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奥威尔的《1984》是一本被研究得透烂的书,不过,不管政治学家将它剖析得如何不留余地,我还是要写下合上书的那一刻自己心中复杂的感受。这是一次奇妙又难得的阅读体验,就像是被一股巨大又庞杂的情绪充斥,一时间想到书中的那些新词,想到书中描述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想到那些没有发生但是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它们真实的可怕。
《1984》至今被放在专家学者的显微镜下无数次解剖放大,由其衍生出的一系列新词与概念甚至被收录到大英词典,但是词典中并没有叙述出它想要表达的全部意义。
一本悲剧
这是一部极其悲观的作品,那种绝望的悲观如同饥饿、寒冷或是肉体的痛苦,你以为用冷漠就可以咬牙坚持过去,但结果只是一再证明自己的软弱无力。
我曾随着温斯顿一同对那块珊瑚充满美好情感,为那张证明存在过事实的照片、为黄金道、红木床、歌唱的鸟与纤细的腰感到激动,并对着他们所深知的命运怀有逃避的幻想,这一切情绪都是同他们一起的。
直到最终命运的来到,所有不甚明朗都清晰了,但这种明朗太具有摧毁性。我无法感受到肉体上的痛苦,即便是描述得再好也不可能身临其境,只有精神上是互通的。
温斯顿对奥勃良的敬畏,觉得他在保护自己,这很奇怪。在奥勃良的漫长教诲中,简直让人发狂。你试图去坚持,去申辩,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可是在他们看来,一切可以证明的证明都是不存在的,如果没有了你所以为的过去,又拿什么来证明你的现在?
造就悲观绝望的不是别人,而是人性的本身,政治是人性的延伸,政治制度就是对我们生活方式的设置,是人类为自己生活,为后代命运,为未来的一抔黄土留存的理想与希望。书中令我恐惧的地方是造成那种生活方式的原因:
“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折磨的目的是折磨,权力的目的是权力。”
奥威尔对于人性的观察要比对政治体制的观察更加尖锐与出色,他在书中对人性描写更具有价值:对性是一种政治反抗的阐述,对欲望是对于人生不能抑制的激情与恐惧,对发自人类本真的是对生活的热爱。
我有一种不可磨灭的恐惧:如果性被剥夺了生命的快乐,成为生育手段;如果人被剥夺了对身边一切的感受,成为对单一信仰的附属品;如果生活只是谋生、吃饭、繁殖的过程,不包含任何具有创造性的精神娱乐。但是奥威尔认为这些还不够,要加上:
连人类情感的本能,也是可以被剥夺的,你会因为仇恨和恐惧,背叛你的爱情。
“当我在出卖你的那一刻,我知道,那感觉从此就不一样了。”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因为恐惧自己的伤害,我们会出卖任何人,出卖他们的生命,出卖自己的灵魂,甚至出卖作为人的本能,在奥韦尔的笔下我感到了绝望,是人退化成为动物的绝望。
无论是对权力狂热的社会顶层,还是对生活无知的社会底层,他们都是人,活在单纯的信仰中的人。而中产阶级,即知识分子们不是人,因为他们受过教育,追求真理,但面对单纯的狂热,却又显得无力。
“双重思想”这个概念的意义大概就是:知识分子脑中的思想是最需要扼杀的部分,有独立思想的人对于统治是最危险的罪犯。并且它真的可以被改造,被扼杀,失去了对于真理和知识的信仰,知识分子就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的价值,连情感,欲望也可以被一并剥夺。
一丝信念
在黄昏的小屋里,温斯顿和裘莉娅从缱绻后的睡梦中醒来,窗外的夕阳照在她的身上,外面有一个洗衣妇人的歌声与尘世中的车来人往。那个时刻,那样的爱情,它真实地存在着,不容抗拒。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时光不会长久,但是从此复活了人的情感,他想,谁也不能改变。
在冬日的小公园里,裘莉娅对温斯顿说:“我背叛了你。”温斯顿说:“我也背叛了你。”裘莉娅说:“真的有让你害怕到心底的东西,让你想叫另一个人代替你受苦,而且,不管他会承受怎样的痛苦。你只关心自己。”温斯顿点头。当裘莉娅起身离开,她的身影一眨眼淹没在人群中的时候,世界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呢?
温斯顿一开始就交代了关于裘莉娅的一切,她也是。可是在受尽折磨之后,他还能面对审讯者,说:“我仍然没有背叛过她。”因为温斯顿还爱着裘莉娅,他不怕分离,不怕不能互相保护,不怕她会恨自己,他唯一害怕的,只是自己不再爱她。他不相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自己不再爱她,直到这种力量出现了。
但这一切其实无关爱情。爱情对温斯顿来说最重要的意义是审讯者无论怎样改变他,他都有着最后的一点坚持。甚至在已经不相信自己,不相信道德与人性之后,他还是可以相信自己的感情。当头顶上最后一缕茅草也被揭掉的时候,他终于彻底赤裸地站在世界面前,任由他们改造,他不再是人,只是那硕大冰冷的机器上一颗螺丝钉。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生命中的美好生活与光辉未来产生怀疑,从那些被掩饰的歌舞升平之中,我嗅到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实。面前粉饰得雪白的墙壁一点一点剥落,它再也不能遮风挡雨,我孤独地看着眼前一片又一片的血光。
当有一天我可以独自伸手去抵挡,建立起自己的信念而不是旁人塞进我脑中的时候,或许我就可以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