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陶潜
庸常的生活,一经文人夸张,即变得有些诱人。前者读《晋书·陶潜传》,言陶潜“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似乎陶潜的日子飘飘然如神仙,令人好不羡慕——这样的隐士生活谁都想试试。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
文学史讲陶潜,通常都说他是一个独善其身的高洁的隐士。一般人也都认为,陶潜选择隐居,是看中隐士生活的清闲、自在、真我、高洁,却不知这种误解了的逍遥生活烦恼不断,一般人早就变节投降了。
人要生活,起码要解决吃、住二事。陶潜41岁时正式归隐。起初家中还有童仆,“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俨然一富裕农家,吃、住都不必太上心。可是过了三年,忽然一场大火,八九间茅屋烧得干干净净,一家老小只得寄居船上。为了养家度日,渊明辞退童仆,自己种菜灌园,织席子,打草鞋,卖蔬菜。饶是如此,毕竟他是写诗的好手,却缺乏经营的本领,加上农田常遇水旱虫灾,官府不时逼租催税,渊明有时竟“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肌瘦面黄。江州刺史檀道济来拜访时,渊明已几天揭不开锅,饿得起床都很困难。吃住都无法解决,又何谈隐者心境?所以我十分的怀疑,渊明的“高卧”怕是饿得实在没力气了,他所谓“自谓羲皇上人”也只是苦中作乐、自欺欺人而已。
陶潜是个十足的穷人,可是他心情总是很好。他在《归园田居》里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说白了,就是矮矮的几间茅屋趴在那儿,门前屋后栽几棵桃李杨柳,都有气无力;傍晚时,老妻去烧水,烟囱里自然就冒出烟来,这时鸡狗一齐乱叫。美什么呢?烦人!这种生活,一般人都感觉没意思的,
可陶潜却自得其乐,并以“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自夸,让人很有点井底之蛙的感觉。也难得他有这份心情,不客气地说,真与阿Q是兄弟了。
不过,俗话说,“时穷节乃见”,过苦日子的陶潜才更显高洁,“贫贱不能移”,真好男子。后人读他的诗文,很感谢他的那种心情,那种夸张,大大影响了后来的文人和文学。甚至从明清小品里都可以找出他的影子。
二:明清小品
明清时期,文人们着意表现“人”的生活,注意寻找自我的灵性,闲适的小品此时蔚为大观。归有光、公安三袁、竟陵锺惺、张岱、袁枚等都很活跃。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写自己日常生活:“积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班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单调枯燥的生活显得诗情画意,文人心态可见。郑板桥托兄弟帮自己买一处宅地,在信中就开始幻想:“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文人心态可爱天真得不得了,如果是我,就把宅地赠给他了。
张岱,字宗子、石公,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侨居杭州。著作有《陶庵梦记》、《西湖梦寻》等。据云精于茶艺茶道,明亡后披发入山,静心著书。其《湖心亭看雪》写天地茫茫,浑然莫辨,物我相融,言辞精约而绘景如生。天地溟蒙,作小船及人的背景,让人觉出天地的浩淼和人的卑微。其实说白了,也就两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冷飕飕看不见人影,只是没那分情调。不能不佩服他的夸张。
三:屈原和王维
其实,文人的夸张在屈原那里就已经表现得很充分了。文人们似乎总有一种不顾现实的一相情愿的癖好。屈原写“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她含情顾盼,嘴角掠过一丝羞涩的笑意,期盼着与情人的重逢,体态俊俏而苗条可爱”,“换上了石兰编织的罗衫,系着杜蘅编织的腰带,从路边采摘了一些野花香草,准备送给幽会的情人。”)。
婀娜身影,柔婉可爱,令人很有点想入非非。其实说不定那山鬼是男子所扮,虬髯满脸,粗豪得很。他在《离骚》里写自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把自己打扮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种夸张,留给后人一个峨冠博带高贵圣洁的屈子形象,让后来的读者心灵中深深印上了一个参照。
对文人以夸张排名,王维无疑名列前茅,估计排名与以武艺排名的小李飞刀相近。这位诗佛,被苏东坡称誉为“诗中有画”,一首诗就是一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可见夸张的手段。中年后的王维求得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山水绝胜,他与好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这期间,他写下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写一个乡村老头秋日无事,倚门听蝉:“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写的是平常事,而令人神往。他的《渭川田家》写道:“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纯用白描手法,描绘乡间晚归,宁静安逸,怡然自得。这是诗人心境,从毫无牵挂的旁观角度看的,但对当事的野老牧童和田夫,焉知没有烦恼正等这他们?他在《竹里馆》里写道:“独坐幽簧里,弹琴复长啸”,我读这两句时,不免想:弹琴可以理解,只是啸什么呢?恐怕是因为太寂寞吧,也就如现代的年轻人有时吼两声发泄而已。作秀的色彩比较明显。
四:外国名家
相比渊明,同做过隐士的美国的梭罗似乎幸福得多。梭罗,1871年生,活了46岁,一生简单而朴素。1845年,过得好好的他单身只影,“借来一柄斧头,走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开始了隐居生活。与陶渊明相比,梭罗的隐居少了社会的因素,完全是他自身心灵的引导。到1847年,三年里他几乎都生活在瓦尔登湖边,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他感受着、观察着、体验着、思考着,也夸张着:“月光从森林深处一个个树桩上返射回来,仿佛她在照耀万物时有所选择,她的星星点点的光芒使人想起一种叫做月亮籽的植物——似乎是月亮把它们种在这些地方……”看来森林上空的月亮的确比城市上空的月亮俊秀优美得多。你不能不喜爱这种夸张,让你忘却人间的烟火,心净体明。
喜欢日本的一些散文,就象穿了华丽和服的温柔的少妇。作家们描摹景物也多体现出一种女性的细腻,他们无疑也是夸张的能手。川端康成的《雪国》、《伊豆的舞女》纯是诗体小说,语言优美纯净。记得有这么一句:“各处涌流的泉水,使人联想起女乳的温暖和丰足”,旖旎多情。东山魁夷是画家,又是作家,以画家的眼光为文,文中有画,堪与王维媲美。
在读过的外国散文中,我比较偏爱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作品以猎人的行踪为线索,展示了俄罗斯优美的大自然,刻画了众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对可怜的农奴和平民的刻画,洋溢着浓郁的人文情怀和悲悯色彩。而书中对美丽的白桦林和草原的描写,尤令人难忘,仿佛就呼吸着白桦林中湿润清凉的略含腐蚀气味的气息,躺在绿草原上看蓝蓝的天,耳边传来俄罗斯少女的歌声……整本书有一种斯拉夫人的忧郁特质,深深地动人。可惜看了多年,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
其它印象深刻的还有英国的华兹华斯。记得他有一首《黄水仙》,写湖边树阴里大片的飘舞的黄水仙,极富动感和亮感。他的代表作似乎是《丁登寺》。另外还有俄罗斯的诗人叶赛宁,似乎他的诗也很抒情。
文人的夸张是文学天空上的太阳,是文学殿堂里永不熄灭的灯烛,也是人类精神长河里一股永不浑浊的清流,它使平庸变得杰出,使呆滞变得生动,使痛苦变得欢乐,使黑暗变得让人看到光明……文人不能没有夸张,人类需要这种夸张,而这种夸张又建筑在文人的那种特殊的心境之上,建筑在文人对美的捕捉和提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