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好像冷瑟瑟的寒风才刚吹过一阵,冻得人闭眼缩一缩脖子,再抬眼,就已经是柳绿桃红的满目艳色。
城中宝马雕车,香粉铺路。红男绿女们,巧言嫣笑,嬉戏玩乐,勃勃生机直赛了春光去。
冷清了一个冬天的篌府,亦渐复生气。三个月的苦修,学生们躲在暖书阁里研字。所幸终是春来,眼下只需对付了修习最后的“墨试”,即大功告成。连日春光明媚,学生们更如出笼鸟儿,或出游踏青,采风捕景,或在府内行觞射覆,听曲辨文,直玩闹得沸反盈天。
春光无限,静心湖畔柳丝垂绦,如仕女摆舞。风吹水晕,携百花异香,嗅之,叫人熏然欲醉。
这日清晨,紫书随意着了宽大的月白对襟长袍,倚在湖边美人靠上,捏碎点心喂湖中金鱼。红鳍白肚的金鱼争先恐后挤在一起争食填饥,搅起细碎的白沫水花,煞是可爱。紫书看着,心下欢愉,浅浅笑出了声。
“大清早的,一个人躲在这儿笑什么?”是姝见,抱书稿,盈盈而来。微胖的身形,巧妙地隐在宝蓝色的鱼罗缎锦下,别有一番味道。挨着紫书坐下,姝见把手中一摞书稿丢在坐上,嘟着嘴抱怨:“写了大半夜,手都写肿了。”
紫书拍干净手上碎屑,拈起一张书稿:
“哟,火燎了我们姝见小姐的裙子了,难得这般心焦。”明明是调侃,紫书说得面色如常,字正腔圆。
姝见恼笑,作势拿手指戳紫书脑门,“又取笑我是不是。”
书稿被紫书抖得“哗哗”响,“嗯,运笔不流畅,笔涩了。” 熟稔如二人,之间已毫不介意这样直白的剖析和评价。
“偏这次‘墨试’出题的是晶夫人。”姝见大为苦恼的一副表情,“晶夫人心细,指不定使什么偏难怪招……”
“夫人留下题册就跑了,怕的就是被你们骚扰。”紫书眉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姐姐跑了,弟弟还在嘛。”姝见抱住紫书的肩,摇摇晃晃,拖长了音唤,“紫书——篌公子平日待你最好,去探探口风嘛——”
“想也别想。”紫书刮了一记鼻子,“这次研习,夫人和公子各领了一半的学生。出题的是夫人不错,难道就见得我们这边儿落了下风?”紫书把散乱在身边的书稿塞还到姝见手里,“到底练你的字是正经。走吧。”
“哼。都不是好人。”姝见不情不愿地被紫书从美人靠上拖起来,拖拖拉拉地往暖书阁走,一边拿眼睛横着身边好友,“坏家伙,还不是怕透了口风,那帮小妖精们会聒噪死了你的篌公子…”瞅着紫书直直地瞪回来,姝见忙掩了嘴嬉笑打岔,“呀,别一直看我。快走,快走——嗯?篌公子,早——”
迎面来的乌篌,亦只着了家居闲服,长袖宽襟,冠玉束发,风神倜傥。周身别无他物,仅腰畔一只冰丝香囊,玉髓香若丝绒绵密侵体而来。他身后,莺莺燕燕,热闹非凡。
紫书看去,正迎上乌篌大大的一张笑脸。
乌篌看来心情大好的样子,溜溜地旋了个圈,拣了干净的石桌椅坐下,笑得一脸灿烂,“来来,你们的稿都递过来。这样好的天儿,去书阁受那憋闷劲儿做甚。”说完,以指轻叩桌面,然后对着众人摊开了一双手。嬉笑晏晏,像个孩子。
书稿如雪花一般纷沓而下。乌篌忽然抬头对着紫书眨了眨眼睛,紫书一怔,紧跟着心里发笑:又想偷懒。
——果不其然,乌篌眨完了眼睛,就开始叹气:“这么多书稿,看到何年何月……谁帮我一下?”
“唔,紫书。你学业最好——”
话音才落,数十道眼光齐刷刷地射过来,人群里有人小声开始嘀咕:“又是她。公子总偏心……”
紫书尚未动,姝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按在了乌篌身边的石凳上。
“谁若自觉有这资格,亦可坐下。”口气直转。凛然间,平日里授课的那个篌公子回来了,不怒自威。絮絮的闲语声小了下去。
“眉迩。”看到一半的时候,乌篌忽然捏了一张书稿出来,笑着对紫书道:“看看这张。”紫书伸手去拿,乌篌半递过书稿,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紫书探过半个身子,把脸凑近了书稿,道:“不愧是晶夫人的得意门生。”
“嗯。行笔规范工整,只是字无意韵,写得太过小心翼翼。”乌篌看着紫书的侧脸道,“我记得眉迩与你同级,似乎还是同室?”
“对。”紫书坐正了身子,“看到不少书稿写得干净整洁。夫人的学生细致得很。”
“可夫人从来不按理出牌。”有夫人的学生见机接了话,作苦恼的表情,“公子,您看过题册的吧。”
“呀。”乌篌用一只手支住脑袋,一副受到打击的表情,“原来是姐姐跑了,你们来围攻我套题。唉,还以为我多受欢迎。咳——”乌篌用双手轻扣桌面,“不知,不知,真不知。再者,这日日听课的是你们,有什么蛛丝马迹自然你们最清楚,怎的倒来问我?”
马上便有乌篌这边的学生开始抱怨不公平。夫人这边儿的一面儿辩解,一面儿心中又暗喜。两厢里斗嘴又斗气。
紫书在周围乱哄哄的环境里,不言不语地抬头,看到站在人群里的眉迩,她身边的佩琲,依旧摆一张木讷的脸,不轻易显山露水。眉迩捕捉到紫书投来的目光,急忙摆了笑脸出来,笑容里来不及掩饰的尴尬。
“小人之心。”姝见在身后轻声说了一句。
于是,乌篌和紫书忽然就都笑了起来。
更烛倦烧,香更滴漏。篌府沐浴在月光中,勾勒一个写意的轮廓。
一艾居,紫书闲挽了发髻,拣软榻靠着,闻香染衣,静静出神。手上是一支刚开锋的紫毫笔,净白柔软的笔毛轻轻地在手心里摩挲,微痒的触感。
书案前,眉迩端坐执笔,岿然如山不动,一张书稿写了半个时辰,孜孜不倦地做足姿态。
不见为净。紫书扭头,从敞开的窗子里看出去,对面姝见的屋里也还亮着灯。眼瞅着姝见那颗脑袋从对面窗子里探出来,紫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这么开心。”佩琲恰巧进来,在眉迩书案前放下一叠纸笺。眉迩接了纸笺,也抬头揶揄,“定是想公子呢。看公子对她那么好。”
紫书有些没奈何,从榻上起身,朝书案走过去。眉迩把纸笺压进了一堆书稿中。紫书只作不见,把手中的紫毫丢进笔筒道,“瞎起哄什么呢。若真是好,免了我这‘墨试’才是正经。嘻嘻。”
佩琲叹口气道:“墨试,墨试。我得马上回去,今晚又得熬夜。考核不过可就难看。”
眉迩恨得牙痒痒,笑骂:“你这家伙会通不过?别气人了。”
走到门口的佩琲笑着回头,指了书案道:“行了吧你。快点把那些资料看完,我还等着用的。走了。”
门“吱呀”一声被佩琲带上了。
紫书靠着书案站着,有一会儿没动。眉迩重新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翻这,看看那。被匆忙压进一大堆书稿中的纸笺露出一角,深红的薛涛小笺上面,用蝇头正楷密密地写了很多。
“听说晶夫人推崇褚登善的正书。说他行笔的丰艳流畅,恣意瑰丽,正是自身所最欠缺。”紫书在心里拐了个弯,突然就想试探一把。
“有吗?”眉迩抬着眼看紫书,一副茫然的表情,“这个我倒不清楚。你也知道我上课常常神游,稀里糊涂的。”
紫书抿嘴一笑,看眉迩的脸色怪怪的,于是离了书案道:“不早了,我先睡了。等会别忘吹灯。”
“知道的。”眉迩似乎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直到紫书坐到床上,才抽了那叠纸笺出来开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