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很多年后,当曾经不知名的歌火遍大街小巷时,我也才想起带他随我离开故土时,在朋友圈写下的那句歌词,
“十八岁怎么爱人,看他一眼同他夜奔。”
可如今,是他终于踏出了那一步。
时间越久,他和我道别那时泠冽孤绝的眼神,依旧鲜活如是。
或许他是该怨我恨我的,带他碰壁、倾斜,跌落成灰渣瓦砾,终究被深夜的雨袭败。
只好打开尘封已久的歌单,点到单曲循环,从荒凉白日听到暮色将至。突然间天光大亮,独独他,是我永远失去了的幻想和渴望。
十几年前,那是我第一次踏足这片山林。彼时我仍是一腔孤勇少年意气,誓要踏遍万里河山,行到江山深处,一路欢笑无问西东。但我遇见他,却蓦然生出些安定下来的感觉,或明或暗,不断生长,直到后来千帆过尽才知晓,那感觉,是爱,是宿命。
那是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古老的寺庙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如一幅飘在浮云上的剪影一般,分外沉寂肃穆。直到看到那个人影,荒原终于到了尽头,世界开始苏醒。这样人迹罕至的影像中,他一袭浅蓝色的衣袍,好像伫立了亘古亘今,见我跨过了门槛,他略施了一礼,便领着我走进厢房,点燃了灯火,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初见便已许平生,在一片漆黑中,我只看见,他的眼睛在灯火中熠熠生辉。
房子倒是干净整洁,显然是特意收拾过的,一股檀香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让人安下心来。放下行李,他只是开口叮嘱了几句,就要告辞。
后来再去拜见方丈,问起他,方丈告诉我他的名字——未明,和寺名一样,代表“知未明,观未见。”我还想再问,老方丈只是摆摆手说:“你们二人,自有因果。未明他终究不会在这山林中呆一辈子。”
佛家讲因果,万事随缘,我也不好再强求,便就此归去了。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夜,或许在这样的地方,那些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痛苦,才能有片刻消解,我永远不能长久的待在一个地方,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可我,始终得在这尘世瑀瑀独行。
翌日,我被一阵鸟鸣惊醒,一开门,便看见他在水桶旁边洗头发。看他总是一幅生人勿进的面孔,我好奇心顿起,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等着他洗完头发,递了一块毛巾过去。
他接过毛巾,低头道了声谢。我接着问:
“你在这寺院里,为什么没有剃度出家啊?”他边擦着头发,回答道:
“我是小时候被方丈捡回来的,方丈说,世人皆是看破红尘皆虚妄空相,才决心遁入空门,但我还未曾在红尘中走过,所以只当是寄宿在此。”
看他认真回答的模样,我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我带你下山去玩怎么样,体验一下新世界?”
他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
“每一件事都正好是在对的时刻开始的,我也时刻准备着经历生命中的新奇时刻,但现在,还不行。”
我失笑,这个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大道理。
他接着又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佛祖告诉我的。我要去忙了,有什么事喊我就可以。”
洗漱过后,百无聊赖,只好回自己的房间里码字。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我只能竭尽所能的回忆每一个瞬间,归鸟蝉鸣,烈日骄阳,野花压满枝头沿途狂野生长,白雪滑落树梢寒梅怒放,都把它们记录在笔端。或许在29岁的年末,我也可以和自己和解,就像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里写的那样。相信我是非常平常的人,可以慢慢的腐朽。
我一直在做一个冗长的梦,好像这个梦已经横亘了余生所有的时光,那是我从前看过的故事,故事里的一个女孩说,不想过29岁以后的日子,青春逝去,用不再来,那将是多么难堪的事。所以,她决定在29岁时,只穿一件衬衫,在北欧的永夜冻死。
是啊,青春绕着死亡周而复始,青春结束时,死亡却依旧不动声色。在梦里,我始终活在30岁生日的前一天,踟蹰不前,不断尝试无数种方法拥抱死亡,最终在意识模糊的时候醒来,这是我逃脱不掉的梦魇。
我去问未明,生和死到底是什么?
他只回答我佛家所言,诸行无常,从生到死,只是生命存在的过程而已。
我不死心,接着追问:“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
“我啊,顺其自然吧,顺其自然的出生,想死的时候随便死一死。”
我甚至怀疑,我们做了是同一个梦,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还读过同一个故事。说这句话的大胡子洋人最后和那个女孩子一起服毒死在了赫尔辛基,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我们,依旧沉溺在人间,不知方向。
这一日,刚好下起了大雪,棉衣的厚度和立起的衣领总能稍稍安抚我微凉的心。我决心外出游荡,老住持不放心,还是让未明跟着我一起了。
万籁俱寂,白雪皑皑,我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一路上,只有鞋子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的声音。我想,我们的生命里总得有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各有情怀。蓦地,听见我身后响起一声:“谢谢。”
我有些莫名其妙,回头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他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出寺外,所以谢谢。”
他并未再讲下去,我便明朗了几分,也明白了住持为何执着于让未明和我一起出门。
这世上,又有几人的生活是容易的,孤立、欺压不合群的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道理。既是看破红尘来修行,还执着于尘世之中虚妄的情感,倒是把佛说的“诸法空相”当做了耳旁风。
接着往下走,未明一直跟在我身后,不发一言,我蓦然间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从前被当作戏言一笑而过,如今想来,众生皆梦,就算这样的心思再无用,我也甘愿被蒙蔽。
走到一个石坡,我攥着他的手问了一句:“那天说带你下山的事,那么现在,是时候了吗?”
他依旧是笑着摇头。我像所有遇见爱人的傻姑娘一样,拉着他的手追问为什么。
他答:“我还不具备坦然被爱的勇气,尤其是你。”
“不登高岭,不肯萎缩,这是我的决心。”
他张口呼出的白气弥散在我的头顶,另一只冰凉的手把我们牵着的手松开,叹息了一声:“我们回去吧。”
忽然想到,大部分的年轻人都是以妥协来结束年轻的。可对于他,我不想妥协。
我要将我的梦重新理清,我要一头扎进他的爱里,将他奉若神明。
回到寺院里,我去和老住持打了声招呼,带着一身凉意,在佛前磕头跪拜。
我听见老住持说:“不可见,不可夺,婆娑世界,佛渡一切有缘人,施主不必执着。”
这个“缘”字,我倒是听倦了,他不愿随我离开,可我终究要下山去新的尘世游荡,我们缘分已尽。我原以为我们终究可以一起,一起向着未来无限的晴朗与日暮旅行
可那么多被炎日决口的堤防,我怕我们,只剩一场大雨淋漓的水迹。
这是我在这座山上的最后一周,我明白,他的未来还拥有无限可能,但我已经垂垂老朽了。走在山路上,突然手机收到了信号,跳出来一条微博,那个我很喜欢的作者写:我数次错赴,数次自渡,我数次作茧,关门起舞。二十余年里,良心清白,却已经长枯。
这实在很没意思,但即使长枯,也不愿低头,只管在风中,风干成永恒的哀苦,我一向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我站在原地,在那个可以收得到信号的地方打开手机,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么久的自我放逐,我不过是想,真的有人关心我一下罢了。可人是偏偏要自虐的生物,明知道不存在,却还是忍不住不断刷新着消息列表。
未明站在我身后,从晴天白日等到乌云肆虐,听到一阵轻咳,我才惊觉,我们两人早已落雪满身,我回头,一不小心,跌进了他眼眸里的幽深里,他应该是自由的,应该有自己的重重山影和万里波涛,可是遇见我以后,他总是叹息,将日子度得与暗礁相似。
我一再道歉,一再向前,可他依旧“不信长久,不抱期许”。我不知道这样于我,于他,究竟是不是救赎,何况尘世喧嚣,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困难重重。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不觉入了神,直到他牵起我的手,突然想做风筝,向往自由,但风筝线依旧紧紧的握在他手上。我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回了寺院里,拂去一身雪花,那些冰冷的气息的才后知后觉的在四周弥漫开来。
踏过斑驳的石墙,是他在帮我熬一碗姜汤,他仍穿着单薄的衣衫,被吹起的烟火呛了嗓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急忙递了杯水过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顺气。
可他只是接了水,便把身子侧向了我道:
“你不用这样。”
我一抬手,不由分说把身上的棉衣披在了他身上,泠冽的寒风吹得我不由打了个冷颤,可我只看向他眼底,反问他:“那你又何必如此呢?”
他只是沉默着,把姜汤递到了我手里,一口下去,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全身,已经是多久来着,十年?十五年?再没有享受过一个人无所保留的好。无数次问过自己,人生的藤蔓还蓬勃的缠绕着吗?答案从来都是否定的,将朽,又怎么还有精力去燃心火。
我们永远不能避免我们自己的命运,我是清楚的。但我相信,他和我,始终有什么地方是被命运牵起了线的,他的出现是为了带我到某个地方,那里有不一样的风景,我会看见命运,还有我自己。
是夜,我果然还是发烧了,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水,只是想把一声一声的咳嗽吞进肚子里,我不是能忍病痛的人,但一想到他在隔壁的房间里安睡,或许,还披着我给他的棉衣。再冰冷的房间也好像鲜花芳草满地。
翌日大晴,本该是下山的日子,我已经在这里逗留许久,我没有如期离开,或许这正是他对于我的意义。或许我该感谢这一场风寒的,终于在快午间的时候,他敲响了我的房门要为我送行,发现了快要昏迷的我,我在模糊的影像里看到他给我披上了那件棉衣,抱着我出了房间,寺庙里的人大多习惯了这样苦寒的天气,甚少生这样的病,紧急之下,竟是连几片药都寻不出来。
住持看到脸色潮红的我,便知道是病得严重,只能嘱咐未明下山去带我找医生,我醒来时,消毒水的味道提醒我这不是在寺庙里了,我身边只他一人,也不知他跑了多久才在山下找到这家小诊所。
依旧是那件旧衣衫,后背上却被汗水湿透了,我不敢再动,怕吵醒他,让他失去了这难得休息机会。不知道是阳光太温暖,还是他在我身边太安心,我也闭上眼,逐渐进入了梦乡,只记得后来,好像有什么人,帮我掖了掖被角。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好像许久都没有过这样安稳的睡眠了。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就算如今早已不在深渊,也无需逃离,但就这样站在水里,水流湍急,负重很多,也算平生幸事,只是有人接过了些许负重,便更觉得天地至美。
正想着,才发现未明已盯了我许久,我的手轻轻扶上他的眉心,他眼中依旧如我们初见时那样,“他有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我突然就这么释怀了,我已经见过了他眼睛里这么多的山河了,我也在他的怀抱里感受过温暖了,我们在大雪中行过一段路了,这些足够了。
地球是圆,我与他背道而驰,就是向他而去,或许我这一生,都走在向他而去的途中,一想到这样,我就觉得每一次出走,都是不虚此行。
我的眼泪早已无声的滑到枕边,我想把手抽回去拭去眼角的泪水,留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他却一把抓住我要垂下的手,说: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吗?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照顾好我呢?”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望着他,他眼里全是笑意,只是轻轻颔首,那便是我的全世界。
他只是揉了揉我乱糟糟的脑袋,接着说:
“你先在这里安心住着养好身体,这几天我得回寺里一趟,和住持辞行……我会帮你把行李收好带过来,免得你再上山病倒了。”
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像是狂风肆虐,席卷而过,我几乎来不及反应,便已经机械地点头听他的安排。
深夜里,我才回过神来,若是让他一个人在风雪里去与住持辞行,我终归是不忍的。他因我,已经见了太多的荒野里冰冷的月光,这一次,我不能,也不想让他独行。
翌日,我们相伴上山,这次,他终于听了我的话,把我厚重的棉衣裹在了身上,快到路尽头的时候,我开始莫名的战栗起来,但他用温暖把我裹挟进来,告诉我不需要害怕,让我每一步都踏得自如。
拜见过住持后,住持把我们两个人单独留在大厅,我们又一次在佛前跪拜,住持布满掌纹的手不断拨动手里的佛珠,一声一声,重重地叩击着我们的心脏。
他终于开口,问道:
“未明,从前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你还记得吗?”未明颔首。住持接着道:
“记得就好,那我再问你一次,‘凡是人间,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吗?’”
未明只是站起来,攥紧了我的手,回答道:
“我许久之前就给过您答案了,到如今,我心依旧。我要去。”
“那你就认认真真,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住持再没有出过声,只是不住地叹息,出家人与佛相伴,对未来总是有些感知的。回忆起缠绕我许久的梦境,我突然有些恐慌,像是提前预知了我们未来竭尽全力也无法粉碎的厄运。或许在庸常的考验里,我笔锋干涸,而他热血已凉。
可我们都知道,所谓人间,便是如此。
我们走出寺门时,他重重的回头望了一眼,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或许是他稚孩的童真,没有依附的低微;又或者,是佛那高大的影子,钟声里的禅语和每一日清晨的鸟鸣。
我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和天地山水融为一体,我蓦地发现,我从不曾经历体会他半分的酸涩无奈,也不了解他过去二十几年的喜怒哀乐,就要这么带他离开。
想到这里,我惴揣地牵了他的手,他只是向我微笑,并肩走下山去。
“只要你不被世间摧垮,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我有些不确定的喃喃自语。
他转头看向我,揉乱了我的头发,说:
“傻瓜,这话应该我来说对吧,明明是你把我从山里拐了出来。”
“外面的世界一定会出乎你的意料的。”
他面色不显,但是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雀跃,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回了我一句:“我会很期待以后的生活的,当然,是和你一起。”
他说得理所应当又信誓旦旦,让我相信真有这么叫做家的地方能让我有片刻安宁。
居无定所的人是没有家的,但为他,我愿意让风停一会儿。
后来我问过了他很多次,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他从来笑而不答。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我才在他留下的手机里发现了一条微博,上面写着:
“人间烟火,山河远阔。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这是他第一次学会用手机的时候写下的句子,仅自己可见。
时过境迁,那些年少的锋芒和漂泊早已随岁月消减,愈来愈知晓世事的两难。只是他啊,年轻的生命只剩枯骨无情,一想到这样,我就泣不成声。
我们的第一站,是一个边陲小镇,那是拥有我为数不多儿时快乐记忆的地方,许久未见,依稀还能辨认出旧时模样。
街边下着象棋的老爷爷亲切地叫了我的小名,点着头笑意盈盈的问一句:“乔乔,回来啦。”
我点头称是:“是啊,回来看看爷爷。”
那位老爷爷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低头回去走了一步马,只是口中喃喃自语,“回来好,回来好啊!”
我们沿着叫做回忆的深巷行走,最后在老宅门口停下,老人家最后那些年过得艰难,最大的遗憾,大约就是未曾见过我长大后的样子吧。
我把路上买的花放到爷爷坟前,看着墓碑前的几个字,那么一瞬间,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咙里,只剩下时隔多年爷爷最期望的一句应答:“我回来了。”只可惜他没机会听到了。
老宅年久失修,我们整理了一天才勉强能住人。
是夜,我们在灯火里笑忆过往,小时候,将来这个词对于我们来说,像是高考这棵大树里发出的新芽,像是小时候听不厌的童话故事,是山那边据说存在的星光璀璨。
可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未来一片灰暗的呢?是我尚在襁褓时就遭遇的遗忘和忽略;是我在5岁时为了所谓亲情被从爷爷身边带走;是年少时难以忘怀的伤疤和羞辱;是在镜头里强颜欢笑的酸涩无奈……我已在苦海里游身十几年,只把所有歇斯底里的情绪变成静默和悲怆。
我得承认,我所谓踏遍万里河山的一腔孤勇,不过是自我放逐。
未明只是静静地听我诉说,他后来告诉我,虽然我的语气听来像是在讲一个道听途说来的荒唐故事,但眼睛里有掩饰不了的绝望。
他也只能静默着,给了我一个不算柔软的怀抱。我说想去草原,他点头称好,我说想在尘世流浪,不求归家,他亦点头应上。
我想,当一个人能够记得你每一个无心许下的愿望,并且真的能带你一一实现,所谓爱和包容,便不过如此了。
而如今,我已经遇到了这样的人。
像是要交换秘密似的,虽然已是深夜了,我还是想让他讲讲过去。
但他只回答我寺庙生活单调,没什么好一再回忆的,从始至终,寥寥数语就能讲得完的年少时光。平淡,全是细碎的温柔时光。我追问他那日与我说是第一次下山的时候,我一直认为是寺里的和尚们暗地里使了绊子。
他只是笑答:“天下的温柔有十分,八分在神爱世人。”
“所以这些,于我而言,皆是虚妄。我已感受到世上八分的爱了。”
啊,原来如此。我又想起那个挥散不去的故事,或许在29岁的深夜里,他满怀笑意敞拥抱世界,而我却因痛苦万状逃离尘世。
或许是看出我的忧虑,他起身,倒了杯兑好的温水递给我又说:“生活的本质,生活本是无意义的。包括那些让我们为之痛苦,为之疯狂的事物。但尽管生活是无意义的,并不代表我们就得去寻死。相反,看透了生活无意义的本质后,才更要为自己的生活赋予意义。人世这样长,也这样短,仅此而已。”
说完,他转身在我额头上烙下一吻,抱着我钻进了被子里。
我宽慰自己,那一天还有很久很久,我们还来得及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不说分离。
我们在故乡住了很久,只有在那里,我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那的确是段安逸的时光,我们终于像对普通夫妻一样,朝九晚五的工作,偶尔为了柴米油盐烦忧,
这样的日子有多久呢?
大概……十年吧?
可这十年来我如复一日的做着浪迹天涯的梦境,好像能听到海浪拍打着沙滩,又好像听见荒野上的风呼啸而过,我猛然坐起,我二十九岁了。
我发现我根本一无所知,无法描绘在所有人创造的未来世界里,如何经营一个家。
最终我还是踏上旅途,目的地是苍凉辽阔的克什克腾草原。
车还没有驶入,便已经看清了草原的样子。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膀上,看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景物,突然就有了漂泊的感觉。
我在席慕蓉的诗里读到:“当赤鹿成群奔过绿野,我们的克什克腾曾经是神话与传说里的世界。”或许,在这样的地方结束一生,灵魂也能漂泊的更远更辽阔。
十年前,我们在寒风凌冽中等待日出,我告诉未明,我的梦想,是看遍全世界的风景。而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的梦想,是有着暖黄色灯光的一个家。
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我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看清楚他眼睛里的光,但我说的是:
“当出走与壮烈是一个人的全部选项的时候,我别无选择,要么死亡,要么奔向远方。”
在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的光闪烁了一下,最后熄灭,剩下瞳孔里我面庞的倒影,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杀人诛心。
沉默良久,我们都默契的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我们像是遇见了生命里的所有光,顺其自然的拥抱,接吻,然后在草地上滚做一团,一切水到渠成。
我们直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我未来永远无法企及的数不尽的年岁。
于是我轻声问他:“如果让你跳出感情的牢笼,让我自由的迎接死亡,你答应吗?”
他只是看着我,直到夜色朦胧,直到大雨淋漓,雨水滴落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心脏上烫了一个洞,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
“好,我陪你。”
我知道他愿意,我知道他骨子里也全是也有如蛭附骨的忧郁。但我不想这样,我已经被禁锢成长了许多年,最终对生活失去了所有的月亮,他不一样,他还没有去游历世间白景体味浮生千种归来还愿意说世界值得。
于是我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我希望,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年少这段出逃的时光,是庆幸大过于遗憾的,终于,我在漫漫人海中遇见了他,又将是我亲手把他归还给人海。
我去买了药,在将死的几小时前,我们喝酒、跳舞、拥抱,然后接吻,我发誓那一定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
时针指向十二点,那是我三十岁的开端,我们俩相视一笑,把杯子里的毒药一饮而尽。
高喊着“青春,死亡永恒。”我将走向死亡,然后把永恒的青春留给自己。
意识一点一点抽离了身体,我们始终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蓦地碎了,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呢喃,最后向我道了一声晚安。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是我偷偷换了我们的杯子。
我们两个是何其相似的人啊,拼尽了全力想要对方活着。
我回忆我们的初识,感觉那不可思议。千千万万个人里,偏偏是遇见了你。
我总是说我爱你,没有什么目的,就是爱你而已,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爱。见了你,就觉得有种情感在逐渐膨胀。
我想,我的人生已经足够圆满了,因为爱你,我感受到了世间的无数喜怒哀乐,可是很抱歉,我没能让你感受到世上的温柔。
那十年,我知道你并不快乐,我无数次看见你从梦中惊醒,可我无能为力,我还当世间总有欢情可以迢迢,无论山长水远,我们在一起,就拥有现世安稳,岁月也不能打扰我们。但原来不是。
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遗憾了,唯一的遗憾是你,你没能好好的,过完这一生。
我最后,最后请求你,就当是替我,好好看一看没有见过的风景,经历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灿烂人生。
——未明
薄薄的纸张从手上滑落,我失声痛哭。最终我失去了所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