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她是谁?”
我想,如果我这么问你,你一定会很快地告诉我:她,当然是祥林嫂了。
当然没错。非但不错,还十分正确。可,如果我接着追问:“祥林嫂又是谁呢?”恐怕你还是需要想一会儿才能意识到,其实从始至终,“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告诉读者,祥林嫂到底叫什么。
祥林嫂到底叫什么,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回答,却如灵魂的有无一样,让“我”从头到尾都说不清:祥林嫂第一次出现在鲁镇的时候,那时候卫祥林才去世不久,这称呼勉强也还能说得过去。卫老婆子既然叫她祥林嫂,大家便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最多不过猜测,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姓卫了吧,也就这么得过且过了。
可祥林嫂第二次出现在鲁镇时,这称谓俨然已经说不通——她都已经嫁到贺家墺里两年了。可人们还是一律,仍然是叫她祥林嫂。于是,你可能需要再想一会儿,才能意识到,这姓名的不可考和说不清,似乎正是鲁迅惯用的伎俩:
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
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这才只好用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略做阿Q。
——《阿Q正传》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
姓名是人的第一重标识,鲁迅笔下浑浑噩噩的世界中草芥微尘的人物,偏偏第一便没有姓名。
其中到底有什么深意,也许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你就能明白吧。
祥林嫂是春天没了丈夫的。可这丈夫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照这么推算,祥林嫂二十六七,祥林不过只有十六七岁——而已。我们不必去推算,祥林嫂到底是在多大的时候,跟多大的祥林结的婚,也不必猜测,这婚姻到底是为了给本来就生病的卫祥林冲喜,还是为了找个现成的大姑娘来家里出力。
只用这样想一想就足够懂得祥林嫂了:什么样的人家,才会让自己的女孩儿这样“嫁”到山里?
我想,这绝不肯是正常的嫁娶,而只能是纯粹的买卖——人非草木,不是赤贫的人家,不能为此。
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得也不多。直到十几天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
祥林嫂婆婆的“严厉”,我们从后来她来的的履历里,自然体会得相当刻骨。
不过我们第一次发现她的“严厉”,却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而恰恰是祥林嫂自己“说”的。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个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这样的一个祥林嫂,又不爱说话,让人记忆深刻的表情是“顺着眼”,让人触目惊心的的动作是“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如果是这样一个驯熟的、能做的儿媳妇,告诉人说,“我有一个严厉的婆婆”,那么,这严厉背后那些不堪承受的血泪,一定是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和阅读这些文字的你所不能想象的。
然而也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既没有在出嫁前过上什么好日子,也没有在婚后得到“人”的待遇的女人,竟然在嫁给贺老六的时候,异乎寻常地反抗了。
平心而论,贺老六这个人,对她来说,还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个丈夫是个坚实人,年纪青青,还有的是力气,会做活,连房子也是自家的,更重要的是,上头又没有婆婆。
前面的种种好条件,且不必去说它,单单是后面一条,对祥林嫂来说,就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她却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
“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
生活既然早就不堪承重,贺老六处的日子又充满了村里人能看见的优裕。我们的祥林嫂,这又是何苦何必呢?卫老婆子又说:“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可见之前要嫁的人家,是婆婆早就找准,定好的。
按照村里办事的常理,大约总是不能不和女方商量就直接使绳子捆绑了去。
所以,那一位卫家的年轻婆婆,是不是似乎先向祥林嫂游说劝诱过呢?是不是各种好处说进都不通,才要用强呢?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逼得祥林嫂从山里逃出来,竟至于到了要捆了去成亲的地步呢?
换句话说,祥林嫂大略事先知道贺老六家情况,大略更是早就表示了不情愿的。
因此也才有了后面的情节:
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既然已经知道要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为什么要逃出来呢?她逃的是什么呢?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
“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后来,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
头上抗婚的疤痕,何以能成为一道大家以为的耻辱的记号呢?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话语诡秘而言之凿凿,由不得祥林嫂和读书的我们怀疑。可是,如果要细想呢?祥林嫂失去丈夫,失去孩子,失去居家之所,遭受了人间如此多的苦难,本该让人们给予无限的悲悯,又有什么罪呢?至于让一个不杀生的善女人诡秘地宣布:你要是索性撞死就好了。
那一天的灶火间,祥林嫂和只肯洗器皿的善女人柳妈进行着如上的谈话。
那一刻的鲁镇,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而鲁迅灵魂深处看尽人间的悲凉也从一九二四年的墨迹深处,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字里行间。
悲伤的,不是别人以为你有罪;而是就连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罪。
祥林嫂被绑走嫁人的中午,四叔四婶家看上去是很慌张的。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所谓微言大义,春秋笔法,当如此罢。寻来寻去,先是厨下,后是堂前和卧房,最后寻到的不过平平正正的一个淘箩和看上去颇为安静和无辜的一株菜。
后来,醉醺醺的卫老婆子来四叔家拜年,细细地把祥林嫂撞香案的故事讲了个仔细,说到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突然摇一摇头,顺下眼睛。这醉酒的婆子,居然不说了。以至于四婶不得不问,后来怎么样呢?”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卫老婆子抬起眼来,说道。虽然是又说了话,却浑然不像之前的滔滔不尽,而是只说了一这么句。以至于四婶不得不再次追问,后来呢?
——真不知道卫老婆子要把祥林嫂绑着洞房的故事讲述多少遍,才能掌握这么娴熟的叙事技巧,在听众兴趣盎然的地方恰到好处地停顿,又恰到好处地开始: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其实祥林嫂,过得好也好,过得不好也好,人们都不怎么真的放在心上的。
即使是肚里的五脏被狼吃空了也仍旧静静躺在草窠里的阿毛,听多了,人们也只是烦厌和唾弃。唯有这“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的故事,从发现的一开始,就给人无限的启迪和遐想的空间。
也许有太多的人,看过她的颜色青黄而没有血色的脸,有太多的人厌烦她没有神采的眼睛和死尸似的、没有笑影的表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实没有人仔细地看过她。而和她距离如此之近的柳妈,为了阻止她再一次不识趣地讲“我们的阿毛”,也许是第一次对她的样子给予了注意。只是这一眼,实在太猥亵。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
柳妈是善女人,不杀生的,可多皱的蹙缩得像一个核桃的形容,没有任何的美感和善意。
因为忙不过来,才来四叔家做帮手的柳妈,是这个镇子上和祥林嫂的地位最接近的人,她应该是最应该同情祥林嫂的人。然而偏偏当她转过钉着一对小眼睛的核桃脸,看向祥林嫂的时候,五官挤压出的每一个褶皱里,都是寒光。她并不比祥林嫂高贵,却能心安理得,一边享受着窥探他人私生活的心理满足,一边站在道德的圣洁彼岸,居高临下地“超度”祥林嫂。
鲁镇似乎永远是过新年,而过新年似乎永远都伴随着瑟瑟作响的雪花声。局促的祥林嫂已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旋转眼光,看向外面那一场夹杂着烟霭和忙碌的雪,那一场无论落得多么厚,积得多么深,都无法洗涤她名誉的新年的雪。从此以后,柳妈不只是柳妈,她代表了整个鲁镇人心的麻木和恶趣味。
——你怎么竟肯了?
——可惜,白撞。
如果遭受如上戏谑的是一个为自己而下决心抗争的女人,我想,她也许会愤恨,但决计不会受到致命的攻击——真正能被这样的言语一击毙命的,恰恰却是最古旧传统的,仍旧认为守贞有理,再嫁有罪的女子。很不幸,祥林嫂似乎就是后者:贞节是她一生中最重要信仰和最坚决的守卫。有道是,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更何况,在她心里,她自己的病是致命的。所以你看她,听说了柳妈捐门槛的劝告后,心里的负重累累,到了怎么样的程度: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
而且一早就去求捐门槛,庙祝一旦不允许,甚至”急得流泪“。价码是十二千,她却顶着头上的耻辱的伤痕,默默地做了一年的工作。然后取了历年的钱,换算了十二块鹰洋。
那不仅仅是她默默的生活里所有的积蓄,更是默默地生活里所有的希望。
祥林嫂不爱说话,纵然要说,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激烈的话。我就替她说了吧:”你们看看我的诚意!你们看看!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抵押给你们!这回,总该够了吧?”至于她自己,虽然神气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也不过只是简简单单对四婶说:“我,我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于是这一声喝止,犹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在毫无防备的坦然的片刻,吼破了一颗刚刚竭尽全力的心。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
生活的道路在这个不幸的女人面前,总是显得太过逼仄。
每一处重大的打击,似乎都发生在本应该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春天。对她来说,春天不是一个草长莺飞的美好季节,而几乎年年都要带来一段摧折心肝的惨痛记忆。这记忆和卫祥林的去世有关,和鲜血直流的逼亲有关,和贺老六一碗致命的冷饭有关,和心肝脾肺都被掏空的阿毛的尸体有关。
这个生命里从来没有过春天的女人,只是不停地失去:失去丈夫,失去孩子,失去住所,失去自由,失去依靠,失去尊严,失去名誉,失去希望。到此为止,成了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人。
然而她竟还活着,不敢死去。
直到五年之后,木刻似的站在“我”的面前,放出最后的神采,等着出门人的宣判: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也许有吧,——我想。”
不知道我们的祥林嫂是不是第二个死于莫须有的中国人,总之,这个希望有来世,又怕有来世,努力争取希望,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希望的女人,再也没有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然而,鲁镇的人却不能宽恕了她,还要继续追加上鞭挞和批判:“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这可见的就是所谓的无物之阵了吧,头上撞出一个血窟窿来,打它不败;把所有的钱财奉献出来,打它不败,最后没有任何办法,悲愤绝望得一条命都抵上了,却只能落得冷冷的一句,谬种,你死得不对呵。
刹那间我想起阿Q先生临死前,思想里的一阵旋风:
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我们在《祝福》里,总是屡屡见到祥林嫂的神色。
出场时,脸色青黄,两颊却还是红的。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到后来只有青黄,没有红晕;到后来转为灰黑,再到竟至于怕暗夜,怕黑影,怕看见人;到见到五年后见到“我”时,黄中带黑,消尽了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我用尽所有力气来证明自己不是你们揣测中的模样。
你们,却从来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只是不肯信。
我用尽所有力气来乞讨自己的尊严和清白,把自己逼成了一个乞丐。
可是,在这个似乎永远都在祝福迎神的镇上,我的碗里却空无一物。
这就是鲁镇和鲁镇的人:四叔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几个本家和朋友也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也如此。
天色阴暗,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里,下起雪来,漫天飞舞。瓦楞已经雪白,夜色笼罩了全市镇。这个本最该得到祝福的人,在一片祝福的喜乐祥和里,终于到了无论如何也要死了的地步。
雪,瑟瑟有声。夜散下无数茸毛,织成一件黑色的大氅,轻轻地将这个无情地世界,从头到脚包了一层殓衣。大家都在自家的屋檐下欢乐,外面的严寒,把这一个无措失度的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也都还不错罢。在这样一个人世间,死了,比活着更容易找到解脱和救赎。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祝福》里的这两段话几乎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当你第一遍读的时候,有没有有意无意地跳过第二段。
希望是没有的罢。可是在第二次读的时候呢?
我们多多少少,大抵总是会跳过一点的罢。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要说鲁镇的人们麻木而冷漠呢?我们自己不也是一样,即使这故事那么悲惨凄凉,也情不自禁地跳了过去,略过了祥林嫂的悲伤和眼泪?我们有什么理由,愤愤地指着鲁镇的人说,“可恶”?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鲁镇人们的可恶和麻木,并不在于,或者说并不全在于,人人几乎能背诵祥林嫂的话,并且一听到就头痛,而是在于,特意寻来释放准备在眼角的快意的叹息,进而从别人的不幸里见证自己幸运,并因此而获得精神满足感的龌龊。
所以,鲁镇这个一律的照例的永远在下雪和祝福的地方,其实更像一个奇怪的人间地狱。
这里的人们一丝不苟又一成不变,用尽方法欺侮比自己悲惨的同类,而且不以为意,乐此不疲。他们没有善恶,没有自省,却日复一日地盘踞在道德和伦理的高地上,伤害着甚至杀戮了自己无辜的同类。更可悲的是,这个残忍的斗兽场上的受害者,也没有任何自主自救的可能。
更可悲的是,这个人之所以站在这里,还能被我们言说和同情,是因为她悲苦的经历。
然而,如果生活竟没有这么残忍了呢?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
贺老六会不会也曾经站在咸亨酒店的柜台前,笑着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当孔乙己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又接着问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
当未庄的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他会不会也混迹蚂蚁似的人群中,张着嘴看着,然后带着一身酒意,回到贺家墺里絮絮地和“家里的”说起:”你知道镇上那个老秀才罢。阿呀呀,这次他可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举人老爷家的东西,偷得的吗?该是自己找死。“”阿呀呀,今日枪毙了一个死囚。可笑!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真是白跟一趟了。“而我们的祥林嫂会不会正在为阿毛缝制冬衣,在头上捺一捺大针,听过一听,笑过一笑,也就不再谈起?
我不知道。
鲁镇是杀人的,被杀的不仅仅是祥林嫂,而是鲁镇的所有人。
如果说祥林嫂是一个被人们的价值判断绑架致死的人,那么鲁镇上的任何人也都并没有自由的活着。
你说,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读《祝福》呢?
那个深山里的可怜的女人似乎离我们那么遥远。
读书是一种关照,而归根结底,这种关照不单单是向外的,而恰恰是指向自我的内心的。
鲁镇是一个杀人的场域,它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话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只有“我”一个人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
五更将近的时候,“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远处的隐约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这个唯一为了祥林嫂而悚然不安、疑虑恐慌的人,也在祝福的空气里,打消了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懒散、舒适而且释然,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我”自然不是鲁迅,祥林嫂也或有其人,或者没有。然而《祝福》挥笔而就的1924年2月7日,确然是一个大年初三。习惯于灯下漫笔的鲁迅,似乎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
“我”不能忘记福云楼的鱼翅,一元一大盘,决计无论如何要走了,“我”忘记了心里的忐忑和不安,渐渐懒散舒适了,可是,鲁迅却未曾忘记。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先生曾经这样说。
所以,整整九十年前,一个也许大雪乱人间的晚上,先生在想些什么呢?
把个世界如此混沌、蒙昧、愚钝、冷漠。别人都在年夜里舒适的睡着,只有他苍凉而悲哀的醒着。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
先生,你呐喊时竟担心“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这一夜,你是否也就看透了么?
其实,大雪纷纷的初三夜,你,是唯一清醒的不幸者。你,只有你自己,在承受着无可挽救的清楚的苦楚。许多的人,仍旧在睡着。为数不多的几个醒来的人,也在短暂的清醒后,接着睡去了。
万古如长夜。
你,只有你一个人,独坐在灯下,用穿透时空的力度,执拗地思考,孤独地彷徨。
——是为《祝福》,鲁迅小说集《彷徨》开篇之作,写于1924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