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每章一读。
文: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解:
德国人海德格尔在自己的一首短诗中引用黑格尔的话,说“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可见思之艰难,亦可见思之魅力。庄子讲话好发问,不敢轻易下结论(总要留有余地);他寄思于言时,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落入窠臼。在发表一番言论前,庄子已经意识到会陷入言栓。
什么是言栓呢?就是“言必及言”。有、无是“言”的基本面。但凡“言”,都是一种“有”,“有”同时意味着“无”。庄子不断追问“有始”“未始”“有”“无”之前,其实是在问终极的“无言”之境。但他问着问着,就发现行不通了。明明自己在追问“无”,但仍然有“言”;不管递归到哪里,终有个“无”,也就会有个相对的“有”,自然有“言”。
上面明明在追问“有”“无”之前,庄子却发现离不开“有”“无”思考(准确地说,应是离不开“有”)。他说“俄而有无也”,“有无”像突然间产生了。在这样一种追问的迷途上,庄子感慨:“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这句话令人费解。说了那么大段艰涩难懂的话,还说“果无谓乎”?这里的“果无谓”并非针对上面的言说,而是面向言论内容,即是说自己追问“无”,难道真的有“无”吗?“果有谓”也是在说,难道真的“有”无吗?
最后一段中,庄子的迷途迷思令人纠结。道通为一,一就是“一”,而言是“分”;“一”与“言”矛盾。但既然说“一”,不就是在“言”吗?矛盾竟然自己消化自己!这是为何呢?
文: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qiān),大勇不忮(zhì)。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恶几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解:
世间的一切争扰都不合道、言的品性。道与言一般,没有分别,没有定准。
文末“葆光”实为洞见。什么是葆光呢?庄子说“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从字面意思看,葆光指潜藏的光明。通俗理解,光明本是外露,怎么藏起来了呢?在《齐物论》章三中,有“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这个“隐”就有“葆光”的意思。道、言恶乎隐,并非迫切要求道出来吧,言出来吧。不是的。道、言本来就是于“隐”中有“显”。所谓真伪、是非,只是一种显现。光有显现是不够的,“显”“隐”共同规定道、言。
道、言没分别,没定准,但总会分别着什么,定准着什么。这其中,人作为桥梁。庄子认为圣人不是常人。一般人“辩之以相示”,圣人“怀之”。“怀”于内,是为“葆”。圣人“知止其所不知”,点到为止,看似不言,其实已有大言。第一段中,圣人“不论”“不议”“不辩”在俗人看来毫无建树,却真正实现周全。
归根到底,怎么理解“葆光”至关重要。请关注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