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雾深,暮沉。
红枫树下,她一袭黑衣,剑身沾满血,她亦沾满血。
“女施主,女施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提剑,呵斥道:“别过来!”
那人停下脚步:“女施主,小僧曾随师父学医几载,可否容我替你医治。”
她起身欲走,一转身却撞被树干撞得生疼。结痂的伤口被撕裂,她咬紧牙关。一阵眩晕,开始跌落。
“女施主,女施主····”温软又急切的呼声。
她感觉到有人托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挣脱,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实在太累了,靠着那人的怀,她昏了过去。
(贰)
模糊的火影旁,端坐一人。她摸了摸腰间,问那人:“我的东西呢?”
“你是说你的剑吧,我帮你缩了剑身,恢复成匕首了。我这就给拿给你。”
她将那个布袋捏在手中,冷声说道:“是你救了我吧,多谢。”
说完,她便起身欲走。
“女施主,你眼疾未愈,身受重伤,可暂且在此安心养伤。再说了,这里林深路险,你只身一人,眼睛又看不见,实在是不宜上路。”那人劝道,语气里充满关切。
跟前的火影活跃地跳着,她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是啊,她看不见了。城下肯定早已布满了通缉自己的布告,她又能去哪儿呢?
当朝宰相钟志祥已死,她的刺杀任务已经完成。本该回去向师父复命的,可如今拖着这幅皮囊,她怕是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她停下了脚步,转身颤颤巍巍地向那火影走去。
“姑娘可是冷了?”
她点头。
那人小心搀扶她到火堆旁,在她旁边坐下。
“你为何救我,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红彤彤的。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无谓善恶。”
“平等!”她冷哼一声。
“我熬了一碗药汁,你趁热喝下吧。”
她伸手去接。
“你的手皆是伤口,这碗有些烫,还是我喂你服下吧。”
她清启朱唇,那温度刚好,味却极苦。药入口中,她皱眉。
“太苦了吗?明日我回寺中取些甘草,掺进药汁中熬制。”
她摇头:“不苦!”
是啊,怎么可能苦呢!多年以来,她喝过无数的药,流过无数的血。这世间的苦,想必她已经饱尝到麻木。
喝完药,他说:“你且休息吧,这山洞隐蔽,没人知道,你且安心。今夜我还得回寺中见师父,以免他们担心。明日我带些僧衣,带些吃食,再来看你。”
那夜,她睡得极其安稳。
(叁)
第二日醒来,刚一起身,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你醒了啊,只怕这石铺咯了你的身子。先吃点东西吧。”
他将馒头递与她。
接过馒头,她吃了一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你的眼睛怕是见不了阳光,是觉得闷了吗?要不我给你讲经吧。”
静谧的洞中,他的玉石之声轻敲她的心扉。
从前,她每次听师父讲解秘笈都昏昏欲睡,为此没少挨罚。可今日,听着自己只字不懂的经言,她却格外清醒宁静。
平日里练功,师父总教导她:心要静。她总是不得要领,空练了一身狠劲。凭一股勇劲,她才成为噬血堂下四大杀手之一。
师父说的静,她在这个陌生小僧的经语中终于有所领悟。可如今她回不到师父身边去了,临行前夜,师父对她说:“阿冥,这次任务结束后,你便可离开,从此这武林再无杀手冷月冥。切记,万事以退为进。”
“我定手刃钟志祥这个贼人。”清冷的月色下,她亦冷冽。
九岁那年,她全家死于钟志祥刀下。娘亲拼死将她护在了身下,于血泊中逃过一劫的她拜师噬血堂。
余生,她只做一件事,报仇。
忍了数年,师父终于应允她。
两日后,京城传来消息-----宰相钟志祥遇刺。通缉令上的画像模糊难辨,但上面有一条重要线索,该女子双目失明。
坊间流传,杀手用的是一把匕首。并说钟志祥在自己的体内养了蛊虫,名曰生死蛊。此蛊宿主第一人,此人便得长生。此蛊宿主第二人,此人便失五感、化血水而死。
宿主死,蛊虫活,并寻找下一任宿主······
然而,远离俗世,宿于山洞中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中了此蛊。
(肆)
那人的念经声越来越轻,她隐约记得他问自己:“女施主,可否告知在下,你的名字。”
“我··我叫月儿。”
周遭的世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她问:“怎么不念了,你是要回去了吗?我喜欢听你讲经。”
周围一片阒寂。
她又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然害怕起来,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匕首。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手心有些痒。那人一遍一遍地在她手心画着,好像重复着什么。她努力地感受,是一个“聋”字。
是自己聋了吗?
她感觉到有人摩挲着自己的脸颊,粗布擦过眼角。她哭了,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手心又是一阵酥痒,那人在她手心里写:不怕,有我。
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那人又写:“回寺,陪你。”
她点了点头。
那天,她拉着那人的手,让他写了一下午的字。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了缘,那“缘”字真难,她猜了很久。她知道他今年二十了,比自己还大一岁。他五岁就受了戒,做了和尚。他还夸自己好看,像是他师父院中的六月雪,那是一种莲花的名字。
她的手心有些润湿了,那人也是。
他扶她躺在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
她知道他要走了,她多想看着他离开,听见他离开的声音啊,可如今,她只是个又聋又瞎的人。
她的世界一片静寂,一片黑暗。
(伍)
大仇已报,她心中再无牵挂。只是那一起长大的师兄,她早已芳心暗许的师兄,她怕是再也见到了。如今自己这般模样,不如不见。
她犹记得启程前夜,她起身到屋顶观月,廊下传来声响。
“阿祭,刺杀钟志祥不是易事,我怕阿冥被仇恨冲昏了头,丢了性命。你素来稳妥,且你心中有阿冥,由你替她再合适不过。了结此事后,你便带着她离开。我命人在她这几日的吃食中加了寂灵散,近几日,她将功力全失,我也会命人看住她。你到京后,我会安排她出关。任务完成后,你且前去与她会合。”说完,年老者轻咳了几声。
半月前,她在师父房前跪了三天三夜,师父才答应让她执行此次任务,可终究还是骗了她。
“师父,阿冥向来倔。不知我们如此安排,她是否甘愿接受。”年轻的人说道。
“到时,钟志祥已死。离开这武林喧嚣,她也该安心了。”老者叹了口气。
两人离开后,她才从屋顶跃下。她没有回房,而是潜去了药阁。除了取寂灵散的解药,她还要取两样药,易容丹、置梦丸。前者供自己易容,后者让她的师兄昏睡。
第二天,她一袭黑衣,额发束起,从师父手中接过祭幽刀,登船离开。
师父和师兄会找自己吗?怕是已经找疯了。可她一意孤行,如今身受重伤,一切都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滑落。她顿时觉得双眼疼得厉害,如烈火烧灼。她抬手擦拭,那泪却稠密温柔。
不,那不是泪,那是血,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她用衣袖轻拭那泪,手却被人拦下。
她知道,是那僧人。
他在她手心里写:别哭,药!
那人将药放入送至她唇边,那药滑入口中,透着一股寒凉之气,味道极其清香。药于她口中化开,顺着喉,充斥了她全身的血脉。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她又能看见了,师父、师兄。可那僧人的容颜,她却看不到,她很想看到他。
隐约中,她记得有人将自己抱起。那怀抱极温暖,极舒适····
(陆)
竹屋里,摆着简朴的器具,窗外的阳光明媚,屋外有鸡鸭的叫声。深蓝的床上,躺着一女子。她着素衣,腰间系着彩色布袋。
她起身来到窗边,鲜绿的竹林映入她的眼帘。她似是很久很久都没见过此般景象了,上一次还是与师兄练轻功时吧。
“姑娘,你醒了啊。”
她转身,问:“你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那着灰布衫的老妇笑盈盈地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这是浮华山下的竹林,我与老伴居住于此。你可以叫我蓝婆婆。”
浮华山?竹林?蓝婆婆?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那老妇见她不说话,便说:“姑娘怕是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躺了这些天,肚子里估计什么都不剩了。”
“我躺了多久?”
“大致半月吧!”
说完,那老妇便出去了。
她于窗前伫立,望着阳光下的竹林出神。靠着竹椅的她隐约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彩色布袋。她将那布袋布袋里的东西取出,是一串佛珠,还有一封素笺。
那上面写着十六字:“孽海茫茫,回头是岸。缘起惜缘,缘灭随缘。”
顿时,她觉得眼眶灼热,心如刀绞。可是,她没有泪。
吃饭时,那老妇问她:“姑娘,你可知自己叫什么?”
她顿了顿,答:“阿缘!”
(柒)
那日以后,浮华山下的竹林里多了一口幸福的的人家。那年轻的姑娘唤那两位老人:“阿爹,阿娘。”平日里,她跟着阿爹阿娘上山采些野果野菜,打些野禽飞鸟。自家吃剩的,就由那老汉拿到集市上去换些钱币。
一晃五年过去了,两位老人的身体每况日下。那老汉更是由于一场大病卧床不起,老妇也因为忧心过度,形容憔悴。
一天早上,她挽着篮子去集市上买药。
临走前,阿娘嘱咐她:“别去太久,买了药就回来。”
“放心吧,阿娘!”
逢年过节,她也会陪着阿爹阿娘去集市逛逛。平日里,阿爹阿娘给她钱币去买些姑娘家的物件,她却只说:“阿爹买给我的头绳就极好!”她不愿出竹林,只因那里清净。有阿爹阿娘伴着,她便觉得满足。
今日她独自一人去集市,也只是为阿爹阿娘买药,顺便买些东西,给两位老人补补身子。
买药回来的途中,路过一茶摊。简陋的凉棚前聚满了人,她实在挤不过去。
她低声祈求:“大伯,让我过去一下。大婶,让我过去一下。谢谢,谢谢···”
没想到身边的人却对她厉声道:“别嚷嚷,要开始说书了。”
熙攘的人群依旧熙攘,人群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捌)
那人一抬手,手中的醒木便击得桌子哐当一响。
“伏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停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各位看官,我们今日要说的灵隐寺旧事。
五年前,位于灵隐山的灵隐寺随远离俗世,香客却络绎不绝,一时鼎盛。凡是得智一大师渡化者,便可身体康健,病痛俱除。
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相传,那寺有一法宝,名曰六月雪。此莲九百年开一次花,闻其香百病除,食其子方得永生。
那一年,恰是此莲头一次盛开。那一年,灵隐寺不接待任何拜访,并于山下设立阵法,以此防范心怀不轨之徒。那一年,全寺都在等待它的初绽。
此莲从含苞到盛放,需经历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可就在这花盛开的前夜,此花却被人盗走。
全寺于山上山下搜了三天三夜,可就是没发现一点线索。
就在大家灰心丧气之时,他们的小师弟了缘回来了。
他形容憔悴,整个人跟丢了神似的。
他跪在智一大师面前:“师父,这莲是我偷的。可徒儿也只是为了治病救人,就请师父惩罚徒儿吧。”
说完此话后,他就倒在了地上。
半月后,灵隐山下聚集了大量官兵。黄色的华盖之下,坐着当朝皇帝。
他身边的公公拂一拂衣袖,尖声念道:“今有罪人,智一法师。违逆圣意,丢失皇家珍宝,圣莲六月雪。罪大滔天,承蒙圣恩,于寺内焚杀。”
咚、咚、咚,灵隐寺的晚钟声在暮色中响起,悠扬深远。
那一日,山顶火光映天,如晚霞,苍莽无际。
可下山的兵马却格外丧气,因为他们千军万马却只杀了一个人,况且那人还是一个又聋又哑的盲僧。
自那日后,世间再无灵隐寺。
·····
(玖)
“姑娘,姑娘,醒醒,醒醒,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她感觉有人在拍自己,有人在叫自己。
她努力地想看清那人,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问:“我这是在那里···?”
“你这是在我的清闲斋呀,你几个时辰前于此听书。可这书说完了,你却不肯走。我看你神色不好,就拉你坐下了。没一会儿,你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这都三个时辰过去了,我见你眼角有血迹,才叫醒了你。”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熟悉的浓稠感覆上她的指尖。
她问那人:“此时是何时辰了?”
那人道:“已经黄昏时分了。”
听完,她起身便出了茶摊。
刚走了几步,她忽又回头:“你可有看见我的篮子?”
那人不解地道了一句:“这不就在你刚才坐得桌子上吗!”不过,他还是将篮子递给了她。
夜深,竹影斑驳。
到家时,她的衣襟已经湿透。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周身的温度越来越低,露气越来越重。
摸着屋前的竹扉,她轻唤:“阿爹,阿娘,我回来了。阿娘,阿爹,阿娘····”
风吹动竹叶簌簌作响,圈里的鸡鸭咕咕地叫了几声,仿佛是在怪罪有人打扰了自己的清梦。
静谧的竹林里,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拾)
多年以后,浮华山下的竹林里多了一座竹庵,名曰了缘庵。
庵里唯有一白发盲姑,人称念缘师太。她常挂一串佛珠,珠子上刻着了缘二字。
据说,她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