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爷爷卧床二十多天,死的时候只喉头响了一下,两眼一翻,就断了气。我的几个姑妈正在给他穿寿衣,在床前头围着,眼见着老人家没了动静,慌得全都忘了哭。有人上前号一号脉,有人上前试试鼻息,谁也说不准,一直等了有几分钟的时间,才相信他是真的走了。我当时也站在床边,看着他的一只手还没穿进袖子里,露在黑底红纹的唐装外面,其情可惨。他的魂魄这样走了,假如人有魂魄的话,也不知道谁来接引他,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两个人来,是蒋伯芳和叶成龙。

       我四五岁的时候总是缠着他,让他给我讲胜英的故事,他兴高采烈地给我讲胜英的金镖如何厉害,讲迎门三不过是怎样的打法,镖打秦天豹,一边学秦天豹的托大,用嘴接镖有多么好看,一边拿嘴学暗器破空的声音,又是何等的惊险,最后哭成一团,闹成一片,一幕一幕接踵而来,他说得丝毫不乱,我听得胆战心惊。这段书是兄弟相残,悲极了,情也深极了,我们家五代单传,他没有同胞兄弟,我也没有,对于手足情,实在是很向往的。

       整部三侠剑,最出色的是五爷蒋伯芳,我记得当初听他说蒋伯芳出世,种种细节自然不记得,只记得一条慵懒的大汉,斜拖着一条黢黑生锈的铁棍,来投胜英,他学艺下山,谁也不知道他的能耐,连他的师哥胜英也看不出,敌人更不知深浅,在擂台上百般相戏。达官营的好汉们那一日正在危难之际,蒋伯芳倒拖着他的铁棍上了台,往台上一站,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浑身肌肉起伏,骨节作响,把棍一横,两手紧握住铁棍当间儿,悠然望一眼台下,笑道,锈成这样,吃他们耻笑,待俺擦一擦,说罢两手往左右一捋,铁锈簌簌落下,现出来明晃晃一条亮银盘龙棍,把众人都看得呆了。那一天,蒋伯芳一战成名,那天也是他一生最光辉的时刻。

       短打书要比袍带书难说,因为无盔无甲,说不出十分的威风,爷爷说的这段,蒋伯芳可称神威,多少年过去了,想起来便觉得胸中有一股天罡正气。蒋伯芳这个名字我二十年没有再听人提起了,直到2010年春天,听郭德纲说济公传,郭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有几句闲话,说将来兑机会要说一说三侠剑,蒋伯芳棍扫萧金台,一震十四省,我一听眼就直了,二十年了,才知道这个名目。

  后来看古龙的文章,他说:“一件武器是否能令读者觉得神奇刺激,主要还是得看使用它的是什么人。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有几种。张杰鑫的《三侠剑》中,“飞天玉虎”蒋伯芳用的亮银盘龙棍。这条棍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绝对比不上“金镖”胜英用的鱼鳞紫金刀,更比不上“海底捞月”叶成龙用的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比不上“混海金鳌”孟金龙用的降魔杵。就因为使用它的人是“飞天玉虎”蒋伯芳,所以才让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二十年前我看这本小说时,只要一看到蒋伯芳亮出他的盘龙棍,我的心就会跳......”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真是心领神会。

  爷爷的后事由姨姥爷主持,他进门来先安慰生者,招呼众人把遗体从卧室里搭出来,停在外间屋,放衔口鱼、垫背钱,红绦扎腰,黄缎被褥,一切安排好,让亲人们痛哭了一场,小殓礼成。然后我跟着姑妈们到楼下烧九斤九两火纸,跪成一圈,姑妈们这才敢放声大哭,我喊不出来,只是默默抽泣而已,眼前烟火飞腾,泪水迷住双眼,突然间起了一阵旋风,把火苗子卷起一人多高,纸灰、火花纷纷扬扬随风升起,好像真有显灵的事,不容得不动心。

  上楼来,姨姥爷又嫌外间屋的灯泡不亮,吩咐人换新的,找大朋主事,安排搭设灵堂等一应事务,联系火化,各人打电话报丧等等,不必细表。

  我先去厨房里洗把脸,缓一缓神,发现脑子慢了,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里即闪过爷爷深陷的眼窝和焦黄的脸色,觉得很不好受,再加上父亲去世时的记忆也想起来了,失怙之痛自然更深。水龙头关不紧,嘀嗒的水声落在下面水桶里,早盛满了一桶清水,我低下头不愿想这些事,捞起一捧水,愿意再想想爷爷的故事,就想到了叶成龙的寒井斗蟒。

  叶成龙外号叫海底捞月,说的是他水性好,我小时候听爷爷用方言说出这四个字来,不懂得什么意思,也不敢问,以为捞月是一只怪物,活在海底,就像山海经里的什么梼杌獬豸一样,都是猛兽,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叶成龙不是什么文弱书生的形象,也是一条大汉。

  爷爷脸色红润,新剃的络腮胡须长出短茬,手势领着眼神走,手指一点,两眼一瞪,就说开了,正说在叶成龙夜探水寨。那金镖胜英惯会平山灭寨,究竟是哪一家寨,谁还记得,只记得叶成龙孤身一人去闯它。说话的时候是大白天,可是忽然就暗下来了,只剩下爷爷面上油光那一点儿亮,四面潮水声音,自脑后升起,面前出现如海一般的大泽。

  团团水气包裹住我,昂着头望去,远处朦胧数点红光,是寨上的灯笼和巡哨的火把,四下里静悄悄,眼前碧森森的,低低地呼吸,只闻得见草腥味,猛然间水里浪花一翻,底下箭也似一条黑影,叶成龙来了。知道他在水里,可是看不见,他在水里游过,像庖丁的刀刃在筋肉骨节中穿过,像是王羲之的笔锋在纸上划过,水里是他的天下,能在千层浪里走一遭的大有人在,可没有一个像叶成龙这样从容的,俯仰之间便躲过了暗流漩涡。竹城外有拦江索铰刀绝户网,风吹草动便牵动铜铃,碗口粗的毛竹都经桐油浸过,水上露出多高,水下就埋有多深,能防刀箭。叶成龙浑身是劲,可是一举一动全不吃力,处处轻巧矫健,行到不能行处,背后抽出宝剑,只一划,便畅通无阻。竹城一破,暗流卷动,叶成龙就势跃进水寨里,至始至终全凭的是一口气。人已进城,城上守卫兀自不知,路滑霜重,皓月当空。

  前后左右绿幽幽的水,映出我的身影来,从模糊到变得清楚,已经身处在市机关医院的电梯里了。一直坐到五楼,敲开社区办公室的门,给人说明是来办死亡证明的,年轻的女医师让我坐下等,我才觉得舒了一口气。

  再回去的时候棚已经搭好,棚口三块电子显示屏,滚动着挽联,供桌贡品都摆好了,大大的一个奠字,只是没放灵位,这是事先商量好的。账房也搭好了,有个卖花圈的已经开了市,楼道口白纸黑字写着范府丧事,恕报不周。家里人都在楼下等我,见我回来了,姨姥爷迎上来,从我手里接过死亡证明,一式两份的,撕下一联交给殡仪馆的人,殡仪馆的人验明,这才招呼人把遗体抬上灵车。我跟着上了灵车,脑子里还是晕的。

  一直忙到了晚上,一家人难得聚这么齐,不免颠三倒四地说些闲话,几个姑姑都哭得昏昏的,治丧的事情全听从大朋安排。姨姥爷说,楼道口的灯不亮了,怕邻居们影得慌,我去扯个灯吧,就出去了。我在床上歇着,听着大人们说话,女人们的对话是无聊的,男人们都老了,已经不爱说话了,没有人知道我脑子里过了一天三侠剑,也没有人知道我爷爷说过三侠剑,他的这份产业是留给我的,唯独我一个人请受。等到下楼时,表哥们在棚外边的条凳上坐着,我回头看见楼梯口的灯已经扯好了,一条电线从三楼垂下来,灯泡就用的白天换下来的那一个,亮度刚好。

  后来也听过别人说的三侠剑,别人的蒋伯芳和叶成龙是一流的武师,我爷爷的蒋伯芳和叶成龙是猛虎和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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