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群爱斗地主的精怪


“莲化哥哥,听说外面的云不是橘色的,而是像我一样白白的?”

“嗯。”

“那我可不可以出去看一看?”

“不可以。”

“你个长虫给我滚!”

莲化龙王尴尬地想摸摸自己的鼻子,发现手短,够不着,只好挠了挠肚子,怏怏地叹了口气,盘在寒林的入口处发呆。

而林子里,浑身雪白的小姑娘赤足站在暗红色的土地上,忿忿地一脚踢开一颗惨白的头骨,又嗷嗷叫着捂住白嫩的脚趾头。

“怎么了怎么了?”

龙抬起脑袋,使劲儿往林子里够,两只巨大的眼睛里射出明亮的白光,穿透了寒林里浓郁的橙色云雾。

迦兰啪嗒啪嗒单脚蹦过来,翘起踹头骨的那只脚丫子:“疼。”

龙努力鼓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气:“呼——”

霎时间风起云涌,橘红色的云雾如同翻腾的火海,冲天而起,却被无形的屏障牢牢锁定在这一方寒林天地之中。

在这狂风之中,迦兰却稳稳地站着,她摸摸不疼了的脚丫,开心地蹦跶了两下:“莲化哥哥真厉害。”

莲化低下脑袋,闷闷地笑,又忍不住想,不开心就骂我长虫,开心了就叫我莲化哥哥,龙生真是艰难啊!


寒林又叫尸林,是世人的弃尸之所。

这片寒林位于东南方,由莲化龙王守护,火天神的无上神印将寒林的煞气牢牢封锁住,使其不能危害人间,天长日久,这林子里也生出一些通灵的精怪来。

然而尸山血海之中孕育出来的精怪跟钟灵毓秀的名山大川里的生出来的精怪毕竟不太一样,主要区别就在于长相方面,有那么点一言难尽……

不过也有例外的,比如说那一身雪白的小姑娘迦兰。

迦兰不知诞生于何年何月,白发雪肤,像月光一样皎洁,当然这是龙说的,寒林里无日无夜,只有铺天盖地的橙色云雾,迦兰没有见过林子外面的月光。

迦兰自一诞生就以绝对的智商优势凌驾于众精怪的顶端,并跟守护寒林的龙达成了和谐友好的革命关系,简而言之就是每日去找龙唠唠嗑撒撒娇问问自己能不能去林子外面看看,在得到龙千篇一律的拒绝之后发一顿脾气跑回寒林深处。

寒林里的精怪们看久了,也生出一种丑萌丑萌的亲近感,比如此刻,三个长得七手八脚的精怪拿了副牌来找闲出花的迦兰斗地主,迦兰不由得心生感叹——还是自家兄弟好啊!

“老七没到你呢,你别用你多出来的几只手抢着抓牌好不?”

“六子你能不能控制一下头顶上的三只眼睛,牌都被你看去了还打个球?”

“卧槽最蠢的就是你了三娃子,他俩找你凑牌你就给啊?你特么是地主知道不?”

妈的,这么蠢的自家兄弟谁爱要谁拿走。

迦兰丢了牌,一脸落寞地走向林子边缘,那里有一条很小很小的裂缝,看不见外面,但是能嗅到外面的一点点气息,有时候是草汁的苦涩气味,有时候是花朵的甜香味,有时候运气不好还会闻到野兽便便的臭味……但不管哪种,总比寒林里无边无际的血腥气要好。

今天的味道有一点不一样,像是木香,但是带着一点烟火的味道,淡淡的。

唔,很好闻。


没多久迦兰见到了那个很好闻的味道来源,是个一身血红袈裟的年轻佛陀。

这寒林也是佛陀的修行之所,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生死在这里走到了边缘,于是佛陀们常在此参悟生死,能悟透的都是大能,悟不透的……呃,林子里尸骨那么多,多他一个不多。

这佛陀施施然进入寒林,对寒林之中骤然汹涌起来的橙色云雾和无数精怪的可怖嚎叫声不加理会,寻了个视野宽阔的地儿席地而坐。

精怪们见惯了佛陀,也不害怕,仗着自己长得抽象就想上前逗他,反正佛陀们大多心慈,不杀生,遇上修为不够的还会被吓得抱头鼠窜,这也是精怪们仅有的乐趣了。

这回不太一样,三娃子他们刚想上前,就被迦兰一道凌厉的眼锋给怼了回去。

迦兰独自坐在佛陀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面,双手撑着脑袋,细细嗅嗅,认真地闻着那佛陀身上飘来的陌生香味。

真好闻,要不把他那件袈裟偷过来?

迦兰一惯是个行动派,佛陀入定之后,她就悄咪咪地飘了过去,轻轻拽了拽袈裟,没拽动,多用点力,还是没拽动,再用力……

哧——

袈裟被她给撕坏了。

迦兰吓呆了,抬起头来看那和尚,那和尚一双眼睛冷冷淡淡地盯着她。

“对对对不起!”迦兰差点咬到舌头。

那人死死盯着她不说话,迦兰看不懂他的眼神,只是感觉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她的胸口闷得发慌,都快哭了。

“你在这里。”佛陀忽然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迦兰听见他的声音有些抖。


这佛陀修行方式很奇怪,他不像别的佛陀对着尸山血海一动不动地参悟生死,他只是在林子里走走停停,偶尔会寻个干爽的地儿打个坐念个经,他念经的声音很好听,迦兰一听就能睡着,醒来身上总是盖着那件血红色的被她撕坏了一角的袈裟。

佛陀来了之后,迦兰就很少去撩龙王了,龙王把自己蜷成一个圈儿,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备胎。

这天迦兰突然走到了寒林出口,一脚踹醒了莲化龙王。

备胎龙眨眨眼睛:“女主角受了情伤才会去找备胎哭诉,你告诉我是不是那秃子勾搭上别的妖艳贱货了?”

迦兰扯着龙王的胡须一句话不说。

“这个时候备胎应该搂住女主安慰,然后被男主撞见,把备胎胖揍一顿。”备胎龙叹了口气,伸出两只小短爪,“唉,没事,我有龙鳞,不怕揍。”

“滚蛋!长虫你内心戏怎么这么足?”

迦兰蹦开半步,一用力拽断了龙王半根胡须。

“你最近都看了些啥?能不能好好看看《森林生态学》?多大个人了还看霸道总裁文,丢不丢人?”迦兰恨铁不成钢。

龙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觉得不太对劲。”迦兰盯着龙的眼睛,突然正了神色。

龙王嘴角疼得抽抽:“哪里不对?”

“这里不对。”迦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龙垮下脸:“我就说是言情剧走向!”

“你特么给我起来。”迦兰又扯了一根胡须,“我跟你讲,我觉得这里藏了一个人,每次我听着他的诵经声睡着,都会梦见很多事情,梦里是他和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很像我,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我。我觉得他可能把我当成那个人了,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你在这里。”

“那或许……”龙王眨了眨眼睛,“那姑娘是你的前世呢?”

迦兰又踹了他一脚:“能不能把你的思维从言情小说里拉出来?我是个什么我自己知道,我说我不是就一定不是!”

“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那你现在想怎么办?”龙王情不自禁地咧起嘴角。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那个人住在我的心里,她就要出来了,我每天都被她催促着去到佛陀的身边……”


迦兰回到佛陀身边的时候,恰好佛陀自入定中醒来,含笑递给她袈裟:“寒林露重,不要着凉。”

迦兰定定地伸出手,触碰到袈裟时却猛然一惊,伸手把那袈裟用力扔到一旁,捂着胸口大口喘息:“我知道你要找谁!我不是她!你不要对我说同样的话!”

佛陀一点点收起笑容,目光却着了魔一般黏在迦兰的身上不放。

“你就是她。”

那是个出身卑微、却天生一颗菩提心的少女,她独自流浪在街头,靠给贵族打工为生。

那一年冬季,她把攒了很久的工钱拿出来,只为听一场讲经,却因为衣衫破烂被贵族的随从们赶了出去。

佛陀当时只是个比丘僧,他在街角遇上了握着钱哭泣的少女,解下僧衣,说:“天寒露重,不要着凉。”

有街头的混混来抢她手里的钱,佛陀奋力反抗也未能阻止,倒是她,轻声地劝他一句:“众生皆苦,若这几枚铜钱能解得他们一时困厄,也是我的无上功德。”

他偷偷带她去拜见寺中的大能,可她在禅室前跪了一夜,门却始终紧闭。

他不解,去硬闯禅室,却发现大能满脸笑容地送走一位显贵,对跪在室外的少女视而不见。

少女遗憾而走,说愿以苦行侍奉心中之佛,他虽不舍,却也无能为力,便将贴身的菩提手串赠予她。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日那位显贵家中有幼儿久病不愈,大能竟对他说用处子的菩提心煎水而食可治,而恰恰那天她出现在寺中,显贵大喜,连道此乃我佛庇佑。

等到他知道事情真相之时,少女已被挖心弃尸,这片寒林就是她的最终归宿。

你怜众生,谁曾怜你?

佛陀一夜流尽血泪,屠了显贵满门,手持染血的禅杖悍然立于佛前,发下宏愿:“此生,愿以杀证道,以血渡世人。”


寒林中的云雾翻滚不休,如挣扎的困兽,汹涌扭曲着冲向天际,狠狠冲击着上方的神印。

迦兰吃惊道:“你做了什么?”

佛陀双手合十,微微一笑:“我带你走,可好?”

迦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不。”

“今日之后,再无寒林,你能去哪里?”

血红色的袈裟无风而动,血色光芒乍现,无数法印自寒林四面八方冲天而起。

“你早就准备好了?”迦兰瞪大眼睛。

原来,这些天他在林中四处逡巡,为的就是布下这些法印。

毁掉寒林,本就是他进入寒林的目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伽兰。

寒林中的精怪们被法印刺伤,嗷嗷叫着想要靠近迦兰,迦兰长叹一声,毕竟是自家兄弟,总归还是要护着的。

她赤足穿行于佛光之中,像一朵洁白的云,她走过的地方,那些灼热的佛光纷纷熄灭,精怪们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慢慢愈合。

佛陀怔怔望着她,眼前的人再一次与当年的少女重合,一样地慈悲,一样地可怜。

他嗤笑一声,喃喃重复:“你怜众生?谁曾怜你?”

迦兰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莲化哥哥!”

“谁敢动老子的姑娘!”龙王长啸一声,一头扎进浓雾之中。

“谁特么是你的!好好干活!”迦兰毫不迟疑地骂回去。

身旁的六子三只眼睛一起泪奔,老大,救命要紧!

龙王四只短爪一缩:“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佛陀面色清冷:“区区龙王,也想阻拦我吗?”

龙王盘起身躯:“这东南寒林是我的地盘,你要毁了它,我不拦你难道还要帮你?”

“我曾在佛前发愿以杀证道,这里乃是弃尸之所,不净之地,无数死灵在此不得安宁,我毁掉尸林,还众生以安宁,有何不可?”

龙王浑身金光大盛,竟隐隐有几分宝相庄严,他端详片刻,忽然明了:“你证的哪里是佛道,分明是魔道!”

那些血红色的法印在被龙王道破真相之后瞬间变得狰狞起来,威力比先前更胜一筹。寒林里尸骨消融,血海蒸腾起血红的雾气,迦兰捂住鼻子,努力护住身边一众除了外貌之外全部战五渣的自家兄弟。

铛——

不知何时,那血色袈裟已然飞到了高空,柔软的一块布料,竟然坚若钢铁,重重撞击在寒林上空的神印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佛陀深深地望着迦兰,轻声呼唤:“跟我走吧!这一回,我一定护你周全。”

胸口狠狠一痛,迦兰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佛陀微笑起来:“过来。”

三娃子不合时宜的惨叫声尖利刺耳,迦兰愣了愣,神情挣扎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远处龙王咆哮着,被四面八方的魔印逼得节节后退,坚硬的鳞片上布满了伤口。

“卧槽什么情况?说好不是霸道总裁的剧本为啥我还要被打!”

血红色的袈裟依然在撞击着神印,大地开始颤抖,那是神印出现了裂缝,寒林即将崩塌。

佛陀的声音越发蛊惑:“当年,你一颗菩提心慈悲待人,却落得如此下场,如今,你还要重蹈覆辙吗?”

“你拼死护着的人,你怎么知道不会在背后伤你?”

“跟我走吧!这众生不值得你救,只有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迦兰双目圆睁,她的脚正不受控制地靠近佛陀,胸腔里空空的,只有心跳声在其中空荡荡地回响。

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浑身发抖, 眼睁睁地看着佛陀狰狞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

“嗷——”

三娃子当先跳出,挡在了迦兰身前,瞬间被魔印洞穿了身体。

“三娃子!”迦兰目眦欲裂,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娃子的身躯如冰雪消融,只阻挡了她片刻,但是很快,更多的精怪纷纷从她的背后走了出来,挡到她的身前,阻止她的前进。

他们尖叫着,哭喊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让她摆脱佛陀的控制。

无数精怪的尸体堆积在了她的身前,迦兰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僵硬地举起右手。

“够了!我不是她!”

她尖叫一声,右手用力插进胸口。

“还给你!”

没有鲜血,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有一串菩提手串。

迦兰周身一轻,无边束缚顿时无影无踪,她跌坐在地,望着精怪们的尸体边哭边笑:

“谁说这众生不值得我救?”


一串菩提手串,温润如玉,曾被佛陀和无名女子虔诚地持于掌心。

无名女子身死魂消,这串菩提手串却被她的佛性浸染,有了灵气,在这寒林中蕴养多年,这才诞生了迦兰。

“迦兰!”

龙王一身伤痕,皮开肉绽,终于突破重重魔印赶了过来,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迦兰,她还是一身雪白、干干净净的,可她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洞,里面空空如也。

迦兰抬起手,拍了拍他巨大的脑袋:“别担心。”

在他们面前,手持菩提手串的佛陀跪倒在地,淡青色的佛光笼罩了他,他没有哭,他的血和泪早在无名女子身死的那一夜就流干了,可他的眼神却那么悲伤,悲伤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要随他崩塌。

有一道淡淡的虚影自菩提手串中飘出,是个青衣女子,与迦兰长得八分相似,她蹲下来,轻轻揽住佛陀,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漫天魔印刹那虚无,那血色袈裟也无力地飘落,血色褪去,只是苍白而平凡的一件布衣。

再远处,血海平息,白骨生花,浩荡佛音响彻天际。

佛陀盘膝而逝,刹那千年,只余一具枯骨。

“他真可怜。”迦兰幽幽叹了口气。

“我管他可不可怜!”龙王痛心疾首,“你胸口还漏风呢!”

迦兰捂住胸口,怒目而视:“流氓!不许看!”

“好不看不看,你倒是想想办法恢复啊!”

迦兰轻松道:“没办法。”

“嗯?”

迦兰抬头看了看,答非所问:“神印要碎了。”

龙王看看她,又看看神印:“碎就碎吧,我带你走。”

迦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行啊,虽然我很想出去,可是寒林毁了,这林子里的蠢货们一个都回不来了。更何况……”

更何况,她诞生于寒林的意志,是天生的寒林守护神。

她扭过头,看了看龙王,眼睛里有点亮亮的:“再见了,我得给这林子换个防火墙。”

龙王愣愣地望着她,眼睁睁看着迦兰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她变成了一株雪白的树。

神印碎裂,雪白庞大的树冠陡然撒下漫天光芒,牢牢笼罩住寒林。


世人传说东南寒林的守护龙王格外凶戾,桀骜难驯,这些年几乎没有佛陀进入寒林参悟过,全部被这龙王赶跑了。

莲化依然把自己盘成一个备胎,守在寒林的出入口,日复一日,百无聊赖。

林子里的蠢货们是尸林精气所化,天长日久地温养,总能回来。

有一天,有一只三只眼的精怪抱着副牌来找他:“斗地主不?”

龙王一巴掌把他扇远了:“俩人斗个球地主。”

后来,林子里精怪越来越多,动不动就聚众斗地主,唯有龙王,依然谁也不搭理,一个人望着那棵雪白的树发呆。

“迦兰,那些家伙都回来了,你呢?”

龙王喃喃低语,远处雪白的树冠轻轻摇晃,默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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