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仲夏夜之梦计划
“她美丽,她恶毒,她冰冷,她残忍,她仿佛天边的残影,仿若水面的波澜,好似掣出的利刃,如同转瞬的昙花。即使是这样,我还是疯狂地崇拜着她。我不敢说我爱她,因为她分明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不可匹敌,而爱这一字,是需要平等的。”
那天,我被邻省的警察拎着书包拖了回来。我被塞进了警车里,像个猎物似的被人监视着。街上的人盯着万恶不赦的囚徒似的注视着我,似乎要把我的躯壳看个透。我低下了头。我躲避的不是行人的目光,而是懦弱的自己。
很快,警车便驶到了学校。
操场上的学生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他们议论着,调笑着。教学楼数十面窗在那一瞬骤然打开,随之而来的几只脑袋湮没了窗框。我像是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或是被栅栏围住的金丝鸟,就那样被人流淹没着。阳光灼伤了我的双眼,我深深地低着头,默然不语。潜意识里的声音冲我呐喊:“抬起头来!你做错了什么?抬起头来!”可是我深知,一旦抬起头来,我面对的将是数以百计的雷电般的目光,短短数秒之间便足以将我打得七零八落。我被半推搡地向前走去,人群忙不迭地为我让开了一条道,所有人像是躲瘟疫似的避着我,又像是打量着污秽之物似的瞥着我。
我更深地低下了头,攥紧了拳头,令指甲深深地刺入皮肤深处。
忍住眼泪对于我来说司空见惯。
“他是谁啊?犯了什么事了?”
“看着像是高二的,听他们说好像是离家出走被抓回来了。”
“离家出走?有这么新奇的事?为什么呢?”
“呵呵,不知道。警察都出动了能是什么好事?肯定是见社会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去了。”
“诶,我突然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成天跟着S的那个男生么?”
“好像是好像是!怎么也不从S身上汲取一点正能量?”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前踱着步子,举步维艰。我的牙关在颤抖,牙齿相碰发出不规则的杂音。我实在是懦弱的很。我恨不得将这个虚弱的自己从躯壳中拽出来,狂揍一番,直至将他揍得鼻青脸肿,消失殆尽。要是我的好哥们S的话,他定会大吼一声,令所有那些胆敢说闲话的人都为之胆寒。那些人,他们说的也很对。我为何不从S身上汲取一点正能量,而偏偏做这些临阵脱逃的不齿之事?
我一直那样走着,直至走到了教学楼门口。这时候,我不止看到我一个人的足尖了,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的。那是一个女生的双足,她站在台阶上,我站在台阶下。她居高临下。我颤颤巍巍地扬起了头。
她在哭。她毫无表情,毫无动作,只是两行淡淡的清泪自她的双颊划过。她紧紧地盯着我,我也紧紧地注视着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身材高挑,五官标致,只不过双眼泛着些许冷光,让人心底一沉。我在她的双眼中看到了我的影子,分明是那么的渺小,是那么的卑微。就在那一刻,我再也制不住锁在眼眶中的泪水了,它们像是决堤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我匆忙低下了头,擦干了脸上的余泪。
“对不起。”我说着,继续向前走去。与她擦肩而过。
我第一次遇见她,记住的不是她的音容样貌,而是在她的双眼之中,我自己不堪的倒影。
那天,是学校的新年音乐会举办之时。我的好哥们S是乐队里的首席大提琴演奏者,我便有机会去到礼堂的后台帮忙准备。就在那里,我又一次见到了她。她穿了一席黑色的拖地长裙,坐在一面梳妆镜前打量着自己。她化了妆,愈加的妩媚动人。半晌,S笑着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侧同她说着话。她扬起头望着S,眼中的那抹冷光早已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法掩饰的笑意。S说了几句后便转身走开了,她却一直一直注视着S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重重幕布之后。她又转身面向了镜子,开始盘起了头发,颊上的红晕未消。
在几步开外,我注视着这一切。一切离我这么近,一切又距我如此远。我无法忘记那时的她,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刻,虽然我明知她的笑容是为别人而绽放的,可她那时的样子却永远印刻在我的心里。我时常想,若我是S该有多好,那么我会将她周身的寒气尽数散去,我会令她笑口常开。可是我不是S。不论过了多久,我都成为不了S,或许因为我不够热。
我不知在那里呆立了多久,直至主持人唤了她上台。也是从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晦冰”。真是人如其名,如夜一样晦,如冰一样冷。
她那晚演奏的曲子是李斯特的《末日经》。演员全部上台上去了,整个后台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灯光,满地的绸缎衣物,将孤零零的我包裹其中。我悄悄躲在一扇幕布之后,偷偷向台上窥视着。那面幕布距离钢琴最近,我站在那里,仿佛就能捕捉到晦冰脚踩踏板发出的微微的金属摩擦之声。
那一晚,所有的光辉都集中在她和她灵动的十指上。末日经的主旋律响起之时,自她指尖迸发出的音符穿破了所有的屏障直入我心。那是一种愤怒,一种冷酷。那是李斯特所想表现出来的火一般的欲望。我可以不留余地地说,除晦冰之外我再也没见过第二个人,能将这丝丝缕缕的情感与一个个音符契合得如此恰到好处。乐队附和着她,将全曲推向了高潮。礼堂沸腾了,人们雀跃着、欢呼着,赞叹着她高超的琴技。晦冰的琴声宛如毒药,宛如罂粟花一般令人无法自拔。
半晌,一曲终了。台下人头攒动,更有人高声叫好。S站了起来,他径直走到了晦冰面前,弯腰拾起了她的手。两人一同向前,面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晦冰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只是站在那里笑,一直笑,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
两人并肩走回了后台,他们一直有说有笑的。我跟在S的身后,帮他把大提琴装到琴盒里去。
我看到S轻轻环住晦冰的肩,在她耳边道:“谢谢你了,晦冰。”
“哪里……哪里。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嘛。”她显得又些语无伦次,眼神却久久滞在S的身上。
S转身之间瞥到了我,便招呼我过去:“薄荻,你过来一下。”
他搂住我的肩对晦冰道:“晦冰,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哥们儿,薄荻。他人老实,好欺负,学习成绩也好。有什么事情找我们俩谁都行!”
晦冰转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番,继而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我能有什么事能麻烦两位学长呢?还是希望以后能多有这样的机会多和大家合作吧。”
看她的样子,该是不记得上一次我被警察遣送回校的那件事了。不过忘记了更好。
眼看着她转身要走,我连忙叫住她道:“学……学妹。既然认识了,不妨加个联系方式?”
“这倒是忘了。”她笑着走回来,给我留了一串手机号。
后来我能见到晦冰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因为她和S的关系愈加亲密了起来。她从不和我多说一句话,从来只是略略地含笑致意一番。她对S的感情是日渐深厚,甚至可以说,她对S产生了一种近乎依赖的感情。S向来受欢迎,暗暗喜欢他的女生定然不少。但是我是了解S的,他对女生好,只不过是一种绅士的表现。他曾仰天立誓,这世界上能吸引他的女孩只有K一个人。虽然K的拒绝确是伤透了他的心,也令他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但他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人,他的心是一直向着K的。S是个全才,他阳光开朗,霸气侧漏,品学兼优,在这偌大的校园之中,也只他愿诚心接纳我这个怪胎。我不像他,我似乎生在暗处,他却好似长于光明。
我常常望着手机通讯录上晦冰的名字,很想告诉她,不妨放弃S。但是恐惧却充斥着我的胸腹。我害怕失去S,更怕永久地不见了晦冰。我恨透了自己的懦弱,可是有时候偏偏就无能为力。每天的同一时刻她都会站在走廊的同一个地方向着我们笑着招手,那短暂的几秒总是过得相当慢。我似乎能看到时光的利刃自她的身前划过,清风徐徐拂过她的发梢。每天的那个时刻,我似乎都能捕捉到平时如何也看不到的细节——灯光是暖黄色的,风是带着淡淡的木兰花香的,上课铃声持续了整整13秒……我实在是害怕我会失去这一切。晦冰是很少笑的,她若是每天能在同一个时刻对着同一个人笑笑,也相当的美好了。
那年,K收到了全优生奖章,记入了学校的荣誉名册,上了报纸。校园四处都在传看着,赞叹着。同年,晦冰筹备了整整两年的作品集被彻底驳回,又在一场大考中打了一场彻彻底底的败仗。她每每见到S,仍是面带微笑的。但是我看得清楚,那笑分明是极为勉强的。她逐渐将自己变得更加冰冷,更加与世隔绝。她不与人交谈,将自己窝藏在最最阴暗的角落里,虚度时光。
别人或许不知道她的行踪,可是我知道。我悄无声息地踏遍了她的全部足迹,甚至能感受到地板上散放出的专属她的丝丝寒凉。我很不耻自己的这种跟踪狂的行径,但是晦冰的周身的神秘分子吸引着我,总是将我带入一种深不见底黑暗的漩涡,而我似乎生来便有一种冲动要去照亮它。但是我似乎不够热,散不出光去。
晦冰平时最常去的地方,是顶层阳台的小间仓库。那里闭塞又晦暗,阴冷又潮湿,冰凌似乎成了晦冰唯一的好友。她躲在灰尘和杂物之中,一边瑟瑟地发着抖,一边匆匆地在一旁的纸箱上写着什么。我躲在暗处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她一边写着一边拼命忍住摇摇欲坠的泪水,控制住自己剧烈抖动的身体。她的面庞笼着乌云,唇瓣失了血色。写罢后,她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门去,逐渐消失在了凄清的走廊的拐角。我缓缓踱到仓库前,推开了吱吱作响的门。我走到了那个纸箱旁,翻开的箱盖内侧赫然写着几行字:
“仲夏夜之梦计划:魔法的花蜜令拉山德和迪米特律斯展开最终的决斗。若没有迷雾,没有解药,最终的胜者将是海伦娜。”
我凝视着那行字,心里寒风拂过,双拳攥得生疼。
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断不断地告诉自己。
那天,一切照常,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只是在走廊的同一个拐角处,不见了晦冰。
午间时分,我正在楼道里闲逛,忽听见楼上礼堂中一阵琴声传来。我是无法忘记那支曲子的。李斯特的《末日经》,还有深深埋藏其中的那迸发般的情感。我循声走上了楼去,只觉得音符之间似乎比上次多了些什么:多了分隐晦,多了分婉转,却少了分激情。这定是晦冰演奏的没有错,能将情绪把控得如此到位的人也只有她一人。
待我走到礼堂门前时,却看到K恰好也在不远处。我心不由一震,连忙寻了一个角落隐蔽了起来。K站在礼堂外的窗前,小心翼翼地撩起窗帘的一角,向里面窥视着。她看了一阵子便转身蹲在了墙角,掩面抽泣着。我只觉头脑里天旋地转,仿佛体内的一切都要倾巢而出。K的喘气声和着我的心跳,一遍一遍地加快,一遍一遍地重重地砸向地面。末日经的主题被推上了高潮,长串的琶音和滑音如同奔腾的洪水一般自窗前、门缝处流淌了出来,继而铺天盖地地向我扑来了过来。K站了起来,忙不迭地跑下了楼去,泪迹未干。我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丝毫动弹不得。我很想伸手撩开窗帘,看看晦冰的样子,但是我的臂膀分明是僵硬的。飞流而下的旋律和音符逐渐吞噬着我的身体,弱化着我的感官。
不久,一曲终了。和晦冰一同走出来的,不出我所料,果然是T,K的男友。他们肩并肩走下了楼去,晦冰回头看了一眼K曾处的位置,嘴角竟绽放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再也撑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沉重地靠在了身旁的窗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天之后,晦冰的情况愈发的好了起来。她不再去那间阴暗的仓库了,也不那么隔离自我了。甚至于,她和S的交往也不甚密切了,至多是远远地向我们打个招呼。
K则和T彻底断绝了来往,两人见面像是生人一般地擦肩而过。这件事情对于S来说倒不一定是一件坏事,他开始像K展开了热切的追求攻势。这几日正逢K的心情不好,S便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把我甩掉,去寻K谈心。偌大的学校,我就又变得相当孤单了。
那天,正逢傍晚放学时分,我来到车棚取我的单车。熹微的光线中,我看到K也在不远的地方解车。她看起来格外虚弱,眼圈通红,似乎是刚刚大哭了一场。我默不作声地跟上前去。车轮压上了一道水洼,她竟也没有避开,在浅浅的路灯下印下了一道道曲曲折折的车辙印。
我们两个的家都是在西边,恰巧顺路。我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她的手臂一直在抖,想必是精神恍惚。路过一个十字路口之时,前方的绿灯忽地变成了红灯。可不知怎的,K竟好像看不见似的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骑去。按理说,我这时应当大声叫出她的名字令她停下的。可是就是在那绿转红的一瞬间,我脑中浮出了晦冰的音容笑貌,还有那隐秘写在箱底的一行字:“若没有迷雾,没有解药,最终的胜者将是海伦娜......”,“若没有迷雾,没有解药……”“,”海伦娜......”。我的心早分明已远远飞驰而去,奔到K的身旁,声嘶力竭地向她喊道:“停住!停住!停住啊!”可是,我的身体却如同被迎面袭来的强风牢牢地制住了一般,久久地禁锢在原地,直至汽笛冲天,直至那一声闷响,直至K的身躯被掷上半空,直至一抹鲜红漂染了我的角膜,直至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K这下伤得不轻。仅仅几天的时间,她住院了的消息便传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虽然神智尚未清醒,每日都会有熟识的或是陌生的同学前来医院探望,她的病房总是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床头的鲜花也是一束接着一束。
S在K出事的当天傍晚就到了医院了,那个时候K的身边只我一人。他急匆 匆地跑了进来,外套都没有系好。他似乎是忽略了我的存在,直接奔向K的床边,轻唤着她的名字。我站在不远处的一旁注视着,猛然觉得腹部如刀绞一般痛,胸口像是被填了棉花似的一阵发胀。S看起来有些崩溃,他缓缓转过身,直视着我。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淡淡地说。
“K每天放学都是骑车回家,为什么从来都不出事只有今天出事了?”
“你问我有什么用?”我叹了口气。
“薄荻,你是叫救护车的人,那你不是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救她的吗?”
“我……”我挺直了脊梁,“她闯了红灯,我也来不及救她。”
“那照你这么说,”S突然变得很激动,“她现在伤成这样就是她活该?”
“我不是这个意思!S,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对了,”他想起了什么,双拳紧握,“T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不来?”
“出了这种事,T不会不来的。”
“那我就在这里等,直到他来。”他说着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他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我低下了头。
一段尴尬的沉寂之后,熟悉的声音自门后响起:“S,你……不用等了。”
开门之后,T伫立在那里,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本想等你走之后再进去,既然你要等我……”
S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直直冲了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可高人的?”
T倒表现得异常淡定,他轻轻巧巧地推开了S箍住他的双手,淡淡道:“我们之间的事,你为什么总要插手。S,你自己想想,如果你不介入,K她现在会是这样的?”
“关我什么事?”S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一把将T推到了墙角边,大声吼道。
S的脾气向来就是这样,一旦被点燃,所有的逻辑和冷静都会在一刹那燃烧殆尽。
“S!”T挺起了胸膛,一步一顿地走向S,“我和K定好了,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正好最近学习压力比较大。你觉得你一直缠着她不放真的好么?”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低头一看,立时全身一震,居然是晦冰。我的双手一直在颤,差些拿不住电话。
我悄悄退出门外去,按下了接听键。
“喂,晦冰......你怎么……”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K……她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沙哑而断续,有点儿不像是她。
“还没醒呢,看样子伤得不轻。”
“很……很严重么?”她的声音愈发地低沉而模糊,听得我心里一阵堵塞。
“是挺严重的。”
晦冰突然不说话了,随之而来的是可怖的凄清寂静。渐渐的,我似乎听到了她的抽泣声。但那声音是极度压制的,更像是无法持续的呼吸声。我听着那令人心乱的声音,混着自己愈发清晰的心跳声,感觉像是什么东西自胸腔一点一点地被抽空。我倒是希望她能直接放声哭出来,那样或许还可以减轻她的苦楚。不过我有些疑惑。晦冰写道:“最终的胜者将是海伦娜”,难道“赫米娅”的离开不是“海伦娜”最大的胜利吗?难道迷雾没有消散,解药没有被销毁吗?
“晦冰,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从唇间吐出这句话。
“为什么人一定要将心里话告诉别人呢?告诉别人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永远也不会和你感同身受,你讲给他们,他们只是当一个笑话似的听着,表面哀伤,内心调侃。”她说话的尾音带着颤儿,“薄荻,我问你,假若有一天我死去,彻底地从这个人世间蒸发掉了,人们会怎么想?”
尚未待我回答,她便急急地续了下去:“大家定会痛哭一场。一个星期之后,他们便可以毫不避讳地大谈这件事,然后再强加上他们的个人看法。例如,例如说我是多么多么傻,多么多么可悲......再过一周,大街小巷里便会有形形色色的人笑着调侃着这可悲的事实……再过几周,再过几年……我的所有行迹便会凭空蒸发,我的影像便会在所有人记忆中暗淡......我会彻底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掉……”
她越说越是激动,上气不接下气,说到最后,似是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伴随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符而震动着。我本来很想告诉她,就算是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她,我却愿意了解她、接纳她,可是她那如泉水般倾泻而出的决绝的情感却让我忽地感觉,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的人才真真是肤浅低劣之人。我不了解晦冰,我也没有权力去感化她。我怔了一会儿,任凭脑中的图像天旋地转地在眼前飞驰而去。
“可是只要你说出来,就会有人帮你承担了不是吗?你又何苦这样呢?”
“让别人承担痛苦吗?不,不,我做不到......但是我自有办法让别人和我感同身受。”她顿了一下,续道,“薄荻,你那次离家是为了什么?”
“我……”我语塞了。原来她一直记得那次。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清楚的是,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该是经历了怎样的失望才会那样……那些围观的人,那些根本什么都不懂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那样肆无忌惮地对你加以评论......”
“晦冰......”我令自己的身体死死地靠住身后的墙面,尾椎骨生生的疼。
“如果K能与我感同身受,体验一下那种......那种感觉......那就是最好的了。可是K她为什么会……为什么会……”她终是撑不住了,我听到了硬物抢地的声音,听到她一直不住的抽噎声。我眼前的画面猛地又回转到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像是刑满释放的囚犯,她居高临下,脸上无声地划过两行泪;我看到幕布之前的她,如此美丽,如此闪耀,绚烂的音符自指尖流出,悬滞在她的周身;我看到K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鲜血形成的花绽放在劲风之中。我终于明白为何晦冰对我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了:她能在别人的世界里生活。那天,她感受到了我心中的耻辱与不堪;那天,她体会到了李斯特的愤怒与欲望;甚至那天,她让不败的K也尝到了挫败的苦涩。她身上扛着成百上千的情感与内心世界,可是又有谁关心过她的感受呢?我曾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关注她的人。可是我错得很彻底,那只是单纯的对她人的渴求,而非对她情感的照怀。泪水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将手机拿远,我不想让晦冰知道我现在的状态。那时候,我下定了决心,要仅仅做晦冰世界里的一个路人。
不久,S和T便双双走了出来。两人虽然面色阴沉,却都冷静了许多。
“所以那个女生是谁?”我看到S转头看向T。
听到这句话,我心头猛地一紧。
“我都不认识她,只是她突然加了我的微信......而且,我对她没感觉,也并没有和她怎么样。”
“她长什么样?”S的声音格外的低沉。
“S,我求你了,不要惹事生非了好不好?你就算知道了她是谁又能怎么样?”
“我会让她向K道歉!”S低头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K还在修养中,等K回来,我自有办法让那个人站出来。”
我默默地抹干了泪痕,跟在了他们两人身后。
S那天的样子令我浑身发寒。
一年的时间过得平平淡淡,S和T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K也好了许多,平日里也逐渐地活跃在了朋友圈里。至于我,已决定不再像曾经的那样暗暗地追踪着晦冰,只是在所有众人聚集的场所下多看她几眼罢了。因此,晦冰于我便更像是个不见底的深渊了,可愈是这样,我愈是克制不住自己纵身跃下的欲望。本来觉得待我和S他们几个申请过后便可以永远的离开这个充斥着重负和紧张的地方,晦冰也终将开启自己新的生活,可是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一天的到来而顷刻灰飞烟灭。
那天,学校举办了一个活动,声势挺浩大,四面的告示栏上都贴出了各式各样的宣传海报。可是随着那些海报一同被津津乐道的,还有那天蓝色的公告,其署名是S。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瞥到了几眼。那清晰的字迹,分明是我的好哥们S的无误,可是那一行行字却如同钉子一般刺入的我的角膜。“某个怀有不良心态......从中作祟......直接导致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K,既然回来了......不要离开......”我越看越好似承受着窒息之痛,某样细纱一样的东西堵塞了我的毛孔。我猛地推开了一众人群,直接冲到了告示板前,我像是长跑之后的人一般拼命地喘着粗气,毫不犹豫地讲那张可怖的纸扯了下来。任凭身后人群叫嚷,我低头冲进了教学楼,顺势将手中的告示撕得稀烂。
本来料定向来对学校举办的各项大小活动不感兴趣的晦冰该是绝不会看到这个东西的,可是我错了。刚走到楼上不久,我便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哭声。那声音分明是晦冰的,但却不像是晦冰的。晦冰怎么会哭呢?她怎么会不顾形象得哭成这个样子呢?我感到脊背一阵寒凉,却怎么也无法起身向外探视一眼。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几近挤破我的腹腔,毁掉我的神经。我战栗着起身,向窗外瞧去。那天还真是个好日子,风轻云淡,阳光明媚。操场上空无一人,仅仅是那个柔弱的躯体伏在一个公告板边,脊背不住地耸动着。她的周身无遮无拦,刺目的阳光包裹住了她,那张天蓝色的告示紧紧地攥在她的手中,没有一人出现在她的身旁,她像是暖阳之下彻彻底底的阴影。我实是看不下去了,只是将自己的头埋进双臂里去。
“薄荻?”是S在唤我,“底下是谁啊?走,咱出去看看?”
我急忙抬起了头,连连摆手道:“还是别了吧,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去了管什么用呢?最多帮倒忙。”
“那……那好吧。”他耸了耸肩,“不过你…..怎么了吗?脸色死灰一样。”
“无妨。昨天……昨天刷题,睡得晚。”我挤出了一丝笑容。不知为何,这是平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对S产生了如此抗拒的情感。
“S,”我见他转身要走,连忙叫住了他,“你……找到了你想找的人了吗?“
“就一张告示而已,料那个人也不肯出来。不过既然K回来了,这就算是对那人的一种警告吧。”
“S,我就不明白了,”尽管我死死地控制着,眼眶还是不由分说地湿润了,“都一年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儿无理取闹吗?”
S猛地愣住了,他悄无声息地打量着我全身上下,似乎要从我的身上寻出什么端倪:“所以你觉得K的命差点儿没了是件小事?”
他的声音奇冷,冷得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说罢又瞪了我一眼,继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那你觉得你这样K会怎么看你!”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
说罢这句话,我再也支持不住,瘫在了课桌上,泪水不由分说地淌了下来。
那天是我第一次,与我的好哥们S发生如此大的争执。自那天起,我又变回了孤身一人。终究是不能两全,我失去S,失去了晦冰,还失去了某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天,似乎只有我一人能听得见晦冰那痛彻心扉的呐喊。可是我的躯体却不争气地滞在原地,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第二天,活动正式开始了。学校的安排也当真是巧合,竟然同时邀请S、T和K作为评委。
只不过那天,S并没有如约来到比赛现场,就连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处。我们形同陌路,就算是见到了也变得冷眼相对。更加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晦冰现身了。
她如同一个影子一样横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直接走上了台开始了她的演说。所有人都大惊失措,她却淡然自若地侃侃而谈。我被淹没在如浪潮般地人群中,努力地捕捉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面带微笑,目视前方,眼中平静若水,似乎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台下挥舞着双手的挑衅的人们。四周的声音实是嘈杂,即便我细细去听,也听得很是模糊。她好像在说一个实验提议,一个有关雌雄配种的问题。
正在晦冰说的时候,T猛地站了起来,他身下的椅子“哐”的一声掷倒在地。滚滚人群登时鸦雀无声。他背对着我,我因此看不见他的正脸。可是他的双拳握得很紧,脊背僵硬,步伐凌乱。空气凝结了几秒,他转身迈开步子直接离开了。围观人群立时如烧开了的沸水一般炸了开来,人们兴奋地叫嚷着,大声谈论着,虽然站在这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晦冰仍是直挺挺地站在台上,嘴角印着四十五度的微微上扬。我下意识看向了评委台上的K,她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台上的晦冰,对T的突然离开漠然无视。
“可是被隔离的那个样本怎么办呢?”K问道。
“看实验者的心情吧。”晦冰若无其事地答道。
我感觉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我想起了昨天缩在刺目阳光之中的那个 瑟瑟发抖放声嚎哭的女孩,再对比现如今站在我身前几步开外的女孩——那么泰然自信,那么高高在上,那么触而不及。这教我如何相信这两个女孩竟是同一个人?在那一刹那,我竟感觉到了无边的恐惧感。曾经,晦冰的一切都如同无底的黑洞一般将我向其中吸去,可现在,我实是在黑暗与寒凉中耽搁太久了。刺骨的严寒冰冻了我的触觉,浓稠的黑暗渗透我的血液,我像是溺水的人一般尽力挣扎着,奋力地趋向那哪怕一丝丝的微光。现在的晦冰令我恐惧:她嘴角的上扬是一种嗜血,她发丝的轻扬是一种凌乱,她冰冷的声音是一种惊悚。我看不透她,我永远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可即便是这样,当我看到她转身离开,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虚感所袭击了。那是一种极端的苦涩,是多么大的磨难都不可能带来的痛楚。我回身紧紧地捂住了胸口:晦冰固然可怕,可我不能没有她。日积月累,我早已经离不开她了。
或许,我早就真心对她动了感情。
可是,感情又是个什么东西?
活动当天的下午,琴房中又传来了那首熟悉的《末日经》。我停下了手中的笔,闭上眼细细地听着。晦冰这回弹得格外出彩,技巧的表现和感情的运用竟比任何一次她的演出都要完美。这一回,音符其中掺杂的情感反而更加直接了,每一个和弦都是坚定而直接了当地敲了下去,不带任何多余的延音。可愈是这样,愈是难以令人听出其中饱含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听到起兴之处,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可当我走到楼梯间时,又不由地止步了。我不知道我在犹豫些什么,我甚至摸不透,我这两年来一直在犹豫着什么。我只得像是个傻子一般徘徊不前,伸手摸索着从楼上滚落而下的细碎的音符。不久,乐曲戛然而止。我惊了一跳。这回的《末日经》结束得很彻底——当最后的一个和弦落下时,似乎一切的一切都随之静止了。空气凝结,时间泞滞,血液凝固,心跳终止,就连“末日”也结束了,随之而来的只有死亡的沉寂和时空的空白。我猛地一阵心悸。抬头望向窗外,阳光正暖,暖风和煦。或许是因为晦冰这次弹得格外好的缘故吧,我告诉自己道。
我像是个被牵线的木偶一般,顺着墙缓缓向前走去,晦冰《末日经》最后的余音久久缭绕。金色的阳光纷纷扬扬地洒在我的面前,细微的灰尘在空气中四处乱撞,钻入我的眼中。
那一刻,分明阳光普照,分明万物焕发。
那一刻,绿叶青青匆匆,喜鹊唱和。
那一刻,操场上人声鼎沸,青春灿烂。
可是那天那个下午的那个时刻,无比闪耀的骄阳之前,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窗外掠过。从我的眼前划过,如同刀子一般生生地刮磨着我的角膜。
自此,那一刻永久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
随着重物抢地的一声砰响,一直回旋在我脑海中的那个旋律也落下了其最终之音。我怔在了原地,任凭成山的人群将我吞没,直到轰然的惊叫消磨尽我的理智。登时,头顶那根一直牵着我的细线断裂了,身体里某根顶梁之柱轰然塌陷,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瞪大眼睛注视着我的双手,全部的一切似乎都从中款款泄出。
我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飞也似的向楼下奔去。我推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视了几个女生的怒斥,踉踉跄跄的冲到了那个熟悉的躯体边。又是鲜血,又是无尽的猩红沾染了我的虹膜。浓稠的血浆逐渐从那身躯的头颅中央蔓延开来,渐渐的,我眼前的世界化作了一篇红色的汪洋。我只身一人站在那波涛之中,凝重的心跳声随着脚下液体的涌动而有节奏地律动着。除却那一声声心脏的敲击,我什么都听不见;除却那一片无际的空白,我脑中一无所有。
我直直跪在了地上,坚硬冰冷的地面砸在了我的膝盖上,火烧火燎的疼痛直触我的眉梢。我将那个熟悉的躯壳抱了起来,将她的头靠在我的双腿上。凌乱的发丝被鲜血粘在了一起,我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晦冰。是晦冰。确实是她。同我第一天见到她的样子一样,她肤色白皙,高挑漂亮,全身散放着淡淡的冷调色彩。同她第一天见到我的样子一样,一行浅浅的清泪自她的双颊划过,悄无声息。只不过这一回,居高临下的人是我,狼狈不堪的是她。
她身体的余温尚在,可是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四肢在慢慢地僵化,血液在慢慢地凝固。半晌,我的情绪才彻底地发泄了出来。我不受控制地痛哭了起来,仰天大叫着晦冰的名字。到了后来,我都听不清自己究竟在叫嚷些什么了。纯粹是一种情感的发泄。似乎只要嘶声裂肺地嚎哭,晦冰就能醒来,天地就会塌陷,噩梦就会惊醒,一切便都会回到当初。回到很久很久的那天,她站在玉兰花绽开的早晨向着我微笑着,微风轻拂着她的面庞,上课铃声持续了整整十三秒……然后我会直接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晦冰,请你和我说说话,我愿意理解你……晦冰,请你远离这样的生活……晦冰......我喜欢你……我的胸口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熊熊烈火灼烧着我的双眼。
“薄荻……”一个声音自我的身后响起,“起来吧。”
我猛地一回头,看到的是我的好哥们S。他似乎也是刚刚哭过,眼角通红。我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
“薄荻,你原来......喜欢晦冰?”他略略扫了一眼尚卧在我怀里的躯体。
听了这句话,我猛地站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量扑向了他。我死死地抓住了他的领口,举起了蓄势待发的拳头。S见状连忙后撤几步,奋力地挡住了我。
“你疯了?”他连连后退了几步,似乎是厌恶我身上的血腥气息。
“你……你把晦冰还回来!你……你……”
“薄荻,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是晦冰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也很难过!你究竟是怎么了?”
“你……你……”我的嗓子哑得很,没有办法清晰地吐字。一切的语言都在刹那间化作了更多的泪水流淌了下来,混着晦冰的鲜血,粘满了我的脸庞。
S似乎是被我的模样吓到了,他怔在原地,发梢打着颤。
正在这时,一个素不相识的同学走上前去,隔在了我们两个之间。
“两位学长都冷静一下吧,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报警。薄荻学长,S学长也很难过,还请你节哀。”
“可,可是!”我疯狂地吼了出来,可又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先走吧,薄荻,先走吧。不要破坏现场啊。”越来越多的声音聚集在了我的耳边。
最后,在大脑的一片僵持之中,我被几个老师硬生生地拽离了操场。
如同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一天一样,我横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他们在调笑,在议论。
“这人和自杀的那姑娘什么关系啊?”
“切,之前都不知道他们俩认识。”
“不过你说,那个叫晦冰的女生还真是傻得很呐,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至于这样呢?”
“可能心理脆弱?”
晦冰清脆而颤抖的声音分明地回荡在我的耳边:“薄荻……如果有一天……我突然间人间蒸发了......你会怎样?” “你会怎样……” “大家会怎样……” “会怎样……”
这声音如幽冥一般回荡在我耳边,逐渐地摧毁着我的神经。就在那天的那一刻,我被彻彻底底地摧毁了,我像是个秤砣一样向下直坠着,似乎要堕入无底的深渊。最后,两位老师半拖半抬地将我送到了医务室雪白的床单上。
这件事过后,学校被强制停了一个多月的课。经过警方调查,发现晦冰确是自己从顶层的小仓库中纵深跃下的。她跳下的时候还面带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顶层的那间小仓库被封锁了,那里将永远地封存着晦冰生前的最后一丝气息。
现如今的我早已毕业许久,可是多年来我从未回去过母校。
时光如梭,胸口的那阵阵撕裂的痛楚还是会时时再现。
仲夏夜之梦计划失败了,海伦娜死了。最终胜利的果实归赫米娅、拉山德、和迪米特律斯三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