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荣获“孙犁文学奖”并于2018年选为济南市中考试题,占总分20分。
作者近影
闻月
一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我们换了宿舍。
我睡下铺,睡觉时习惯不挂蚊帐。这样就常常有些灰尘从床顶木板上掉到眼里。我便弄来几张山水画挂历,将床顶封了个严严实实。
一天午休,突然发现一只前身呈浅黄色、尾部透明、小巧玲珑的泥蜂“嗡嗡嗡嗡”的围着我床顶枕头上方的那张山水画直转。我便暗暗地觉得好笑:这只小泥蜂好天真——“可能它是想从这幅画上的‘花丛’中采出一些蜜来吧?”我这么想着,内心里便笑这只小泥蜂的“傻样儿”。
以后的日子,小泥蜂竟成了我的常客。它天天都来,从不间断,有时围着床顶那幅画一转就是好几个小时。
每次,这只小泥蜂围着那幅画转了一段时间后,便从床顶飞下来, “嗡嗡嗡嗡”的在我跟前叫个不休,似乎在给我唱着一首首动听的歌谣——它总是逗我发笑,向我道着亲热。它不是黄蜂,不用担心它会蜇人。 我与小泥蜂慢慢便达成了一种默契,成了好朋友……
二
快去实习的时候,收到弟弟的来信。
我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的浏阳河畔,因寒假留下守校,我已有近 我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的浏阳河畔,因寒假留下守校,我已有近一年没回家了。那年头家里没电话,联系只能靠写信。弟弟信中说母亲年三十吃团圆饭还念叨着我。而春节那段日子,她天天在村口盼我回家过年,人也瘦了许多。
弟弟说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我一件家里发生的事:前段时间姐姐与家里失去了联系,母亲天天以泪洗面,急得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觉。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四处打听才得知姐姐被人骗去了外地。父亲请假去解救姐姐时,母亲执意要一起去。
在那个村庄,村民不让父母带走姐姐,在争执中动起了拳脚,姐姐吓坏了。母亲那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张开双臂紧紧护住姐姐,自己却挨了不少拳头,最后被村民推倒,伤了胳膊。幸亏派出所民警及时赶到,大家才被解救出来。
母亲回来后吩咐弟弟、小妹,千万不要将这一切告诉我,说怕影响我毕业考试。而母亲天天计算着我回家的日子,一个人还经常暗暗流泪。信中说母亲伤情好转,勿念,并吩咐我为不让母亲担心、千万不能泄密。 读完弟弟的来信,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三
实习回校后,离毕业仅两个多月了,我们进入了紧张的毕业考阶段。准备毕业考期间,那只小泥蜂又来了,还是“嗡嗡嗡”地围着床顶那幅画转。好几次中午,当我刚刚入睡时,它便从床顶飞下来,围着我的脸叫个不休。
我是“夜猫型”的人。五月的广东天气很闷热,晚上总是睡不着觉,心里又想着复习考试,烦得要命。这样,午休时受到这只小泥蜂的打扰,我将一切的不快都迁怒于它,便想下“毒手”打死它了之。
一天中午,当小泥蜂再次出现、“嗡嗡嗡”地叫着扰得我睡不着觉时,我的心情坏透了。我便看准一个机会,拿起床头的一本书,说时迟,那时快,猛的向它打去。
小泥蜂终于被打落了地上。它便像突然加大了油门的小发电机,“嗡嗡嗡嗡”地在地面拼命旋转着,发出一声声急促而沉闷的声音。我赶忙从床上弹了起来,用脚向它踏去,想置它于死地。就在我的脚即将踩上它时,小泥蜂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猛然间像流星般从我的脚底下一蹿而起、飞逃而去——我又一次失败了。
作者应邀出席“孙犁创作研讨会”
第二天小泥蜂没有来,我想它一定不敢再来了。 然而,我还是想错了。 第三天中午,小泥蜂又来了,它的身子向左边倾斜着——显然,它的翅膀被我击伤了。 小泥蜂尽管受了伤,但它却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还是“嗡嗡嗡”地围着床顶那张没有花香、没有甘露的山水画毫无戒备、艰难地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母亲(前排右三)与家人合影留念(作者二排右四)
它似乎没有介意我上次的作为,也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正想置它于死地。看着这只可怜的小泥蜂,怜悯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拿起书正准备向它打去的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这次小泥蜂显得特别焦急,好几趟它将自己的头顶在那张山水画上团团转,像是要把画纸顶穿。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小泥蜂飞走后,便将床顶那张山水画撕了下来。
床板上有一个椭圆形、小手指头大小的洞。我留意了,便拿一根火柴棒往里面掏了掏,一些小黄泥土便掉了下来。我再掏了掏,几粒白白的、米粒状的虫卵伴着一些小黄泥土掉到了床上。我捡起了这几粒虫卵仔细地看了看。我认出来了,它们是几粒泥蜂卵。
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小泥蜂将卵产在这里——那是它宝贝的窝。
为母亲七十岁庆生
一切真相大白了,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可爱的小泥蜂,你天天围着这里转,原来你是在杜鹃啼血似呼唤着你的儿女;你不顾翅膀折伤,视死如归,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的儿女吗?!
我内疚,那一次如果我真的将你踏死了,那你将会含恨九泉、死不瞑目的。因为,你还惦念着你的儿女——它们就是你的生命。可爱的小生灵,你有一颗多么崇高而伟大的拳拳母爱之心啊!
四
当我怀着负疚的心、小心翼翼将这几粒泥蜂卵放回床顶小泥蜂的那个“家”时,我猛然间想到了我的家乡、浏阳河畔的一个村口,我那胳膊受伤、望眼欲穿的母亲正盼着她儿子的归来。
往事又一幕幕涌上了心头——
母亲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农村妇女,她两岁半时,外婆就改嫁了,这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懂事也特别早。母亲十六岁嫁给十九岁的父亲那天,正是奶奶出葬日(俗说的“冲喜”,爷爷早六年去世)。父亲在几十里外的中学教书,一年难得回几次家。母亲带着我兄弟姐妹五人一直生活在农村,一切重活就都落到了母亲的肩上。她平时省吃俭用,省钱供孩子们上学,希望孩子能有出息,而子女却频遭变故:
先是二姐错吃打有农药的玉米秆中毒离去,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几天不吃不喝,人也苍老了许多;
作者将近作《准爸爸候产记》一书赠送给孙犁外孙女
然后是患哮喘病的小妹久治不愈、长期卧病在床。母亲带她四处求医、焦虑万分;
再是弟弟不听父母劝告,执意放弃当年的高考而南下广东谋业,母亲气得大病一场,却又无可奈何;
而我,曾一度埋怨母亲没文化,令她难过。现作为她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儿子,却也近一年没有回家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能不让她操心吗?!
这次,为了保护受骗的姐姐,母亲又被人打折了胳膊——母亲的“翅膀”已是伤痕累累了……
不知何时,双颊已被泪水打湿。我情不自禁地走向宿舍窗口、抬头望向遥远的北方。泪眼中,我仿佛看到母亲站在村口,任凭北风的吹打,那双饱经沧桑的目光、正定定地望向遥远的南方……
五
再以后的日子,小泥蜂将蜂卵搬走后,便再没有出现过。而我,却一天天惦记着它的归来。是它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它让我懂得了母爱的无私、深沉和伟大。 遗憾的是,直至大学毕业,我再也没见过小泥蜂了。
而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兄弟姐妹也均早已成家立业:妹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弟弟经过多年的打拼,生意蒸蒸日上,在广州买了房、购了车,近年又在浏阳老家盖起了洋楼;姐姐前年二月当上了外婆,63岁的母亲也就荣升为外曾祖母了;我妻子也于兔年10月7日顺产一子。父母早早就来到广州,共同迎来了他们长孙的诞生。
现在,父亲每天帮忙买菜做饭,母亲和妻子负责照顾小孩,我主外。在花都工作的弟弟、妹妹也不时来看望父母,一家子其乐融融。
而我至今还一直惦记着那只曾被我伤害过的小泥蜂。
多少次梦回大学时光。梦中,那只曾被我伤害过的、可爱的小泥蜂是那么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它受伤的翅膀已痊愈,正带着它的“孩子们”在校园的万花丛中自由地飞翔……
前右至左:刘心武、毕飞宇、蒋子龙、王跃文、闻月出席羊城晚报社主办的“2015花地文学榜”颁奖典礼
(附:闻月,本名刘鹏,湖南浏阳人,现定居广州。1995年8月,加入广东省作家协会。系广州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会常务理事、花都区作家协会秘书长,《小主人报》花都记者站顾问。文学作品多次在全国、省市获奖。其中,《栽得梧桐引凤来》于2005年10月荣获全国新农村建设征文大赛“二等奖”并应邀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母亲的翅膀》于2014年12月荣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优秀散文奖并于2018年被济南市选为语文中考试题,占总分的20分。1997年出版诗集《酸酸的葡萄》,1999年出版纪实文学集《哼哼人生》,2013年出版中国首部由准爸爸写给胎宝宝的书——《准爸爸候产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