。”
“我也去老庙,买糖糕,除了家备,还要送外婆家。近外面有些乱,外地串门的戴红袖章的人多,心里好紧张,海哥我们一起走吧。” 女孩子梅雪道,并下意识地注视着眼前男孩脖颈上挂的一只金锁,想到昨日林海外婆看着自己奇怪的眼神,脸颊微微红润起来。
林海看看眼前姑娘的刘海,微风吹拂,如杨柳叶在河畔荡漾。然后,少年的眼睛不自觉地滑向女孩发育的胸部,林海的脸也红了。
沿着十字路形成的曲折街巷前进,感觉周围都是怪人。两个当时的少年与少女,发现一对男女被人绑着:男的脸上满是络腮胡子,背后捆一双女人的破布鞋;女子丰盈的胸被绳子紧勒住,背后捆着一双男人的破布拖鞋。据随游街的人指点,他们各自背负的都是对方的鞋。
少年与少女慢慢拉开距离,为努力不让对方身影在眼前消失,彼此前后一边顾盼,一边向老庙街牌坊的方向走。
他俩出了连接水榭的廊道,在原本热闹的广场徘徊,挑担摇着波浪鼓的货郎们早已不见踪影,多家公私合营的门面板也关合上,只有冷风吹着并不密实的木门板一晃一晃的。还好有一家大国营的店铺还开着,那门店像冬天两个冰窟洞穴,对着将过新年依然穿着蓝布中山装的男人群,或者小翻领列宁装的女人堆。动荡年代,人们已经忘记了过年和爆竹。
林海与梅雪各自买好父母吩咐需要的东西,挎着小竹篮,仍然以能相互守望着对方的影子相伴回到小洋楼的家。一路上仍然有绑着有作风问题的男女队伍,行进在街道。看客们好奇地伸着脑袋,小跑着跟在男女绑者的后面,沿着路牙挤成一串长线。但庆幸的事,没有人注意两个看上去还是娃娃脸的少男少女,各自相距五六米,匆匆穿过电线如小蟒蛇一样悬挂在空中的街道。
(四)
昔日摆着贵族风范家居的格局小洋楼,早已荡然无存。小楼的四间房被仆人们占领后,各家所布的格局都是一样,像同一个模具刻画出来的。每家大人小孩的鞋子,像晒干的鱼片横竖摆在各家入户门垂直侧的隔墙。然后,便是门对侧楼道,放着炖着铝壶的蜂窝煤。
屋内对着门的房屋山外墙内侧,打上隔楼子板,把房间从上到下断成两个空,同时也把南北窗切成下大上小的四个矩形。隔楼板下对应的是通长面积相等的床,就像北方人的炕铺。一只竹梯从下床斜架到隔楼板床上铺。由于南窗被银行大楼所笼罩,整个床位像幽暗的黑抽屉。
每家不管有多少男孩子,都睡在上铺,头顶着天花板。小公鸡们只要一调皮,不老实猛抬头,就会碰到房屋开花板,然后,手捂着头嗷嗷直叫。女孩子多与父母睡在下铺,母亲的身子隔了女孩子与父亲。有许多年了,大家都这么生活着。
“看到我家闺女了吗,与你家儿子一起进院子,我正巧看见他俩一同出门去了老庙。好危险!“梅父戴着一只眼睛道,他没读过书,戴眼睛是为放大剩下一只眼的视力。
“是吗?我道是看见我儿与你家闺女前后脚进院,但没想到两人是同路与早恋。街上满是抓破鞋的人,若捉到便送监狱里,那我们两家大人小孩完蛋了!“林父人胆小,他站在两家楼道门口,像被猫盯住的一只硕鼠浑身发抖。
此时,梅父正考虑昨日一个马路代表对女儿梅的求婚,他的父辈比自己条件好,是比仆人出身还苦的雇农,很靠得住。
这时,梅雪依依不舍地把眼睛从海哥的身上移开,翘起的两条长辫子左右甩着,跳着进了小洋楼,遥远的日光破了云层,照在梅姑娘的背上。那天夜晚,林海在隔楼上着实做了一个美梦,而他床上床下的弟妺们都不知道,这屋内从未有过的骚动从那里钻进来的。
(五)
展览恐龙蛋化石的地方,在水杉森林的河塘畔,那一衣带水的地方,东畔堤岸看筏子舞表演:男演员穿着白绸缎的武林服,女的穿着红色丝绸锦衣,说脚踩竹筏,其实两人脚下就一根粗竹竿,舞者站在杆上,通过摆动长长的竹篙,保持身体在流动水面的平衡,据说要从童子功练起,不下十年的苦练。女子肩披纱巾,头顶透明的宽沿纱帽,竹竿前端翘起,男子的竹棍船,便在恰当的时机,一下从女方前杆下送出,此时,男子纵身跃起,从高空跳过对方的前端杆,跳到已经游出到另一侧自己的竹棍船上了。
林海从沪下放到这水杉小镇已很多年了。有时,他偶尔在横跨池塘小岛屿的桥下,看着筏子舞,这样让生命与记忆在捉摸不定的水杉林的水面消散,而生活本身就是无目的的一个存在。
林海抬起头,仰望石拱桥上观看表演竹筏舞的人群,他们中间许多人都用吴侬软语喝彩。这大概是一个沪上旅行团的,林海听见这熟悉的乡音,仿佛置身于几千公里以外沪上小洋楼南面的街道,还有像漫步于老庙的水四曲长廊间。他看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打扮:圈曲的长辫子,蓝色的背带裤,还有白色的裤衬衣索在裤子的背带与护胸的饭单。
这与林海几十年前在小洋楼,与梅雪姑娘在沪上小洋楼分别时的穿着打扮一样。当时林海知道,梅雪经她父亲安排,明天就要嫁给马路代表了。但她死活不肯脱换身上的背带裤的装,而这也是林海喜欢的这邻家女的装束。
(六)
那天,晴朗的水杉林忽然被一阵雾气笼罩。这雾霭像是从天上飘散而下,又像从水面蒸腾而上,渐渐一切清晰的筏子、石孔桥,还有穿背带裤的女人,都变得模糊起来。林海曾瞧见那石桥上圈曲的长辫子女人朝他这边张望,眼里显出惊讶的神情。
林海想穿过雾中拥挤的人流,去看清楚梦幻般的显影,但他追赶到桥面,却发现一下周围什么人也没有了。那一群沪上来的旅行团,在导游挥舞的黄色的小旗帜下,向水彬深处的一幢木房子去了。
“她应该认出了我,要不她为什么朝我这边张望?她没有认出我,要不她为什么不在桥上等一下?”林海不断在肯定与否定中思索:“或许根本不是她,那么多年了,相似的影子不也曾在街巷的人群中出现过多次吗?”
结果,什么也没有,林海在雾霭的水杉林里缓步而行。他的腿脚并不由思想支配,慢慢带他走进恐龙馆褐色的木房。
木房光线幽暗。除了许多的文字牌,就是在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圆桌子。桌子中间被挖空,放着容器。那器皿里放着镇馆之宝,两枚恐龙蛋化石。蓝色的光在雾中旋转,与室内外的景致构成朦胧的画面。
(七)
这放着恐龙蛋容器放着让时光回转的蓝光。当林海站在木房的门口,除了蒸腾的蓝色雾光以外,这木屋里人流的脚步、吴侬软语的声响,都有一种在山谷间的回音,并在空间经久回荡。林海心中的梅雪,离她约仅有十来步,在蓝雾中却看的十分真切。她慢慢俯下身子,圈曲的辫子垂到胸前,用卡西欧照相机抓拍正转的恐龙蛋化石。她身边有一个小男孩,随着恐龙蛋欢快旋转。
不一会,梅雪从手中拿开相机。她的目光与林海相望对视。两人凝视的刹那,却像有几个世纪似的。林海觉得梅雪已经认出他了,他激动的地要冲到她跟前,需要紧紧搂抱的瞬间,忽然,周围旅游的人群,在导游的引领下,冲挤过来。林海看不见雾中的梅雪了,但小男孩先傻傻地站着,随着蜂拥的人群,渐渐移向林海身边。
这时,林海没有思考的空间,他果断地把一只金锁挂在男孩子的脖子上,然后,那男孩却有些惊恐,在雾的人群里喊:“妈咪,妈咪……”
当人群散尽时,池塘畔的水杉林雾气也散了,一组组树根如盆景状的假山,在池塘水面浮现,轻浪拍着树根构成的山峦,把意象送到遥远的地方。沿着水杉林有长长的道路。林海看见梅雪母子俩,两人在长路在前行,斜阳把一高一矮的身影倒映在水面。
(八)
梅雪再一次弯下腰,看了看儿子胸前的金锁,她记得这金锁是林海外婆的,老人在世时,曾想把这只锁送给自己,但自己的老爸执意不肯收。记忆中的小洋楼,还有南街有轨电车闪着火花的辫子。梅雪确认了那个与自己刹那对视目光的男人,是林海。他现在怎么样了?当梅雪一步一回头,朝身后无人的小路张望时,想:海哥,我这身背带装束就一直为你而留,一直为你而打扮的呀。
此时,林海已经放弃了相认,他觉得,或许在恐龙蛋前的,只是一个极像梅雪的妇人。但不管怎样,林海把金锁留下了。如果自己外婆有在天之灵的话,梅雪会看到,也会开心的。这认不认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梅雪又已经单身了,或许那孩子是她离异后又组成新家生的,那么多年了,时世艰难,人世变化苍桑。所有的一切,不是在接近理想的状态,才显得无限美好吗?
想到这里,林海继续在无人的小路上走,但是与梅雪相反的方向行进,并愈走愈远,最后那影子只同蚊蚁大小。且完全融入晚霞的光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