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不归

《式微》诗经·国风·邶风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楔子 

曾经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乘火车四处奔波,但是我似乎缺少一种能够悠然面对的禀性,无法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喝茶、看书、听音乐,甚至是睡觉,经常都是慢慢挤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也就是那个能够吸烟的位置--点上一根自己喜欢的白将军,猛吸之后看着香烟慢慢的燃尽成灰。孔子老爷爷曾经面对流水感慨逝者如斯夫,那时,所感叹的决不单单是光阴如梭、一去不返,恐怕更多的是慨叹自己的理想抱负终是曲高和寡、无处施展吧。正可谓:谁可怜,老来皓首仍穷经,总长叹,经纶谋画空谈中--人生与理想沉重如斯。当然,我不是圣人,所以只会偶尔念叨一下:生命如烟灰飘散。

叼着烟的时候,我经常是依在靠门车厢的一侧,透过玻璃向外张望,等到眼睛对窗外的景物--毕竟能加以欣赏的景色乏善可陈,难能用上“风景”一词--感到恹恹之时,我便开始发呆。如果是雨中的夜车,即便听不到雨点敲击玻璃的声响,凝视着雨滴泪痕般在玻璃窗上汇集、滑过,这个时候总会有灵魂出壳的感觉,心底也清澄一片,纤毫不染,如坐禅般忘却了周围所有的事物,甚至对本我的存在与否都会产生怀疑。达摩祖师十年面壁,苦苦思索中问诘天地、问难自己,最终追求的感悟是生存下去的理论基础: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这个问题我也曾想了很久,特别是在雨中夜车叼着烟气性空明的时候。不过,祖师用了十年,愚钝的我已经三十多了,仍毫无开悟或者醍醐灌顶的迹象甚至是前兆。

也不知道是否是思考的原因,我总是不知道火车在什么时候转了弯,改变了方向,在我的直觉中,火车应该都是一马平川的直行驰骋,所以下了火车我总分不清东西南北。或许,生命的轨迹也是这样,懵懂中踏上了一条不知去向的旅程,本以为朝着自己所谓的目标直行,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已悄悄改变了方向。

 

                         (一)

相逢是命运的线纠缠在了一起。或许,有些时候仅仅是因为偶然的微风而稍稍靠近,风静后便一切如旧,但是,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总会在冥冥之中被拉到我们面前--这是因为两条生命之线已在那个注定的时刻和地点深深打上了一死结。命运之线不可把握,也不是渺小的我们所能扯断,毕竟造化的韧性远远超越了人为的努力。因此,即便任何一方想要逃避,反而会像拉长的皮筋一样,失去外力后便会更为迅速的弹缩回去,又正好补偿回了那段人为回避的光阴。

北镇是一个北方的小城,从其名字来看就知道其不会大到哪儿去,80年代时更不用指望其会有多大的发展程度。但是,对于像我这种刚从更为落后的农村搬来的孩童却是有吸引力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我见过了高楼,这个都能成为那时偶尔回老家炫耀的谈资。不过,单论其好玩与否,却比农村老家差远了,每当我看到那些在路灯下抓蟋蟀或者蚂蚱的小孩,脸上总会因那最低等的反射而泛上一些鄙夷--在老家的时候,这般个头小到可怜的虫子从来都被过滤在我的视线之外。

不过城镇毕竟是城镇,在城镇的南面有一个公园,公园的南边是一个大的水库,这曾经是我们小学时候春游的首选地点:公园+水库半日游。公园正门上面是有一座雄狮雕像,脚踩空心的大铁球,目光凝视远方,比起欢迎游客来,更像是守望着这座淳朴的城镇。在雄狮下面进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小假山,假山的前面还有一个小水池,并和公园里的人工湖相连。比起去玩跷跷板或者划船、游泳等活动,我更喜欢在坐在这座假山山顶上远眺--虽然这座假山也就4米左右,视线所及有限。

刚上初三那年的秋天的某一天,我和死党吕强去公园玩--当然是翻墙而入的--在我们刚在假山顶上坐下不久,隐约听到一阵琴声,曲调如问答般一抑一扬,死党听得有些入迷,“这曲子挺好听啊。”

“我怎么听着这曲子这么熟呢?对了,我知道这曲子的名字。。。”

“就你?音乐从来就没及格过。”

“这曲子是‘渔樵问答’,你不信就打赌!”

“好啊,问问弹琴的就知道了。”

琴声是从公园大门外传来的,下了假山反而不如在上面听得更加清楚。门外尚没有聚围其很多人来,只有几个看客好奇的站着。我自信满满的拽着死党向大门口走去,死党却不停拿我上音乐课的糗事来嘲讽我,而我正在琢磨着选择什么作为赌注。当我们快走到门口时,琴声却戛然而止,只见一个小女孩模糊的身影匆匆忙忙的从两个人缝中挤了出去,然后飞一般跑了出去。

“怎么跑了呢?算你小子走运,就你还能知道这曲子是什么”,同党悻悻之余却又略带惋惜的说,“不过,这个曲子的确挺好听。”

我突然觉得那个小女孩子的身影有些熟悉,连忙问旁边的人,“刚才在这弹琴的女孩子长什么样啊?”

旁边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回答道:“挺清秀的,圆圆脸,大眼睛,不过呢,就是有些黑。”

“多大岁数?”

“十二三岁的样子。”

得到的信息基本是废话,无助我做出任何判断。正当我们要走的时候,老人却又嘟囔了一句,“看看,发卡跑的时候挤掉了。。。”

我走到老人身边,拿了发卡看了一下,样式和颜色非常熟悉,翻转过发卡后我找到了我最想要的答案--那个刻着的名字“刘焕蓉”--这三个字出自我的手笔。我生怕这个发卡会凭空消失一样,紧紧的攥在手中,又拽了一把身旁的死党,朝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狂奔。身后是老人喊道:“你们这两个坏孩子,抢人家发卡干嘛?”

“这个小女孩子是我妹妹,快帮我找!”我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以为你真要抢人家发卡呢,你哪有妹妹啊?”

“老家的,别废话。”

可是,人已经找不到了。“我们还是回公园门口吧,说不定她会回来找发卡的。”

“你妹妹长的漂亮吗?”

“你小子就知道这个。”我们在公园门口坐下后,我便开始给死党讲故事--我在老家的故事。

                          (二)

在八十年代的农村,瞥一眼房子的结构立马就会明白这家的殷实程度,故乡的房子基本可以分为三个档次,我们还是从最差的说起吧。

第一个档次,房子整体都用土坯(土坯是一个长方体,一般也就60*40*8左右,其原理和钢筋混凝土一样,只不过一个是在混凝土里用钢筋加固并防裂,另一个是在泥土中混上了麦秸而已)盖成,因没有大梁,屋顶只有几根较细的粱子作为支撑,上面铺上了芦苇,有的甚至没有挂瓦,最顶上糊的是泥,因此,屋顶并不是常见的尖锥形,而是平的。土地还是比较富裕的,一般都有自己的院子,但是,院墙是没有的,顶多是用破树枝(我们那儿产红荆条,如果是树枝大多用此)或者玉米秆疏疏的围了一圈作为篱笆。不过,故乡还相对是比较殷实的,这样的人家终究是比较少的,全村也就焕庭一家破落到这种程度。

第二个档次,房子下半部分大约离地一米左右是用砖砌的,在往上却是用土坯做墙,只不过在土坯墙上抹了几公分厚混杂了麦秸的白灰,那时的我总是调皮,总是找个小洞,抠下一块在石板上涂鸦,也就是说基本可以作为粉笔使用。下半部分的砖是那种大青砖,其特有的青灰色被白石灰分隔,一层层相互交错,简约而又隐隐透露着一种庄重的凝厚,仿佛中国农村几千年历史的沉淀都凝结在里面--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这或许就是北方农村最佳的象征色。屋顶都是挂瓦的,泥垒的院墙也是有的,门板却是比较薄的,甚至有些破烂,推开的时候肯定会嘎吱嘎吱的响,因日久的风吹雨打,多半是浅灰色,如果用抠下来的“粉笔”往上一划,只能留下浅浅的一道,这在孩童眼里甚无乐趣。至于那铁将军还有锁环顶多是装饰的作用,不过现在想来,那时民风淳朴,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丢了什么东西。

第三个档次,就是所说的砖瓦房,我家很早就换成了这种。房子主要是用砖盖的,但是毕竟盖得晚些,用的转并不是大青砖,而是小砖窑烧出来的橙红色板转,使用前还需要浇上水浸泡一下。房顶自然是挂瓦的,而且门板是比较厚的,大多还刷了一层很厚的黑色油漆,门轴架设在凹进去的方形石礅之上,开合了无声息,石礅左边的一侧挖了一条小排水沟,用于雨天的排水,极少的人家还在石礅前又立了一对小的石狮子雕刻,整体高度略高于门槛。那门槛也是用很结实的木头做成的,因长久的摩擦而非常光亮,这里所说的摩擦除了与鞋底的亲密之外,还有一种就是童谣里所唱的“小小子坐门槛”--我曾经拥有九年多作为小小子的幸福岁月。

我小时候总是对瓦如何相互咬合在一起很好奇,总觉得不用什么东西就能连成一片真是厉害,而且还如此坚固,在上面跑来跑去都没有问题,如果我在平顶房上跺脚,多半是屋顶凹进去一块,甚至是崴伤了我的脚。不过,最令我高兴的是,最下面的一行瓦如果碰巧和屋檐有些距离,麻雀就会叼来一些诸如麻绳、稻草之类比较柔软的东西建造自己温暖的小屋,并在里面生儿育女。夏初,如果看到有羽毛之类的东西露出或者粘在窝边,这就意味着麻雀已经产蛋正在孵化,我们将此称为“有桃”,再过一段日子,如果看到有麻绳、稻草之类细长的物体露出窝边,这就意味着小麻雀已经孵化出来,我们将此称为“有信”。调皮的我们经常扛着梯子掏麻雀窝,根据“有桃”或者“有信”来判断总是屡试不爽。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那时也没有去想,现在却仅剩了模糊的记忆。     

            

                         (三)

据说,在不知道多久的先前,整个村子都属于我祖上,不过,这个村子是比较小的,好像也就有二十来户人家,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就能数清楚户口总数。文革的时候,爷爷曾被揪到县里,戴着高帽,整日挨着批斗。

我对爷爷的印象还稍微深一些,对奶奶的印象已经非常非常模糊了,记忆中仅仅残存了一个剪影——过年的时候我曾经跪在地上给奶奶磕头,奶奶则端坐在炕上——就如在那时抓拍的一张照片,定格在了那个固定的时刻,在年代久远之后又翻了出来,却死活回忆不起来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甚至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照片中都心存疑惑。毕竟,那个时候我年纪太小,还不到四岁。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

不过,我还有一个奶奶--那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

我的父亲是上门女婿,因此,我血缘关系上的姥姥被我称作奶奶。童年自然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在我心目中,所说的那个狭义的故乡--或者说在心底最脆弱部分残存的那个温暖的概念—就是我姥姥家。

奶奶在村子里的辈分是最高的,所存不多的同辈人中年龄又是最大的。在农村,辈分远比年龄重要,如果碰到一个老人谦恭的称呼一个毛头小伙子大叔之类,没有人会觉得奇怪。辈分高自然是有好处的,大年初一的清晨,全村的人只要是能下床走动的,都要来我家给奶奶磕头,那个时候,奶奶总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见到别人进来就忙站起来,笑呵呵的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穿着新衣的后生早已经双膝跪地磕起头来了。而我和弟弟两个,总是躲在里屋的帘子后面,看着他们三三两两的跪下起来,已婚有孩子者还要往我们手里塞上几毛的压岁钱。母亲这个时候总是要把我们拉到里屋去,原因就在于他们给我们的压岁钱,母亲总是要还的,而且,会有人分别给我兄弟两个每人一张两毛的纸票,因为没有面值四毛的纸币,这就会产生一个问题,母亲在还回去的时候一般是要给人家的孩子五毛钱,等于亏了一毛。

不过,话说回来,奶奶家在村子里还是富裕的,从我姥爷那代就如此。

奶奶曾说,母亲小时候淘气的很,姥爷又非常疼爱自己的小女儿,因此,母亲在玩什么跳房子之类的儿童游戏时,不知道弄丢了多少个袁大头,虽然奶奶少不了狠狠得数落母亲,但是姥爷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还总是笑嘻嘻让母亲闭上眼睛伸出手来,变戏法般的摸出一个锃亮的银元放在母亲的手中。

即便是在那自然灾害挨饿的年代,母亲基本上还是能吃饱肚子的,这点着实不易。那时,母亲能很轻松的将大她好几岁的男孩子打翻在地,对方哭泣的话语很能反映问题:“俺又不和你一样能天天吃上饭”。

其实,姥爷只是我印象中的一个传说般的回忆,他去世得比我血缘关系的奶奶更早,连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的婚礼都未曾看到。因此,我对她们的称呼就很奇怪,我称血缘关系的爷爷奶奶都仍叫做奶奶,血缘关系的姥姥也叫做奶奶,但是血缘关系的姥爷却还是姥爷。

姥爷是做小买卖的,其实就是炸油条的,规模应该大不了哪儿去,但是可能是因为姥爷的节俭或者奶奶的持家,家境是相当殷实的。而且,姥爷的脾气倔的很,赶集的时候,估计穿的衣服有些寒酸,问一块布料的价格,摊主话语间充满了鄙夷,明显爱搭不理。姥爷立马将头转向相邻的一家,连价都没有还就买了整卷的布料,然后嘿嘿的笑着,还给了对方那一脸的鄙夷。在我初中暑假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骑车四五十里地赶回老家,刚进入市区的时候,很想买根冰棍解渴,对方可能是看我是小孩子,本来1毛就能买到的雪糕非要1毛5,我说这个都卖1毛,转头就走,对方忙喊住我说1毛卖给你,我说现在你5分卖给我我都懒得买,跨上车子扬尘而去,背后传来旁边摊子小贩的一阵讥笑。

奶奶曾说在卖油条时,她心算的速度总令人称奇,旁人都说会快过帐房的算盘,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很骄傲的,或许正是这种遗传,母亲乃至我们兄弟两个的数学都不错,母亲是大队的会计,即便是在初中整天逃学经常多门不及格的弟弟,数学也都能考到80多分。

我参加工作后,有一个领导老家与我是邻村,在一次闲聊中,他曾经感慨的说:即便是在庄子里,日子过得好的一般是那种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他们脑子比较活,除了种地,一般都会自己鼓捣点别的。只要敢闯能吃苦,赚点小钱还是很容易的。

父亲参军并入党,转业后在城里工作,这个铁饭碗在农村当然是锃明光亮的。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用上了自动铅笔,在农村那可是个新奇的玩意儿,我当然不知道怎么想的,把那些细细的铅笔芯都分了,在我那帮调皮的小兔崽子玩伴儿手中,铅笔芯最后自然是要变成一段段的。我只好依然用我的普通铅笔,那个新奇的高科技玩意儿仅仅是个摆设而已。

父亲读过点书,参过军,在农村中自然算是见过世面的。父亲调整了一下院子的布局,也就是将西南边的一个小屋子拆掉,把厕所移到最南边的一角,这样院子西边有百十平方米的场地空了出来,父亲在此拉上了网子,开始养鸡。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买了几本介绍养鸡方法的专业书籍,按照书上的教导,为了防止鸡瘟等传染病,往鸡翅膀上打针剂,还曾用烙铁将鸡嘴的下颚烫掉了一部分,主要目的是防止鸡们互相掐起来,减少无谓的伤亡。

在我的印象中,对此事的记忆也很零散,印象深刻的是我和弟弟曾经抓了很多蚂蚱,为了防止他们飞掉或者逃跑(在我们那,所称的蚂蚱一般有两种,其一通体为绿色或黄灰色,个头比较大,跳不多远,虽然也能飞,但是由于飞行速度较慢,而且飞行半径较小,只要被我们从草丛中趟出来,无一例外都被我们抓获,另一种就是生物课本上的蝗虫,后腿强壮无比,弹跳和飞行能力远胜过上面的兄弟,一击不中就需要追着它跑好远,费了半天劲才能将它抓住),将蚂蚱的翅膀和腿扯下来,然后扔到鸡群中,看着它们一拥而上,咯咯的叫个不休。既然是特意带回来的蚂蚱,当然个头也是比较大的,对于一只尚未成年的鸡来说,一仰脖子直接吞下似乎有些困难,敢于尝试的多半还要吐出来重新下嘴。抢到的都叼着跑到一边享用,抢不到的也跟上去继续争抢,还有一部分却拼命往前挤,头都已经伸出鸡网,迫不及待的直接啄食我们手中的蚂蚱,当然也会啄到我们手上,于是,我和弟弟也经常拿了一根棍子从网中伸过去,却又无法准确的打中啄了我们手的现行犯,却惹得其他的鸡飞跳起来,好不热闹。这个时候,奶奶总会匆忙的从屋里出来,一只包裹过的小脚才跨过门槛,就冲着我们喊起来:“别吓着鸡,不下蛋了啊”。

母亲除了在农田劳作之外,还是村里的会计,每年能够从乡里领到150块钱,不过,最初只能领到100块钱,忘记是哪年,通过与乡里协调长了50。如果你能考虑一下那个时候,农村的普通亲戚过年给的压岁钱也就是五毛左右的话,那么你就明白150块钱意味着什么。

                         (四)

我的调皮和我的聪明在全村一样知名,学习成绩我是最好的,虽然在农村那么落后的教育体制下这也不算什么,但是每个人都会夸奖我“脑子灵”,有时候这也会让我陶醉。而且村里和我相仿年纪的小孩也打不过我,曾经在地里有个大婶给我了一个甜瓜,不过还附送了一句话—“给你个甜瓜,以后就别打我们家志刚了。”

在农村这么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里,我最出名的一件事是用鸡蛋黄去打马蜂窝。在那么一个温饱还没有完全解决的年代,在向来讲究勤俭持家的农村,这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径,当天就传遍了全村。

在我们那儿,清明有一些习俗讲究,门上要挂松树枝、上坟祭祖,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清明节早上要吃煮鸡蛋。小孩子都会把鸡蛋带到学校或者聚在一起,用鸡蛋相互碰撞,看谁的鸡蛋更硬。我的家庭条件好一些,而且家里养鸡,鸡蛋自然是不缺的,我经常会靠数量取胜。8岁那年的清明节,我依然取得了胜利,虽然依然不甚光彩,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破损的鸡蛋已经超过了我的饭量。我吃鸡蛋并不爱吃蛋黄,感觉噎在喉咙里难于下咽,只是把蛋清都吃掉了。分给小伙伴几个之后,仍剩余了四五个,我拿着这些蛋黄不知道如何是好,随手就扔了一个飞上了别人家的屋顶上。突然,我发现屋檐下有一个马蜂窝,我一下来了精神,瞄准-发射,嗖嗖几声就飞了出去。午饭时,我有幸得到了母亲严厉的批评,不过,我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儿,把碗一扔翻过墙头就去找刘焕庭玩了。

我还闯过一次祸,那次比较严重点。农村有老鼠,自然就有老鼠药,自然也有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大清早,我提着一只死耗子的尾巴让它在空中飞舞,百无聊赖中走到了村南一户人家猪圈时,看到一只大肥猪冲我只哼哼,我就以为这头猪估计是饿了,很好奇猪是否也吃这耗子,于是趴在猪圈边将死耗子伸到了肥猪的嘴边--早已忘记了这耗子是怎么死的。不成想这头猪毫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就把死老鼠吞进了肚子里,结果还没捱到中午,这头猪就趴在那一动不动,头吐白沫了。我被当作现行犯押解到案发现场,母亲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让你拿药死的老鼠喂猪!”那个年头,一头猪对一个家庭来说意义可是重大,这个祸自然是不轻。万幸的是,这头猪在被灌了些水之后就好了起来,下午又能在那哼哼唧唧的抢食吃了。


                             (五)

穷人家当然也是有的,就如我翻墙而到的刘焕庭家。刘焕庭的父亲有痨病,这种病在那个年代基本上是不治的,只能在绝望中等待着死神的召唤。他整天咳嗽,瘦到皮包骨头,浑身没有力气,干不了体力活,农田自然也指望不上,这对一个农民来说,日子自然是艰难的,因此,我在家里白面馒头都不爱吃,而焕庭只能吃玉米饼子和咸菜。焕庭的奶奶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背驼得很厉害,岁月的划痕已使她满脸布满了皱纹。她是个和蔼的老人,总是想着办法能让家人凑合着填饱肚子,墙角屋后都种上了蔬菜,丝瓜、扁豆、倭瓜都会一直爬到屋顶,春夏之际,焕庭还会去摘些榆钱、槐花、蔴苋菜,抓些蚂蚱、知了,摸些小鱼,这些都会在她的巧手下变成美味。正月初八九的时候,她会小脚蹒跚的赶到集上,趁着收市前买回点有些烂根的韭菜,因为,过年的时候韭菜太贵,一家还没有吃上顿自己包的饺子。其实,过年的时候妈妈会让我送过去一些,但是焕庭的奶奶总会给我拨回大半来,或许在她的心目中,过年的饺子必须要亲自包一顿,乐呵呵的看着孩子们吃饱才算过年。

小孩子是贪玩的,夕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就是农村人趁着天尚明的晚饭时间了,这个时候,焕庭奶奶也会小脚慢慢踱到胡同口,冲着东方或者西方喊起来:“焕庭,天黑了,回来吃饭了。”当然,我的奶奶也是如此。可是,只有等到我们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个感觉是多么温暖。

焕庭和我同年,生日比我略大一点,虽然吃不太饱,个子却长得却比我还高,浓眉大眼,甚至嘴巴都很大,但略微有些偏瘦,皮肤黑黑的。焕庭即便整天饿着肚子,也是乐呵呵的,嘴巴乖巧的很,和村里的大叔大爷关系都很好,村里果园里有一个非常吝啬的老头,焕庭是唯一一个能从他那里借出东西的人。那个时候,焕庭打架打不过我,但是,我虽然在农村生活,在爬树和游泳方面却是很笨的,直到现在,我都感到非常遗憾。因此,在清明摘松枝、桑椹、槐花、榆钱,下河摸鱼或者摘莲蓬的时候,我只好像个小跟班一样跟着他混,其他时候他则跟着我混。

我和焕庭都各有一个弟弟,也是同岁,比我们小两岁多。但是,焕庭的母亲喜爱其弟弟焕程的程度远远超过了焕庭,不光好吃的东西都会留给焕程,就连看焕程的眼神都像天使一样温柔和慈爱。焕庭的母亲最喜欢与焕程把头顶在一起,这个时候,焕程的笑容纯洁无邪,而其母亲的笑容仿佛已忘却了整日的辛苦操劳和人生的不快,舒展的眉毛之间洋溢着世界上最温馨的幸福感。但是,焕庭却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他经常得到的是棍棒相加,甚至在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挨一顿胖揍。不过,焕庭从不反抗,即便竹竿都打烂了其也不跑,但是也不认错,更不流泪,紧咬着牙,倔强的站立着。这个时候总是焕庭的奶奶出来喝止,焕庭的母亲才默然的退回一边,在一旁无声的垂泪。

不过,焕庭对此丝毫不以为意,他也无比的疼爱自己的弟弟,经常变魔术般的从身后拿出点好东西来逗得焕程咧着嘴一蹦老高,从能吃的半截青玉米秆(和甘蔗一样是甜甜的)一直到摁住腹膜而鸣叫不停的知了,无所不有。这次,焕庭带回来了一个柳皮口哨。那是在柳树刚发芽不久,截取一段手指长的嫩柳枝,轻轻的在手中反复揉搓,直到树皮和白色的枝条分离,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柳树皮管,然后用刀子把这个空管的两端削薄,露出春天才特有的淡绿色来,这样放在嘴里就能吹出悠长的调子来。焕程非常喜欢这个玩意,兄弟两人玩得很高兴,焕程摸出一块母亲参加婚宴得来的糖果,小心翼翼的剥开糖纸后轻轻咬了一小口,将剩余的大半截塞给焕庭。焕庭自然是不肯吃的,结果兄弟两人在推让中把糖弄到了地上,焕庭忙弯腰捡起来,仔细得吹了吹沾上的泥土,还不放心的在嘴里吮吸了一下,在确保没有沾上土后硬把糖塞到了焕程的嘴里。要命的是焕庭舔糖的动作却正好被其母亲从窗子中看到,立马抄了一根烧火棍冲了出来,伴随着“你个馋鬼,谁让你吃弟弟的糖”的责骂,棍棒已经雨点般落在焕庭的身上。焕程哇哇的哭开了,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掉地上了,哥哥弄土。。。”,其母亲这才作罢。

我对此觉得非常奇怪,曾问焕庭是不是亲生的,焕庭却一拳将我打到在地,又补上了一脚,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有些发懵,从后面冲上去勒着他的脖子将他扭翻在地,但是当我跨到他身上抡起拳头时,他却又一点也不反抗了,我看着他胸口露出的伤痕,还有眼圈中闪烁的泪珠,举起的拳头怎么也不忍心打出去。我翻身下来,两人都郁闷的回家了。

在我印象中,这是为数不多能见他哭泣的时候。

                      (六)

世上没有受不了的苦,但却有享不了的福。前面这句适用于焕庭,后面一句却不幸的适用于焕程。那一年,焕庭5岁,弟弟3岁。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村东头的池塘自然是我们的天堂。池塘边上有几棵粗大的柳树,其中一颗斜躺在水面上,我们都喜欢从上面跳下去,入水那一刻摆脱炎炎夏日的清爽感觉让我们乐此不疲,即便那知了撕破喉咙般的鸣叫也被当作了我们欢快的背景音乐,全无那种令人烦躁的嘈杂感。虽然我游泳不行,只能在池塘边上水浅的地方泡着,依然如此的享受。

焕庭从柳树上下后,向远处游去,不一会儿就摘了个莲蓬扔给了岸上的焕程,又爬上岸把一个墨绿的荷叶扣在了焕程的头上。焕程还小,我们不让他下水,让他在上边给我们看着衣服。过了一会儿,焕程喊道:“哥,我渴了,要喝水。”焕庭又采了一张荷叶,扯下两个比较长的柳树条来,把荷叶下面的茎干去掉,将叶子向上撮在一起,然后用柳树条扎起来,形状就如一个不太圆的灯笼,然后在荷叶的中上部挖小孩拳头大小的洞,再将另一根柳条接起来,就可以用来从井里打水了。水井就在池塘北边不远处,焕庭提着柳条一端将荷叶灯笼扔到井水里,抖抖手腕让荷叶灯笼侧倒浸到水中,提上就是一瓢清凉井水。焕庭回头一看,焕程跟他站在井边,忙把焕程向后拉了拉,然后才把荷叶递给焕程,看着他美滋滋的喝下,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别到这井边来。”

“哥,里面有花绿板。”花绿板是我们那对青蛙的称呼,因为青蛙身上有或褐或绿的条纹。

“想要我等会儿给你抓。”焕程继续回池塘里游泳了,焕庭也继续坐在岸边。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焕程不见了,向焕庭喊道:“你弟弟呢?”

焕庭本能的觉得不好,忙爬上岸来,这时,却传来了井边挑水人的喊声:“谁家孩子掉井里了!”焕庭光着身子,连滚带爬就飞奔而去,我在后面一把抓起了衣服急忙跟上。焕庭发疯般的嘶喊着弟弟的名字,想要尽力向井里望去,却被挑水的大叔拦腰抱了起来,并冲我喊道“快去叫大人来!”

我立马傻了,机械的忙向村子里跑去,“焕程掉井里了”的哭腔喊声飘散了一路。等我返回时,井口那边已经围了好几圈大人,焕庭母亲的哭声发着颤音,让人觉得特别的阴冷和凄凉。不久,焕程就被捞上来了,脸色青紫,大人们说是呛死的。而井水也已经平静下来了,深邃中却带着吞噬生命的恐怖。水面上依然飘着刚才打水的那个荷叶灯笼,墨绿中似乎也散发着摄人魂魄的幽光。

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人们悲伤的沉寂,焕庭的母亲挣扎着向焕程扑去,一边大叫着“我的儿啊”,一边拼命的摇晃着焕程的身子,在她的眼中,似乎焕程只是像平常一样安详的睡去了,天底下只有作为母亲的她可以把孩子唤醒。在邻居把她拉起来之时,她身子却瘫软下来,昏了过去。或许,她只是想和自己唯一的寄托一起安详的睡上一觉,她肯定相信即便在焕程的梦乡中,也需要她温柔的守护,然后两人再一起醒来。。。

焕庭的父亲就像傻了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全然不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那湿漉漉的地上,望望天,摸摸泪,猛烈的咳嗽起来。焕庭的奶奶被村里的后辈搀着,不停的喊着焕程的名字,泪珠不停的沿着那些皱纹滑落下来,那一刻,背得驼更厉害了,干瘦的身影也充满了辛酸的味道,稍微来阵风就能吹到,愈发显得老了。

焕庭依然是光着身子,脸色煞白,牙齿似乎都在打着寒战,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着:“焕程刚才看到有花绿板。。。”

在将焕庭一家扶回家后,村里的人本想赶快料理一下后事,但是,这个时候,焕庭的母亲醒来了,一把抱起了焕程,兀自像哄婴儿睡觉那样轻轻的拍抚着冰冷冷的尸体,又轻轻的把焕程放在了炕上的凉席上,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惊醒孩子的美梦。不管是谁上前劝阻,都只会得到她狮子般的咆哮和撕扯。

“不会是疯了吧?”不知道是谁这样低语了一句。村民们慢慢散去了,约定等明天焕庭的母亲情绪稳定后再来。我们几个顽童都挨了家长一顿狠揍,并被告知不许靠近井边。

那口井后来被封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池塘东边的一口新井,但是,村里的人都说水不如先前那口水甜。

                       (七)

晚饭前,母亲弄了点吃的给焕庭家送去,我不放心焕庭,也忙跟着去了。黄昏的时候,屋里不开灯还是有些暗的。虽然天气很热,但是一进入屋门突然令人觉得特别阴冷,我不禁躲在了母亲的身后。

焕程依然在冰凉的席子上躺着,焕庭的母亲呆呆的守护在旁边,眼神茫然而空洞。

“婶子,我想你们都没工夫做饭,就给你们弄了点吃的,都凑合着吃点吧。事情就这样了,咱的日子还得过啊,还是想开点吧。”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回答,就仿佛母亲和我没有进来一样,他们依然隔绝在自己沉寂的世界里。

母亲似乎早已经知道他们的反映,把吃的放在了桌子上,又坐上床沿,宽慰了焕庭奶奶几句,然后又去拍了拍焕庭母亲的肩膀,对焕庭的父亲说:“后事得料理了啊,现在天热,你劝劝妹子吧。”

 “婶子,我回去了,你们都吃点。”母亲拉了我一把,就向外走了。我看到焕庭仍是光着身子,于是有些怯怯的走到里屋给他拿了衣服,“冷啊,穿上衣裳吧。”

焕庭已是满脸泪痕,没有接我的衣服,却哇哇的哭起来,“井里有花绿板,焕程要抓花绿板。。。”

焕庭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像找到了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一样,从床上蹦下来发疯般的扑向焕庭,一只手揪住焕庭的头发,另一只手扇了几个清脆的耳光,之后,歇斯底里的抓住焕庭又是挠又是撕扯,全身宛如上了发条,那仇恨产生的动力和怒火已经把她燃烧到疯狂,不到气力耗尽绝不会停下来,连那恶狠狠的目光都仿佛要把焕庭置于死地。焕庭仍僵立在那儿,脸上身上都是一道道的伤痕,鲜血也慢慢的流了出来,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一个血花脸。但是,与以往挨打不同,焕庭的眼神中明显有了害怕。

焕庭的父亲、奶奶忙站起来去阻拦,走出门外的母亲也匆忙折返回来,三人费了好大劲才将焕庭的母亲扯开,焕庭的母亲仍不肯罢休,即便被架住也在不停的挥舞着双手,虽然头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鞋子已经挣脱掉了一只,“都是你这个小坏蛋害的,你们都是魔鬼啊。。。”

焕庭的母亲在挣扎中渐渐平静下来了,只不过嘴里还是喃喃的絮叨着,“你们都是魔鬼啊,我一辈子都让你们毁了,魔鬼啊。。。”

我们都已经以为焕庭的母亲不会再有过激的行为了,但是,焕庭的母亲突然从灶台上抓起了一把暖瓶,奋力扔到了焕庭的背上。焕庭一声惨叫,那光溜溜的背上冒上一层水汽,立马红彤彤的一片,焕庭在其母亲哈哈的大笑声中疼得上窜下跳。母亲忙在水缸里舀了水泼在焕庭身上,发觉效果太差,一把提起焕庭整个把他塞进了水缸。

焕庭的奶奶走到儿媳的面前,用尽力气给了她一个耳光,愤怒的盯着他的双眼:“你真疯了吗?你一直把火撒到焕庭身上还不够吗?孩子有什么错?焕程已经走了,焕庭不也是你儿子吗?你就不能点拿出点做娘的样子吗?你是焕庭的娘啊,这么狠心你也能下得了手!这么多年啦,你要闹到什么时候呢?我这个老太婆和焕庭他爹说过什么别的吗,你还要我这个老太婆怎么办呢?要我跪下来求你吗?”老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吐出了心中久积的烦闷,那辛酸的泪水却又顺着皱纹流淌下来,身子颤抖着,膝盖一弯真的跪了下去。

焕庭的母亲因哈哈大笑而张大的嘴尚未闭上,在清醒和迷茫之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呆立在那儿。焕庭的父亲忙把母亲拉起来,用尽力气给了妻子一巴掌,绕到身后朝他的小腿关节踹了一脚,让她跪倒在母亲面前,自己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焕庭的母亲垂下了头,什么也不说,只是无声的流着眼泪。

母亲让焕庭继续待在水缸中,自己扶住了焕庭的奶奶,给他捋了捋背,“妹子现在有些糊涂了,过阵子就好了,您老别生气了”,又对焕庭的母亲说:“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大家都不容易,都在一个屋檐下相互体谅一下吧,妹子,给婶子认个错。”

焕庭的母亲脸已经憋的通红,却依然不吐半个字,就在那继续跪着。许久,冒出了一句话来:“我不打焕庭了。”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感到更加害怕,不禁看了看里面躺着的焕程,只有他最为安详。

母亲带着我出门了,又从水缸中拉起了焕庭,对焕庭的奶奶说:“婶子,让焕庭今晚上去我那睡吧,我给他抹点药。”

母亲出门时,焕庭的父亲追了上来,“姐,这事儿别对外人说了。”

到我家后,焕庭背上起满了很大的燎泡,母亲给他抹上了药,让他趴着和我以及弟弟一起睡。我问焕庭“疼吗?”额头已经汗津津的焕庭却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什么话也不说。即便我半夜醒来,焕庭仍是这个样子,一夜没睡。

 (八)

焕程的丧事办完了,这件事情在别人的脑袋中也就慢慢淡忘了。但是,对于焕庭一家来说,仍需要更多的时间。

在焕程下葬后的第二天傍晚,焕庭叫上我去抓了好几只青蛙,用柳条将它们绑在了一起,来到了焕程的那个小坟头前。坟头的泥土都是新翻上来的,仍然有些湿漉漉的。焕庭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坟头,然后依然轻轻的拍打着坟头的泥土,他或许是想要尽量弄得光滑一些。

焕程很快由低声垂泣升级为放声大哭,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汹涌不止,却又不停的责怪着自己:“焕程啊,都怪哥哥没看好你,你是想要花绿板吗?我给你抓了几个,我当时给你抓了,你就不会掉井里去了,是哥哥害了你啊。”在对自己的指责中,焕庭用树棍在焕程的坟前挖出了一个小坑,将青蛙都埋在了里面,“焕程,哥哥给你抓来了啊,让它们在那边陪你好好玩吧。”之后,又是一阵大哭。

天色已经暗了。坟地距离村子有半个小时的距离,需要经过一片芦苇湾。一条小路将芦苇湾一分为二,在模模糊糊中却又看不到尽头,只是感觉向不远处伸展时越来越窄,路的两边的芦苇怎么感觉也都比平常高出了许多,和小路一起构成了一个张开口的口袋,而我们正向口袋底走去。微风吹过,芦苇在点头之间也发出沙沙的呜咽之声,池边还不时有青蛙之类的东西跳入水中,突然冒出的声响总令我发毛,“天黑了啊,你怕吗?”

“不怕。”焕庭冷冷的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怕,还是因为仍在沉浸在悲伤中,顾不得害怕,我却愈发害怕了。

我在忐忑中终于走完了这条路。我松了一口气,猛地发现不远处,焕庭的奶奶和我奶奶正小脚向我们这边走来,我刚才的恐惧感立马一扫而空,心中涌起一种最为安心的温暖,大喊着“奶奶”拉着焕庭飞奔而去,“焕庭在焕程坟那里埋了几个花绿板,说让焕程玩。”焕程的奶奶抹了抹眼角,责备的话没有再说出来。奶奶各自拉起自己的孩子,“天黑了,回去吃饭了。”

星星已经出来了,两个驼背的小脚老人和两个顽童慢慢的走在星光下。奶奶如同她的脚步一般慢慢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为天上的星星,所以天上的星星才这么多。这些星星也都会记得自己在人世的亲人,它们这么一闪一闪的,就是为了给活着的亲人送个信,打个招呼,告诉我们他过得很好。它们这么亮啊,就是为了给亲人们照亮回家的路,让人走夜路的时候别害怕。焕庭啊,焕程已经成了天上的星星了,他在望着你呢,冲你笑呢,他会和神仙一样保佑着你的。明白了,我可怜的孩子?”

吃过晚饭之后,我和焕庭爬上了屋顶,抬头望着璀璨的星空。“你奶奶说的是真的吗?”不等我回答,他立马又加了一句“肯定是真的。”

“焕程啊,哪一个是你呢?最亮的那个应该是你吧,你还好吗?哥哥想你啊。”焕程已经带了哭腔,站起身来,伸出了双臂,仿佛要去拥抱天边那颗最为明亮的星星。

                    (九)

焕庭的母亲此后果然没有打过焕庭。焕庭的母亲甚至会给焕庭夹点菜,这对于一个吃不好的孩童来说或许是一个莫大的荣幸。但是在她的心底,却觉得非常别扭,因为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动作,而是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心底对焕庭的厌恶感却依然很强烈,所以,没有多久,她就感到非常的累—心累。而她看到和焕程相仿的孩子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甚至会主动凑上前去强行的抱抱,结果弄得全村人都对其颇有戒备。她就像祥林嫂一样,沉迷在自己的往事中,一遍遍的说给别人听自己的不幸。她想要一个和焕庭同样大的孩子,想把所有的母爱都再次倾注到他的身上,但是,焕庭绝对成不了她的选择。

1971年,中国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1978年在全国汉族人口范围中推广。农村人干活需要壮劳力,重男轻女自然比城市重了很多,受此政策影响,有的农民生下女孩之后就会送人,当然,也需要给中间人和对方一些好处,那个时候基本上就是一篮子鸡蛋。

焕庭的母亲在生了焕程后已做过结扎手术,在那个年代,这个手术是不可逆转的避孕措施,自己再生一个是没有可能了。焕庭家里很穷,抱养孩子的想法自然遭到了焕庭父亲的强烈反对。但是,焕庭母亲再要一个孩子的愿望却越发强烈,变得整天病恹恹的,有时候甚至拿头撞墙,饭也不吃,人瘦的不成样子。

焕庭的奶奶来到了我家,沉默了半天,手脚局促到不知道怎么摆放,终于对我奶奶开口道:“二嫂,我想借一篮子鸡蛋。”

“好啊,用这个做啥?”

“前一阵焕程的丧事已经很麻烦大伙了,饥荒(欠债)什么的都不少了,焕庭他爹种不了地,焕庭他娘现在又这个样子,这个怕是一会儿半阵儿也还不上。”

“你看看你说的,都乡里乡亲的,怕啥。谁家还没个难处呢?”

“焕庭他娘想要抱个孩子,得给牵线的还有那头点东西,焕庭他娘这几天都不吃饭,都快真疯了,非得要啊。焕庭的事儿你清楚,焕庭他娘从心里还是不认这个孩子啊,这个家再难也得维持下去啊,迁就点吧,我别人都求不着,只能来找你老嫂子了。”

奶奶深深的叹了口气,“孬好焕庭也是她亲生的,她为啥总转不过这个弯来呢?焕庭苦啊,焕庭他娘也苦啊,你和焕庭他爹也不容易,这么多年。鸡蛋什么的,我给你去拿,那头都说好了吗?”

“一个小女娃,不到一岁,也是个穷人家。”

“今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又要养个吃奶的孩子,焕程不是一直吃着奶吗?还有奶吗?”

“这阵儿这么多事儿,奶肯定没有了,想想办法吧。”

“你缺什么从我这拿,不容易啊。”

“谢谢老嫂子了,我都不知道说啥好啊。”

在焕庭奶奶提着一篮子鸡蛋回去后的不几天,焕庭就有了一个小妹妹,也就是焕蓉。焕庭的母亲非常高兴,重新找回了做母亲的感觉,奶水也奇迹般的回复了。

                (十)

现在想来,在农村的娱乐活动远比在城市多得多,也好玩得多。农村是一个自然之地,春天万物复苏,田野宛如点缀着各色花草的绿色绸缎铺向远方,不知名的小鸟小虫小鱼乃至野花野草都是我们追逐的目标,领着狗奔跑在春机盎然的原野总会令我们忘却了疲倦和落日的时间;夏天更是一个热闹的世界,下河游泳、糊泥巴、采莲蓬、掏鸟窝、抓知了、摸小鱼等等,几乎所有的游戏都可以进行,那炎热的太阳也会为我们高昂的劲头退避三舍;秋天那一派丰收的景象自然不是城里人所能切身领略的,在初秋的清晨,摘一颗沾着露水的红枣放入口中,那是上天所赐予、伴随着咔嚓声的清脆美味,或者是掰下一个玉米,放入灶火中烤熟,那种满带自然之香的满足感无以言表;冬天的乐趣也不少,可以溜冰打雪仗,可以砸开冰窟窿抓鱼或者在岸角挖藕,可以支个脸盆远远的躲在门后拉着绳子捕鸟,甚至是在大雪覆盖的田野上追踪兔子的足迹,寒冷这个词从来都是与我们绝缘。这是我们农村孩子童年的世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上天为我们这些孩童所准备的。蓝天和星空之下的广袤之地,都是我们的舞台,我们可以上天化为飞鸟,下河变为游鱼,在田间成为野兔,撒欢似的折腾,不知疲倦的从春天一直闹到冬天。不过,在农村很小就需要帮大人一些农活,其实这在我们眼中,也更多的是一种乐趣,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钻到玉米地里拔草。

我8岁那年的夏天,下了一场冰雹,顺便说一句,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看到这种新奇的自然现象。冰雹之后是暴雨,雨停了之后,母亲让我去田里看看棉花是否被砸歪了,我抄起一根棍子向空中乱舞着出了门。这根棍子是我前几天和焕庭折下来的柳树枝,有大拇指粗细,我还用小刀每隔几公分就环隔去了树皮,并在裸露出的白色枝干上涂上了各种颜色,成了一根乱七八糟颜色混杂的花绿棒子。当然,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根棍子非常好看。

那场雨下得的确不小,低洼处都积满了水。我喜欢趟水,喜欢水从脚板和凉鞋之间乃至脚趾缝之间滑过的清凉而又略带痒痒的感觉。但是,这一喜好差点葬送了我的小命。我被一个个水洼所吸引,低头垂下的视线仅能看到脚前那么巴掌点的距离,我兀自在自我陶醉中寻找着更大的水洼和更大的乐趣。突然,我感觉身子一沉,尚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儿,已经迈入了一个特别大的水坑中。这个水坑的确是太大了,大到可以养猪—这是一个废弃的猪圈。在农村,猪圈是和厕所连在一起的,地上的部分除了厕所之外,还有一个简易的棚子,如果是下雨或者阳光太毒,猪就可以爬上来歇息,下半部分则是一个相连的坑圈,一般不到2米,猪会在里面将粪便以及撒入的灶灰等踩匀或者是用鼻子拱匀,然后这些东西挖出来经过晾晒就可以作为肥料上地。

现在,我就滑入了这样一个雨水和脏水灌满的废弃猪圈里,积水已经把我完全淹没了,糟糕是我不像一般的农村孩子那样擅长游泳,像个秤砣一样遇水就沉。脑子在经历了片刻的空白之后,我立马意识到自己已经喝了好几口水—猪圈的水自然是不好喝的,平常看看都会觉得恶心,当然,此时的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分辨其中的味道。紧接着,我脑子中宛如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求生的强烈欲望,本能的促使我张开嘴巴大叫救命,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这是徒劳的,甚至比徒劳还要糟糕,因为我的头根本就不曾露出水面,那用上吃奶劲儿喊出的“救命”连我自己都听不到,反而导致我喉咙中又猛灌进了几口脏水。我懵掉了,脑子中又变成了一片空白,头愈发的沉了,身子却变得轻飘飘的,骨头和肌肉好像都在分离,并分别漂浮起来。我的周围仿佛不再是浑浊的积水,我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有限空间的透明体中,整个世界也正随着这个透明体的收缩慢慢在我眼前消失,但是,我又对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一事没有丝毫的感觉。我错误的以为消失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我自己。之后,我就彻底筋疲力尽了,终于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趴在了焕庭的背上。我竟然挣扎着说了句“我没事”,脑袋却又耷拉下来继续昏睡了过去。等我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全家人围在我的面前,面容焦急,我费劲的睁开眼睛,却感觉有些恶心,翻身到炕沿上吐了一阵,一直吐到我感觉到了头疼。奶奶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连忙又安顿我躺下,满脸泪痕的弟弟也很乖的给我盖上了被子。

“焕庭呢?刚才他背着我呢。”我的意识逐渐清醒了过来。

“焕庭回家去了,他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

我刚出门不久,焕庭就来找我玩,母亲告诉他我去地里了,他就沿路跑着去追我。从我家到田里没有多少距离,中间也没有什么障碍物遮拦,一路上却没有看到我的影子,焕庭不禁有些奇怪。经过那个猪圈时,焕庭突然看到我那跟棍子浮在水面上,他忙向前探出身子仔细张望,却看到不断有水泡咕嘟咕嘟的泛上来。猪圈的水依然浑浊,他虽然没有看到沉在水中的我,但是这一切愈发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妙。他着急的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却没有任何的回音。他猛的跳入了水中,冲着那个冒泡的地方游去,找到了一只脚已经踏上黄泉路的我,把我拉到猪圈的边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顶上了岸。焕庭并不懂得什么急救措施,甚至都不知道我的死活,他一想到我或许会和焕程一样过早的告别这个世界,不由得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把我弄回家。焕庭忙把我弄到背上,撒开脚丫子狂奔。那时的我估计和醉酒般死沉死沉的,焕庭明显感到了吃力,不由自主的咬紧了嘴唇,一路跑得歪歪斜斜,不时还要停下脚步把我往上挫一下,以防我滑落下来,回到我家之后才发觉嘴角已经有鲜血流了出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就在他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颠簸中,我吐出了好几口水,或许,我第一次醒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傍晚的时候,母亲提了一篮子鸡蛋去了焕庭家,焕庭的奶奶死活不收,“这算点啥事儿啊,乡里乡亲的。”推辞了半天,母亲以焕蓉还小需要补身体为由硬给留下了。

晚上,我又活蹦乱跳的翻过墙头去找焕庭玩了。当我们爬上屋顶,沐浴在夏夜的微凉之风中,仰望着浩瀚的星空,我问焕庭:“你当时怎么知道我掉猪圈里了?”

“你那根棍子在那漂着呢”,焕庭这时停了一下,然后指了指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缓缓的说:“焕程告诉我的,焕程让我跳下去找你的。我当时听到他这么跟我说了。”

“焕程?他让你跳下去?”我略带迟疑,扭过头看了看焕庭,他的表情坚定,没有丝毫质疑的余地,我于是抬头向着星空:“焕程,也谢谢你!”

“焕程一直和我在一起呢。”焕庭对我奶奶的说法已经深信不疑,或者说他已经说服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你也是我的好兄弟啊,把你弄上来的时候,我也害怕啊,怕你和焕程一样。”

“我们结拜为兄弟吧,就像电视里演得一样。”那个时候正好播放那部经典的《射雕英雄传》,郭靖和拖雷结拜为安答的年纪好像比我们还要小。

焕庭对此提议当然也没有异议。我们笨拙而又虔诚的对着星空跪了下来,模仿着电视里江湖好汉的语气说了些生死与共富贵同享的话。说完这些台词我准备起身的时候,焕庭却突然一把拉住了我,“焕程也在上面看着我们呢,他也是我们的兄弟啊。”

“嗯,翼翔也是你弟弟了。”

“还有焕蓉,他也是妹妹了。”

按照岁数的大小,焕庭最大,我其次,我弟弟翼翔再次,焕程再次,焕蓉最小—五个兄弟姐妹,其中一个在天上。

                   (十一) 

在广袤的平原上,各个村庄都是连缀成一片的,那些天然或者人工作用残留的堪称为标记的一切都能成为村落之间的分隔界限--虽然有时不太明显。我们这个村子就被东边不知名的小河、南边两个相连的芦苇荡、北边被我们称做梁子的矮小土坝、西边成片的红荆条林子所分隔。虽然人口不相上下,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面积却明显大于邻村,甚至能抵上周围三四个村子的总和。不过,最能引发人们无限联想和好奇的却是她的名字—在分辨率极高的地图上或者行政区划上正式名称—刘奉阳。周围的村子则都被简单的冠以寇家、赵家、董家这类毫无特征的名字,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彰显出她的独特和优越。多年以后,我仍在思索刘奉阳这个名字的来历—这更像是个人名,或许就是村庄创始人的名字也为未可知。这位承担着创建历史责任的先祖在饱尝长途跋涉的辛苦之后,终于在冥冥的指引下踏上了这块宿命之地,就如那随处可见的苍老柳树一样在此扎根立足,营造出了一片令人骄傲的天地,或许,他还曾经做出了什么伟大的功绩,虽不曾见于史书以万古流芳,但足够后人将他缅怀敬仰,于是被神化般的将他的名号命名了村庄。

全村人基本上都姓刘,我父亲是入赘的,我也姓刘,虽然别人碰到长辈都是喊做叔叔大爷,而我一律喊做舅舅。不过,屠爷爷是个例外—我其实都不知道他的全名。据村里的老人们讲,屠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解放战争,跨国鸭绿江打过美国鬼子,不幸的是在战场上被一颗子弹打穿了小腿,老了后腿脚自然不太灵便,一颗枣木削成的拐杖也就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令人奇怪的是,他从战争归来之后却没有返回自己的老家,而是选择刘奉阳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住了下来,每当有人好奇问起,他的解释是固定的:“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在哪都一样喽。”

村长按照上面的指示,给屠爷爷安排了一个带有院子的废弃土坯房子,并在大门门檐右上角钉上了一个“光荣之家”的小牌子。屠爷爷将院落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修补了院墙,并没有像普通农家那样在院子里种上一颗枣树或者点上瓜果蔬菜,而是在南墙的阴凉之处撒上了一把牵牛花种子,之后却有再也不管了,任其自生自灭。但是,这些牵牛花却长得非常茂盛,绿色的牵牛花藤沿着南墙跟平铺开来,每当清晨来临,淡蓝、粉红、绛紫的牵牛花总会迎着朝阳军号般伸展开娇嫩的花瓣,静谧而又安详。

屠爷爷喜欢小酌,特别是在下雪的寒冬,盘着腿在暖暖的炕头上自斟自饮。不过,他每次都喝得很少,有时候只是举起杯来往唇边沾沾便放下,常常是喝到最后一小杯都不曾喝完。下酒菜自然也是极简单的,多半都是滴了香油的腌萝卜条。在节俭的农村,喝不完的酒大多是要折回瓶里的,屠爷爷却总是颤颤的从炕头下来,笔直站好,念念有词中将酒洒在地上,然后,他就会抱出心爱的古琴,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慈爱的抚摸一番,左手按住琴弦,右手抚琴,一首首琴曲就流淌了出来。起初如那刚刚渗出的山泉,悄无声息的滋润出一片空灵,继而溪水潺潺,中间或有几缕轻音跳起,宛如平静的河水中投入了小石子,涟漪慢慢荡漾开去,继而悲壮之音陡起,如狂风突至,怒涛拍岸,最终又在一片回响中归于静默,却留下了一段寂寥久久萦绕不去。此时,屠爷爷也已完全闭上了双眼,物我两忘,神游天外。

屠爷爷刚来到刘奉阳时,随身只携带了一个花布包袱,包袱裹得长长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有人言之凿凿的断定包的是枪,不幸的是这一说法很快就蔓延起来,更不幸的是我们小时候都被大人吓唬过—“再不听话,屠爷爷就会用枪打断你的腿”。这样一来,在我们最初的印象中,屠爷爷自然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角色,特别是我们怀着惧怕的心理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气场。屠爷爷皮肤黑黑的,虽然那条腿无法伸直,不论冬夏又总是一套蓝黑色的衣服,高高的个子仍给人以挺拔感,腰杆也是笔直,宛如一尊黑塔将你笼罩在阴影之下。头发花白,还留了很有特征的一把山羊胡须,额头上两道皱纹仿佛已经刻进了头骨里,如果皱皱眉头,便会和眉毛攒在一起而更加醒目,屠爷爷的眼睛多半是半眯着的,但是只要睁大了眼镜,眸子中精光四射,全然不像上了岁数的老人,那无比坚毅的眼神仿佛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看透,这时的屠爷爷整个人也兀自精神起来,高达起来,就像是打盹的老虎慢慢睁开了眼睛,以王者的姿态巡视者自己的领地和臣民。

不过,屠爷爷其实是个很和蔼的老头,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孩子。

                    (十二)

屠爷爷乃饱读诗书之人,不过在这么一个小村子里,再多的墨水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多的是过年帮忙大笔一挥写个对联、婚丧嫁娶所需的各种礼节性的帖牒,例如现在已经被淘汰掉的过门帖—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自己查查看这是什么玩意。后来,屠爷爷找到村长,毛遂自荐做了村里的教书匠。看得出来,老人家很喜欢这份工作,讲起课来滔滔不绝,但是,他的严厉在课堂上都到了令人害怕的程度,那些年轻的后生被他瞪视时大多腿脚都会不由自主的打颤。不过,屠爷爷经常为教室过于狭窄而向村长抱怨不已。

文革期间,县里有个不开眼的后生被当时的氛围冲昏了脑袋,听闻刘奉阳有一位没有回祖籍的志愿军人,便偏执的认为是逃兵,又听说屠爷爷还经常读些古书,时常弹弹古琴,立刻兴奋的摩拳擦掌。于是,领着十几号人喊着口号浩浩荡荡的奔赴而来,那阵势把村民都惊得不知所措。

为首的后生一脚踢开了屠爷爷家的大门,才一跨进院子就冲着窗户大叫:“姓屠的,赶快滚出来!”但是,叫了半天却没人答应。匆忙赶来的村长拦在了后生身前,“孩子啊,这里面住的可是解放军啊。。。”话还没说完就被后生们打断了,“我们是县里***的队伍,再捣乱小心也把你也铐起来。”

场面已经非常热闹了,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但是,屠爷爷仍然在屋里没有出来。为首的后生早已气急败坏,脚一跺就向屋里迈去,匆忙中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在村民的哄笑中扑在了地上。后生越发恼怒了,一把拨落扶起他的那些宵小之手,不过,刚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双炯然如炬的双眼--这双眼睛似乎有着压迫人的魔力,后生被牢牢的钉在了原地。后生的气势完全垮掉了,好久才反映过来,语气也不再那么冲了,反而有些结结巴巴的说:“我们来。。。调查。。。对,调查一下,你为什么没有回原籍,快交待是不是逃兵?”后生吸了口气,放佛缓过神来,“我还听说你整天读什么四旧古书,弹什么古琴,这个我们也要彻底查清楚”,还特意在“彻底”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屠爷爷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回到里屋,不一会儿就双手捧了一个小红盒子,胳膊下还夹着几册书。当后生看到盒子里面发黄的残疾证明和鲜艳的军功章时,头上已经冒汗了,但是后生突然脑筋一转,一把从屠爷爷胳膊下扯过那几册书来。书是线装的古版书,上面赫然印着“资治通鉴”几个大字,后生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救生稻草,两眼终于有了光彩,兴奋的转过身去,那几册书抖给身后的宵小,“看看,这不就是四旧吗?不就是毒草吗?”又扭过身来,趾高气扬的说道:“姓屠的,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小伙子,你还年轻,惹出乱子来不是你能承担起来的。跟我到里屋说话,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屠爷爷话里威严依旧。

“到里屋干啥?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有什么话就在这里正大光明的说。。。”

“我还有一个军功章,不过那是特别颁发的,一般人不能看,你是头头,你跟我来吧。”屠爷爷转身就进了里屋,后生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屠爷爷已然盘腿坐到了炕头上,半眯着眼睛,“小伙子,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政治错误吗?你听清楚了,是政治错误。足够让你摘掉红小兵的袖章,天天坐飞机了。”

后生一头雾水,但毕竟兹事体大,额头又开始冒汗了,但如果仅凭这么两句话就被吓得退缩,自然也很没面子,嘴角嗫嚅道:“什。。。什么政治。。。错误??”

“你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读了多少遍《资治通鉴》吗?你竟然敢说是四旧,敢说是毒草,你自己说说你什么政治立场呢?”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后生脸色立马成了苍白,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碰到桌子腿后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还有啊,我为什么没有回原籍,这个不用你管,县人武部那有我的档案,你如果有本事查得到你就去看,要不,我出去告诉他们你犯了什么政治错误,直接押你去人武部处理如何?”屠爷爷笑嘻嘻的看着后生,再也不说话了。后生开始痛哭流涕起来,爬起身来直接跪在了屠爷爷面前求饶不已。

“我看你毕竟还小,告诉你一个解决的办法。村北头有一座土地庙,你们可以去那搞一下运动,把神像香炉什么的都破除掉,在外边的墙上刷写标语,这样你们回去也有个交代。但是,土地庙的墙不能给我拆了,里面也不能弄得进不了门。”后生知道事情有所转机,就如在向地狱的坠落过程中突然看到了曙光,将头点的如捣蒜。

“不过呢,还有两个条件,头一条是我的书还有古琴什么的都给我留下;再一个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根红苗正的农村兄弟,今后你们不许再来这搞什么运动。”

后生如得到特赦般飞奔除了屋子,集合了队伍,待所有人立正后大喊了一句“向无产阶级革命家致敬!敬礼!”那些宵小在万分疑惑中跟着重复了一遍,村民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向左转,目标村北头土地庙,出发!”

村民又一次惊诧万分的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的离去,都涌入屠爷爷屋里探个究竟。屠爷爷下了炕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没事儿了,毛孩子不懂事,我只是给他讲了讲道理。”

当天夜里,屠爷爷一点也没有闲着,只有细心的人才发现,屠爷爷的古琴好像变得新了一些。

不过,关于屠爷爷的传说便更加邪乎,说他是什么军队的退役将军,把枪一摆就吓退了那群红小兵。

之后,屠爷爷还是去了县委一趟,然后和村长商议了一下,那座被红卫兵破除的土地庙,不久就被改成了一所学校,屠爷爷自然乐呵呵的在里面传道授业解惑了。而那些红小兵再也没有来打扰这个古朴村庄的宁静。

                 (十三)

农村有很多的灌溉渠,在经由乡间的小路时就需要从挖的小涵洞中穿过,而这些小涵洞的两端自然就会因为水流的冲刷而下陷成一个小坑,沟渠的水流干之后,这些小坑里仍然会积水。这会带来一个极大的乐趣--那些从河里随波逐流而带来的小鱼会将此作为最后的容身之处--我们就可以去抓鱼了。

这次,我们的运气非常好。我和焕庭、弟弟三人发现里面不仅有手指长的白鲢鲫鱼以及许多小鱼之外,还有一条鲇鱼,这是平常非常少见的。这条鲇鱼有30多公分,吹胡子瞪眼般的抖动着嘴角两边的须子,毕竟容身的地方太小了,它只要一游动总会惹得里面的小鱼匆忙躲避。

“这条大鱼归你们兄弟俩,这些小鱼归我,怎么样?”

“我还要一条白鲢。”弟弟赶忙补上了一句。

“行!”我弯下腰去,鲇鱼身上滑溜溜的,抓了几次都没有把它弄上来。

“看你那笨样儿,我来帮你们抓。”说这话的是俊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出现在了我们身后。俊杰十七八岁,最大的特征是其嘴巴有些歪,好吃懒做的一个人,在村里被归为二流子之类的角色。还没有等到我们回答,他粗暴的将我推在一边,张开手臂一搂,将鲇鱼赶到了水坑的一角,在鲇鱼挣扎之际,飞快的按住了鲇鱼的头部,用手掐着鲇鱼腮部提了起来。

我们几个可怜巴巴的张望着那条在我们头顶上不停的扭动着身子的鲇鱼以及俊杰歪嘴的笑容,“把鱼给我吧。”弟弟提出了要求,言语中还充满着高兴。

“这鱼是我逮着的,凭什么给你?”俊杰笑的嘴巴更歪了,这一回答顿时浇灭了我们的希望。

“我们找到的,你说你帮我们抓。。。”焕庭大声的抗议。

“别扯淡,这鱼是老子抓着的,就是我的,你们一边玩去。”俊杰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目光仍在鲇鱼上边,他正在盘算的是如何享受这一美味,“晚上能炖上一顿了。”

“你耍赖皮,不要脸。”

“再胡扯,老子揍死你,滚!”俊杰转身就要往家走去。焕庭却猛的冲了上去,死死的抱着俊杰的腰不让他离开,弟弟也忙上去扯住俊杰的衣角,那个时候弟弟还不到俊杰的腰高。我站立在原地,只是恶狠狠的盯着俊杰。

俊杰身子扭了几下,想要把焕庭甩开,焕庭虽然有时候身子都被甩得悬空,但是双手扔没有离开俊杰的腰身。俊杰一手提着鲇鱼,只能用一只手想把焕庭的手掰开,就在他的手使劲的时候,焕庭猛地张嘴咬住了俊杰的手,随着哇的一声惨叫,鲇鱼也掉落在沟里。我瞅准这个机会,从地上捧起鲇鱼撒腿就往家里跑去。

但是,鲇鱼毕竟太滑了,我没跑几步又被它挣扎到了地上,这时,俊杰已经摆脱了焕庭追了上来。我正撅着屁股想要把鲇鱼捡起来,屁股上却挨了一脚,向前猛冲去跌了一个狗吃屎。“就你们几个吃屎孩子,还跟我抢,再抢我凑不死你们!”俊杰的话明显带着狠劲了,我翻过身来放声大哭,知道这条鱼八成是弄不回来了。

俊杰却又疼得大叫了一声。焕庭仍然不肯罢休,几个土坷垃击中了俊杰的脑袋。俊杰这次火是真的上来了,冲到焕庭跟前,一巴掌就将焕庭抡倒在地,“小兔崽子,老子弄死你!”,抬起腿来就要踹下去。

“俊杰,住手!”屠爷爷拄着拐杖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你个五保户,别多管闲事。”

在村里是没有人敢跟屠爷爷这种口气说话的,俊杰虽然已经起到口不择言的地步,但是踹下去的脚却收了回来。

“爷爷,俊杰抢我们的鱼。”焕庭大声申辩着,“还打我们。”

“俊杰,你这么大一个小伙子了,整天吊儿郎当的,还欺负这些孩子,把鱼还给他们。”屠爷爷的语速虽然比较慢,但是里面透出一种威严。

“我抓的就是我的。。。”俊杰自知理亏声音明显低了,“你看看,焕庭把我手都咬破了,还用土坷垃打我头,总不能白打吧。”

“你还有脸说这个啊,给不给他们?”

“不给!”

“坏事做多了恶鬼可是要来敲门的,今后出了什么事情可不要来求我。我提醒你一句啊,你最好留着这条鱼,不然到时候你可没东西来赔了。”

俊杰巴不得赶快离开,听到这话后恶狠狠的瞪了我们一眼,指着焕庭说,“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焕庭还要冲上去把鱼抢回来,屠爷爷用拐杖把焕庭挡住了,“跟我回家吧,只要他今晚不吃这条鱼,爷爷我有办法把鱼弄回来的。”

我们半信半疑的跟着屠爷爷回到了家。屠爷爷跟我们说:“看看你们仨灰头土脸的样子,这样吧,等会儿爷爷请你们吃鱼,昨天一个老朋友正好送了几条黄鳝来,你们记得回家去说一声在我这吃饭。”

中午,屠爷爷忙活了一番,我们也美美的吃了一顿。饭后,我们正要回去,屠爷爷却笑嘻嘻的说:“吃饱了别急着走啊,还有事儿要办呢”,他进里屋提了一个塑料袋给我们,之后对我们一番嘱咐,却不说明其中的机关,我们更加不明就里。这个老头看来是要逗逗我们,充分享受着自己导演的剧本。

下午,俊杰的父母都下地了,只有他这个懒鬼在家。我们悄悄进了院子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塑料袋里的东西泼洒在俊杰家的门上,之后,我们齐声大喊起来:“俊杰大坏蛋,抢我们的鱼,晚上恶鬼来敲门。”等俊杰从门里冲出来时,我们早就跑的没影了。

第二天一早,按照屠爷爷的吩咐,我们赶到了屠爷爷家,这次多了一个人,焕蓉也跟来了。没多久,俊杰的父母领着俊杰也到了屠爷爷家。

“屠叔啊,我家那个小兔崽子招惹你了,您不要和他计较了,昨晚上光听见有人敲门,开了门什么人都没有,俊杰一个劲儿的说什么屠爷爷让恶鬼来敲门什么的,这才知道这个小兔崽子又惹祸了,还让您老人家生气。我把俊杰领来了,你怎么收拾他都行。”俊杰的父亲满眼的血色,很明显昨晚一家人都没睡好觉。

“俊杰这孩子吓坏了,他叔你就饶了他吧,给他治治吧。”俊杰的母亲哀求道。

“俊杰到今天这么样子,是你们做父母的管教不够啊。都十七八岁了,农活也不干,还整天惹事。恶鬼敲门也算是对你们的警告,从今往后,你们自己也想想怎么办吧。”

“是、是。。。”俊杰的父亲不停的点头应允着,又一把扯过了俊杰,“快给你屠爷爷跪下,认个错。”

俊杰耷拉着脑袋,手里捧着那条已经死去的鲇鱼乖乖的跪了下来。屠爷爷也一直没有让他起来,俊杰的母亲瞅了瞅屠爷爷,又瞅了瞅儿子,又把眼光移到自己的丈夫身上,脸上仍满是惊恐的嗫嚅道:“他叔,你可给驱驱鬼呀。。。”

“俊杰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帮你驱鬼,你要保证几件事,先给他们几个认个错,把鱼还给他们,并且要保证今后不能再欺负他们。”

俊杰虽然心有不甘,爬起身把鱼送到了我的面前,仍是耷拉着脑袋说,“鱼已经死了,还给你们,我保证不欺负你们了。”

“然后向你爹妈保证,今后不再惹事,多帮着家里干点农活”,屠爷爷顿了顿,看着俊杰乖乖的跟父母做了保证,又加了一句,“再做坏事恶鬼还会来敲门的。”

“至于驱鬼的方法,很简单,俊杰回去后把家里的门还有窗户都仔细擦干净就行了,不过只能俊杰一个人擦,你们两人都不能帮忙,因为惹事的是俊杰,别人帮忙就不灵了。”屠爷爷说的郑重其事,对后半部分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俊杰回去后劳动了一上午,他家的门窗本来就够脏的,这下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清扫。

在俊杰一家回去之后,屠爷爷乐的是前仰后支,花白的胡子也仿佛具有了生命一样飘散起来。好久,他才停下来,我们都更加是一头雾水,但是我知道肯定和那塑料袋的东西有关,于是问道:“爷爷,泼到俊杰家门上的是什么东西啊。”

屠爷爷点上了自己的烟袋,美滋滋的抽上了一口,慢慢的跟我们说:“你们可要保密啊,绝对不能跟别人说。昨天中午我们不是吃了鳝鱼吗?那是鳝鱼血。”

昨天晚上,那泼在门上的黄鳝血散发出的腥味引来了一些不速之客--蝙蝠。蝙蝠一次次的向门上撞去,发出咚咚的声响。因此,俊杰总是听到敲门声。院门都已经锁了,难道是翻墙进来的,这么晚或许有什么急事吧,俊杰的父亲一边嘀咕,一边急忙披衣下床,但是打开门之后,蝙蝠却已飞走了,他自然看不到任何人影,于是嘟囔着骂了一句又上床了。可是,不久之后敲门的声音再度响起,打开门之后又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如此几番折腾下来,在感到奇怪之后就变得恐怖了。俊杰一家都醒了,当俊杰的父亲母亲说到什么“真是见鬼了”,“难道是鬼敲门”之类的话时,俊杰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浑身打着寒战,终于告诉了其父母白天发生的事情,一家人更加害怕了,抱做一团在恐惧中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

“这个法子正好敲打敲打俊杰和他爹娘,俊杰这个孩子这么下去上哪去找媳妇啊?不过,他们一家昨晚上肯定被吓得不轻,我的罪过啊。”屠爷爷磕了磕烟锅,说了句我们谁也听不懂的话:“天曰神,地曰祗,人曰鬼”。

“爷爷,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装神弄鬼之类的事情都是人干出来的。这是《资治通鉴》里面的话。”那本线状的《资治通鉴》就放在桌上,屠爷爷在说到这本书时不禁轻轻的拍了拍。

屠爷爷兴致好像很高,抱出了自己心爱的古琴,铿铿锵锵的弹了一首曲子。我、焕庭以及弟弟听了之后只是觉得悦耳,但是不会干扰到我们去搜寻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小心翼翼的掀开了那本《资治通鉴》,却发觉是古文的,根本看不懂,但是仍硬着头皮想看出个究竟来,而焕庭和弟弟正拿着墙角的扫帚比划着。但是,焕蓉却分明听的入迷了,发痴般的盯着那把古琴,身子还随着音乐一晃一晃的。在屠爷爷弹完一曲之后,她怯生生的走到屠爷爷身边,更加怯生生的伸出一只手去想去摸一下那把古琴,而眼睛却盯着屠爷爷,好像在请求得到应允。屠爷爷笑呵呵的问,“你也要弹琴吗?”焕蓉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屠爷爷握着焕蓉的一只小手,轻轻拨弹了几个音来,焕蓉更加高兴了,另外一只手也拿了弹出了相同的声音。屠爷爷看着年仅六岁的焕蓉那种满足而又陶醉的表情,心里蓦地一动,“你要学琴吗?有空你就过来,爷爷教你。”

“爷爷,我也过来,你教我读这本书。”我手里举着那本《资治通鉴》说道。那个时候,我认为屠爷爷的装神弄鬼的理论源泉就是这本《资治通鉴》,因此,我对这本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屠爷爷爽快的应允了,“你们两个呢?你们两个不想学点什么?”

“我想学打仗,象关羽张飞那么厉害。”焕庭叫嚷道,并摆出了一个大将军横刀立马的架势,“我才不像翼飞那样做个书呆子。”

“我也要学打仗。”弟弟也是如此说道。

“打仗我教不了你俩,我给你们讲三国里的故事倒是能行。”

于是,我们便经常来到屠爷爷的小院里,这成了我们童年快乐时光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十四)

 根据地域和家庭成员关系将户籍属性划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是中国户籍制度的特色,它在历史的厚重中直接造成了城乡二元结构。说到底,就是将占中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固定在土地上,丧失了社会福利的公平和自我发展的机会,尤为严重的是还直接造成了一种人才单向流失的恶性循环,残留在农村者的整体平均素质自然与城市人之间的差距自然越发拉大。

再跑题扯远一些,在我看来,所谓中国的脊梁,一是那种在各个岗位辛苦劳作的劳动者或者说历史观中的人民群众,他们虽然不是社会发展方向的设计者或者引导者,但是正是因为他们默默无闻的付出的体力和脑力劳动,才使社会的良性运转以及发展进步成为可能,二是那种身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精英乃至伟人,他们引领了社会发展的正确方向,引导历史的长河(即便是某个细小的领域)绕过特定的历史障碍继续奔流向前。而那些总觉得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那些人让我尤其鄙视,其实,这些人中大多并不真正了解外国的情况,只不过从某处获得的那点零星半语就想当然的拿来做来了论述自己观点的铁证。而对于那些真正了解并思考过这类问题的人来说,他们之所以愿意舍弃一些优越的条件甚至是荣誉,只不过是坚信通过自己的手可以为改变祖国的不足略尽绵薄之力。他们是实干家,而不是在那怨天尤人却又实际上除了谩骂之外什么事情也不做的所谓爱国者。在这个基础上,不妨让我来偷换一下概念,那些立志于改变农村面貌并为此辛勤付出的人才是支撑起农村社会的脊梁——我曾经很单纯的幻想我可以自豪的夸耀是其中的一员。

小学二年级的时,我转学来到北镇,但奶奶、母亲和弟弟过了三四年才和我一同生活在城市的天空下,因此,在那几年里,每个周六的下午父亲就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回老家,在周日下午再返回(那时尚未实行五天工作制)。

第一天的课程其实挺愉快的,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难度,但是也稍微让我难堪了一下。语文课上,老师让我这个新来的写一下“过”字的笔顺,可能是老师曾在昨天叮嘱过要先写“寸”,然后再写走之,但是我却按照我在农村受过的教育写反了,有的同学便笑出了声。我在农村的学习成绩也是不错的,虽然也曾经贪玩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而受到老师的“鞭策”——那可是细竹竿做的教鞭,落雨般敲在我头上,但是却从来没有因为回答错了问题而受到嘲笑。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但是脸一下子涨红了,不由得低下了头。语文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矮胖老人,和蔼的让我坐下,“没关系,可能是你以前学的和我教的不一样,以后改正就是了”,这句话说的很轻柔,也没有任何责难的意思,我心里涌上来一阵温暖——不由得对比了下我在农村时教鞭敲在我头上折断、大中午在场院顶着太阳罚站背书的情景。

我很快和同学以及院里的小孩混熟了,日子过得也算快活。但是,有些问题总是不同的,就如我课堂上回答错了笔顺,这是因为我有农村生活的烙印,而更为直接的却是我们的户口。全家只有父亲一人是非农业户口,奶奶、妈妈以及我和弟弟都是农业户口。农业户口在城市生活自然有很多不便,例如在粮店没有办法买到平价粮,要么借用别人的粮油本,要么只能买到价格要贵一些的议价粮。但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却是需要交借读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需要缴纳数额不等的借读费。在家境比较好的时候,还不算多大的负担,但是,拮据之时却是一项额外的重担——我自然对这一制度深恶痛绝。

北镇最好的中学就在我家对面,我却因为户口的关系无法报考,虽然我的成绩足够分数线。父亲最后是托了关系才让我如愿入学就读,借读费当然是仍然需要交的。记得初一放寒假前,学校还发粮油补贴,就是十几斤粮票和二十多块现钱。当时,吕强坐在我前面,他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他自认为很小并且无害的玩笑。他转过头来跟我说:“该你去领了”,我走上讲台,老师却告诉我:“没有念你的名字啊,你是农业户口,没有粮油补贴啊”。我只得悻悻的往座位走去,恶狠狠的蹬了吕强一眼——这小子却正对着我嬉皮笑脸。我愈发生气了,心里的那点所谓的自尊在无限的膨胀——其实,只不过是过分的自卑而已,“农业户口”、“农村孩子”这两个词不停的在我脑中回想,我向下探了探身子,从课桌下伸出腿来使劲朝前座吕强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眼见着他猛地从板凳上跌落下来,头磕在桌边起了一个大包。

这是初中之后发生的事,下面还是以小说的口气继续说我小学二年级的事情吧,当然,也是关于户口问题的。

“儿子,吃了饭把碗放到水池子里泡着,等我回来刷,爸爸晚上要出去一下。”

“爸,这天晚上要下雨吧,你去干什么呀?”

“我出去办点事,”父亲已经在忙着收拾东西了,突然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你一个人晚上在家不害怕吧?”

“我是男子汉呢,我不怕!”

父亲已经快把东西收拾好了,两瓶酒加上几条烟,然后挤在了一个黑色的提兜里——提兜已经是满满的了。酒是什么牌子我不知道,但是烟我是知道的,石林的——那个时候的好烟。但是,我很清楚的一点是,这些烟酒明显不是父亲平常能舍得抽或者喝的,父亲平常抽的是那种黄包的丰收,喝酒也就是那种老白干而已。自然,这些东西花的钱肯定也是不少的。

父亲提起东西就要出门了,我当时仿佛不受控制的站了起来,拉住了那个提兜,“爸爸,你又要去给那个家伙送礼啊?”

“上次可能送得有点少,还得再加把劲儿啊。”父亲嗫嚅的口气中似乎带着些许的懊悔。

“还不如你自己抽了喝了呢,你平常都不舍得。。。。。。”

父亲并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儿子,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懂,都说你大爷那边过个一两年就能划为城市户口了,我们先把你和你弟弟你妈的的户口先转到到你大爷那,这样过不了几年,你们也就都是非农业户口了。这礼还是要送的,晚了就赶不上趟了。”

这个道理或者这个策略父亲跟我说过多次,他每次说的时候都仿佛看到了希望,“这样,你上学就不用再交什么借读费了,我们也不用买什么议价粮,你们就是城里人了。”

我却仍然是死死的抓住体兜不放,父亲要去掰我的手,我却抓得更紧了,我突然想起来电视剧中看到的手榴弹,酒瓶的形状的确是和手榴弹比较接近,“爸爸,这些酒要是手榴弹就好了,把他们都炸死。”

父亲不禁有些苦涩的笑了,他是大人,当然明白即便是要死,死的也是我们,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别人紧紧的卡住了自己的脖子。“还有你弟弟呢,翼翔再过两年也要上学了啊,没有户口,他上学也要再找人,也要再送礼啊,也要交借读费。乖,儿子,爸爸都是为了你们,松开手吧。”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当时的话说的多么心酸,作为家庭里的男人,他需要支撑起这个家,即便是自己感到对现实无力,也要去撑下去。当时的我虽然不懂这些,但是,父亲说到了弟弟,我的手自然的放松了一下。父亲抓住这个机会,想要把提兜从我的手中抽出来,但是或许是提兜从我手中划过的速度太快,反而让我的手感到一种被拉伤的疼痛感,就在几乎脱手之际,我又紧紧的抓住了提兜,眼泪却流了下来,开始任性的喊叫起来,“我不,我就是不想让你把这些送给他们。”

父亲也提高了声音,“放开,再不放开我就揍你了。”说着,父亲的一只手已经超过了头顶。

“不许哭!哭什么!”父亲似乎对我的哭泣感到更加难过,语气已经是很严厉的训斥了。

我却依然是将提兜抓的紧紧的,却依然是在流泪,只是哭声稍微有些小了。父亲的巴掌终于打在了我的背上,很响的一声,也很疼,然后使劲掰开了我的手,一只手将我夹在腋下,将我扔到了床上。

“不许哭!”父亲依然是严厉的,留下了这句话后推开门猛然走了出去。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追到门外,父亲的身影却早已和无边的黑暗融在了一起,消失不见了。而那时,天已经开始滴雨,父亲并没有带伞。

几经周折,我和弟弟以及妈妈的户口从老家迁出,落到了大爷所在的那个村子,但是这个村子并没有划为城镇户口,我和弟弟依然是需要交借读费。。。。。。

(我转学插班到第一小学二年级三班,但是学校正在整修,于是就在马路对面的医院借了一排宿舍作为教室。第一天,父亲送我去上学,但是父亲也不太清楚教室具体在医院什么地方,随走随打听,在走了些许冤枉路之后终于七拐八拐的找到了教室门。下午放学时,天下起了小雨,有的同学在等家长来送伞,但是大多数都乐于在雨中奔跑,三三两两结伴回家。有同学问我往哪边走,我回想着父亲送我来时的道路,挠了挠头说了句往东。等我绕出医院的正门再想要往西走时,这是一个同学告诉我,我出了教室应该直接往西走,穿过操场的小门就可以直接回家了,而不用这么绕医院大半圈。我嘿嘿的傻笑了一下,继续凭着记忆回家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去接我了,但是他自然走得是那条比较合理的道路, 自然和我走了岔路。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接送我,自此之后,即便天下再大的雨也没有见过父亲前来送伞的身影。)

(二十几吧)

清晨,我信步来到了院子里,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到南墙边——那些牵牛花开得如此奔放,却又是那么纯朴自然。牵牛花大多是绛紫色和淡蓝色,绛紫色的花苞大一些,淡蓝色的小一些。盛开的花朵点缀在绿色的叶子和藤蔓之间,叶子有点接近于心形,而藤蔓就像血管一样铺满了异地。花朵和叶子上有的还挂着精英的露滴,清晨的阳光已经有几缕斜照过来,使之像珍珠一样闪着弱小的光芒。整个画面都是冷色调的,将周围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我甚至感觉这份静谧悄无声息的扩撒到我的五脏六腑,然后随着那一缕温暖的阳光慢慢渗透到了心底,渗透到了灵魂的深处。这些花朵、叶子以及藤蔓乃至露珠都已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物,而是像人一样具有了鲜活的灵魂——无比圣洁和安详。我陶醉于这种感觉,呆立注视了良久,从那一刻起,牵牛花变成了我最爱的花朵,特别是那种绛紫色者。

屠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喜欢这些牵牛花啊?”

我很想描述出我当时的感受,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于是仅仅嗯了一声。

屠爷爷追忆般缓缓说道:“我当年当宾的时候,有一次队伍被打散了,我受伤滚下了一个小土坡,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了一片牵牛花里。这个玩意开起来就像部队的军号啊,他们就在我眼前晃悠,你说我还不得赶快爬起来?”

“爷爷你看到它们就有劲了吧。你是不是觉得它们在跟你说话?”还没等屠爷爷回答,我又加上了一句:“是不是你看到了有些活的灵魂什么的?”

屠爷爷有些奇怪的看着我,眯着眼睛笑着对我说“它们告诉我啊’再不起来就完蛋了’赶快起来吧,我就爬起来了。”

我还是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有些无奈中跟着屠爷爷回到了屋里。

后来,我才知道,绛紫色是伤痕的颜色,或许也是略带忧伤灵魂的颜色,所以,当我凝视着牵牛花的时候,我的心才能从浮躁中摆脱出来,才能够更清楚的审视自我,才能默默的和自己以及那些深爱我的人对话,才能感受到童年时在大人怀抱中的宁静和安详。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在日语中牵牛花被叫做朝颜,蓦然间觉得这个名字好贴切。牵牛花只是在清晨绽放,太阳升起时它就会收起那稚嫩的花瓣,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或许,我们内心世界就像这被称作朝颜的牵牛花一样,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本心——那种不为外物所羁的本心,更何况是我们已经被世俗所过多的羁绊,已经累积了太多的灰尘,还根本就不曾想到去清扫。



多年以后,正在和妻吃饭,我突然感到一阵悲戚袭来,鼻子发酸,眼泪滚动中几乎都要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妻是个比较敏感的人,她忙起身帮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来,坐下来后,又帮我夹了点菜。

我向妻那边扭过头去,尴尬而又莫名的笑了笑,慢慢的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过得日子是非常幸福的。甚至可以在纨绔子弟和地主恶少中挑一个来形容呢。”

妻憨厚的笑了笑:“你祖上本来就是地主,不过呢,话说回来,你家那水平顶多也就算个破落地主。”

我不禁笑起来,习惯性的反唇相讥道:“总比你们家那种破落的乞丐好吧?”

最后,妻又加了一句:“那个。。。纨绔子弟和地主恶少不是一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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