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鳏寡孤独自己能占三样的老裁缝。
但老裁缝不是一开始就是裁缝,他半路出家,四十岁才丢下部队文职的饭碗,捡起从他爹那传下来的手艺。老裁缝算是我邻居,以前在一个大院住,那时候他还有老婆,脑壳没秃,我还是个萝卜丁,脸上挂着鼻涕。
七岁之前我没正经上过学,因为我爸抠门,舍不得送我上托儿所,所以每天的功课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等着兄弟们放学回家,然后拿着树杈子满大院激情枪战,摔得灰头土脸,顺便磕掉晃荡的乳牙。
我记得傍晚吃过饭,从他家客厅干净的纱窗下经过,经常听见缝纫机“笃笃笃”的声音,于是我知道他又开工了,他在给他老婆缝好看衣裳。
裁缝给她做了好多裙子,我妈说那女人喜欢漂亮衣服,又买不起昂贵的成衣,所以后来才嫁给了裁缝。
我不记得她的脸了,只记得风拂过时她的裙摆会绽出花朵,大院女人们则露出鄙夷又艳羡的目光。
我管大院里二十出头的姑娘叫阿姨,喊他年近三十的老婆姐姐,所以姑娘们不给我好脸色,他老婆却经常塞糖给我。
我把糖吃掉,糖纸洗干净贴在窗户上,这样就能看到五颜六色的阳光——不过我妈回来之前务必要收好,要结结实实压在床垫底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时间里,我妈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牙齿蛀烂却死活找不出原因。
塑料糖纸攒到三百一十五张的时候,裁缝老婆走出了大院的门。我记不清那是个阴天还是晴天,我从二楼窗户看到她走出家门,穿着条我没见过的灰裙子,脚踩塑料拖鞋。
我也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我觉得她在流泪,因为她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大院过。
后来又听我妈说,老裁缝变成了裁缝,在出门左拐第一条巷子里开了家店,也不晓得是不是在等他老婆回来。我问,那个姐姐去哪了?我妈回说阿姨离家出走了,谁也找不到她,她蒸发了。
因为她相中一条裙子,但是他做不出来。
后来有一天,那条裙子挂在了老裁缝的店外面,穿在模特身上,因为太过美丽许多人曾问过价钱。老裁缝不卖,也只做了一件,于是那件衣服便连带着模特一直挂在外面。
斗转星移裙子挂了几十年,模特站了几十年,老裁缝已经很很老了,缝纫机也踩不动,针眼也穿不了。时尚轮回了一圈又一圈,店外的裙子又成了紧跟潮流的款式,甚至因为质地精良保养得宜而愈发光彩照人。只是店里的缝纫机仍是那一台,支撑衣服的塑料模特仍旧那一批,模特的皮肤早已斑驳脱落,老裁缝仍然念旧不愿意更新。
我也已经从吸溜着鼻涕的小破孩变成满脸痘印的少年,又变成大腹便便的中年,家从大院搬到县城又搬到市区。
终于有一天,我想起带着四岁儿子重温大院旧梦,大院已经拆了,原先的旧址建起一家服装城,老裁缝的店依旧隐藏在深幽的胡同里。我们午后到的那里,老裁缝正戴着花镜趴在缝纫机上熟睡,嘴角流出亮晶晶的口水。
我让儿子不要大声,悄悄地走进店内。
——就在拿起外套盖在他身上的前一秒,店外传来噼里啪啦物体散落一地的声音,儿子哇哇大哭,手里还抱着被他坠断的模特腿。于是我只好折回去,想看看能不能修好,怎么说模特也陪伴了老裁缝几十载光阴。
不过等到走出店门,我的视野里只剩下了儿子,以及四周满地的白骨残骸。美丽的裙子仍在微风中兀自招摇着,开出无比绚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