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青砖石墙曲曲折折,朱瓦门廊层层叠叠,就那样围住了院内那棵老槐树。
树下正有个白衣少年郎,褐木碧叶映去了大半张面孔,倚靠于那红木软垫的躺椅,日光轻悄的落在他的身上,如同散了一身的星碎,荧荧作亮。
小杜儿用前喙理了理胸前的栗羽,小心翼翼地叼起放在树干上的那颗红果子,抖着翅膀打旋儿飞下了树。
片刻之后,少年郎便睁开了眸子,瞧见飞来的小杜儿,眼神瞬时满是柔意,朝着她来的伸出了手。
他是江南贺家的少爷,贺氏子规,也是小杜儿心心念念的梦中情郎。
“小杜儿,你来了。”
他的声音轻柔轻柔的,听得小杜儿心头一阵痒痒。
小杜儿落在他的指尖,仔细地瞧着自己有没有伤到他,眼见没有,才收了脚爪,落稳下来。
她将那颗红果子放在他的掌心,脑袋朝前顶了顶,示意他收好。
他支着扶手起了身,来到槐树下的那盏灯前,细致地用袖角掸去灯顶的浮尘,再从侧面开门,探手进去掏出了一方锦盒。
锦盒里都是圆粒状的红果子,一颗一颗亮澄澄的跟首饰铺红玛瑙似的,他将手中的又一颗红果子放进了锦盒里,视若珍宝地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个。
他的眉间原是笑意正浓,动作之间却面色微微一怔,眉头蹙起便轻咳出声,“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声,他咳地声响终是压不住了,单薄的脊背也颤抖着,眉头更是搅做了一团。
小杜儿心急地在一旁直打转转,只恨自己还并非人形,口不能言,身不能前。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慌乱之中他手中的锦盒落地,红果子撒豆子般散了满地。
让小杜儿更急的是,明是咳得仿若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人,竟还有另一门心思去捡落在地上的果子。
她直冲冲的飞向他的衣袖,使出全身力气用嘴拉扯着。
直到一滴鲜红砸在地上,小杜儿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随着他的倒下而猛地一坠。
他是不咳了,可小杜儿的心却凉了。
贰
夜晚的墨色沉重而浓郁,拢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贺家大宅,宅内是别于它地的灯火通明,人声喧沸。
可是这份喧嚣,对小杜儿来说才是噩梦的不止。
他倒下后,小杜儿绕着大院里的小侍飞着,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引起注意,领头飞向槐树,最终让小侍发现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他。
明灯不灭,人声不散,便意味着,贺家大大小小仍在忙前忙后,为的不过是将他们少爷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贺子规身患痨症早已是城里人尽皆知的消息,可惜贺家家主十年来求访多处名医也未寻得一方半果。不治之症,命不久矣的叹息,他在这深墙大院里听了多少,小杜儿就陪他听了多少。
小杜儿在这棵槐树上修行了一百年。从他第一声啼哭,到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再到他嬉戏打闹,学文习武,最终长成少年,青涩尽去。她在这里盼啊盼,等着自己能化成人形的那一天,去见他一面。
从他第一次在滂沱大雨里,将被人失手打落的她揣进的心窝里护着,留自己被无情的春雨淋了个透彻。
痨症发了的他骤起高烧,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捧出柜子里的小杜儿。
昏黄的烛光下,他的双颊泛着因高烧而起红晕,眼光迷离但仍聚精会神地处理着小杜儿受伤的翅膀。
小杜儿侧着脑袋看他,越看越叫她心中欢喜,那刻起便是一切开始。
除了娘亲,还未有人对她如此温柔细心过。
小杜儿问娘亲,我们妖可以爱人吗?
世间万物有灵,人可以拥有七情六欲,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呢。
娘亲有一瞬的失神,再望着小杜儿的眼光却是亮的。
等你能变成人形了,你就可以亲自去见他了。
三十颗果子,三十天,只剩下两天了。
她第一次离自己的梦那么近又那么远,她心中明白他等不到了,而自己等不及了。
心中几经翻涌,她毅然地飞进凉夜中,淹没了身影。
叁
姑娘环钗上的珍珠,耳串上的玛瑙,金猫眼上嵌的猫眼石,河滩上锃亮的鹅卵石。
她喜欢的,统统衔来给他。
也许是深墙大院困得久了,见到小杜儿的时时刻刻模样他都是眉梢带喜的。
时间一长,小杜儿也逐渐知晓了他的喜好,衔来的东西变成了各式各样的浆果,蓝的的,绿的,黄的,酸的,甜的,涩的。
最终有一天,成了这颗红果子。
他不知晓为何不再变了,小杜儿也没法告诉他为何不再变了。
从前没法,往后也没有机会了。
她的背影轻颤着,棕褐色的羽翼满是鲜红,眼角的血渍结了一层厚厚的痂,糊在羽毛上一副狰狞的模样。
忙碌了一天一夜的人群终究已散去,不是意味着贺家少爷的病痊愈,而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气数恐怕将尽了。
小杜儿依旧轻悄地落在他的胸膛,步伐蹒跚地挪着,前喙之中的是一粒红果子,晶莹剔透,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的光。
她将它放下,幽光瞬时一亮,便消失在无尽的沉寂中。
她呆立了许久才俯下身体,用还算洁净的头窝在他的颈肩,轻轻地蹭了蹭。
他太温暖了,暖得让人心安,她想着她就睡一会,就一会。
闭上眼的那一刹那,风起了,寂静碎了,小杜儿的周身散发出银色的光芒,一声仿若玉石摔落的声音后,满屋的星光乍散。
再便是,四下无人的寂静。
肆
贺家少爷总算未过那道鬼门关,在日头升起后便逐渐清醒过来,而后不出几日竟可以下床活动。
今日日光正好,还是那棵老槐树下,他缓步走过,目光扫过砖砖瓦瓦落在那盏灯上,心头竟有些不知名的情愫趋使他上前。
他的手指划过灯盏,打开了侧门,只见里头空空如也,神情一晃。
灯盏之中有些许落尘,中间一处却是比它处干净,这里原是放了一样物件的。
“少爷,茶水。”小侍端来茶盘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小路儿。”
小侍闻声抬头,连忙应道:“少爷。”
“我可曾见过一个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裙衫,娥眉杏眸,一笑脸颊上便有两个梨涡,说话声音清清脆脆的像极了三月里的莺儿。”
小侍笑眯了眼,“我的好少爷,您在大院里带了多久您忘记了,哪里还出去见过那样好看的姑娘。”
他回头望去,欲言又止。
那他梦里的姑娘,又是谁呢?
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姑娘,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鹅黄裙衫,娥眉杏眸,梨涡浅笑,软声唤他。
可是他刚想触碰,姑娘就消失了,眨眼间变成了一只雀儿,飞出那青砖石墙,遁入湛蓝的天空再无踪迹。
地上是一束绿枝红果,他拾起细观良久。
“少爷,”小侍归来时手中端来一盆绿植,“这是冬青,夫人让我放在少爷您的院落。据说,这冬青有长寿的好意头呢。”
绿枝红果,与梦中无异。
他一恍神,忽然听闻远处鸟鸣,转身望去,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迎,却在空无一物后讪讪收手。
“这里,可曾有过一只雀儿?”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
“并无。”
他不再言语,而是淡淡敛了眸子,拂去指腹尘灰,转身离去。
离去之时,衣袖抚过冬青,扬起和风,搅动几片枝叶颤着。
地上冬青树影之中,多出的那个瘦小的阴影,也随之而颤。
冬青,代表着生命的延续。
她想说,她欢喜他,正如生命延续,不问归期。
古风沐沐作者:斑斓。 希望我的脑洞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