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是濛着濛着,在低低的青云中穿腾洒落于地面。原本白干的水泥路一点一点被侵染,雨水所到之处,竟都散发着些许古时青石板路的韵味。
到了春节,这雨雾都挡不住的,是家家户户热腾腾的年味。总听人说,这日子越过越红火,可这年味,怎就越过越淡了呢?估摸着是个城里人的一面之辞,不回到养育千万代中华儿女的乡村土坳中去,又何有资格在钢筋混凝土中抱怨消逝的年味呢?
虽说这雨雾并没有随着时间流转而消逝的意图,但仍是没有造足声势来掩住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喜庆的红春联。一家门口贴上一点红,左右邻居聚成一抹红,一个村庄就连成一片红,这红色,可就像那已架上弓的箭的箭尾的红羽,执在手中的蓄势待发的长矛的红缨,直勾勾地,倏地一下让你感到摄人心魂的年味儿。
天地间本应是安静的,只落雨而未刮风。孩子大人们却不打算消停,这宁静的时光该归属太阳毒辣的仲夏午后,风扫落叶的晚秋清晨,北风卷地的严冬黄昏,而不是如是一个光景甚好的春。鞭炮声此起彼伏,因为丘陵的曲折和绵延,则更添一分热闹。似是春回大地,北回候鸟的叽叽喳喳,也似满坡杜鹃映得一山的红,还似冰封河水的化冻,反正是一切生命力的东西,都被这噼里啪啦的鞭炮给唤醒。
放过炮的纸,人们并不急着清理,放眼望去,各家各户门前都是怒放的春意、年味、福气。孩子们独独偏爱这片花丛,刚拿完红包的胖手在红纸屑中穿梭,找并未恪尽职守地鸣叫的漏网之鱼。那引线变得极短,一点燃,半路中炸响,满耳都是嗡嗡的回响。虽然有些危险,但孩子们仍是乐此不疲地一代代重复着。
依着本家传统,年饭是在中午。午饭前,各家各户都得放上一挂鞭炮,阖上大门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四套餐具与小酒,但这时是不能动筷子的,因为我得对着堂屋外喊上一句:“祖宗嗲嗲们,回来吃饭咯!”大家都那么候着候着,仿佛眼前的不是鬼魅的浮光掠影而是血肉真切的思念已久的亲人。这餐饭过去,才是我们的年饭。照例是有腊肉、藜蒿、萝卜丝儿的,其他的菜再美味也只能算是它们的陪衬。饕餮盛宴,总是会持续很久。须等到最后一个人放下碗筷,方才能大开堂屋门,我又冲着外面喊上一句:“开财门,迎财神咯!”语毕,又是一串鞭炮惊喜地尖叫。
除夕下午大家都排着队洗年澡、晚上的守岁和红包鞭炮、大年初一早晨的糖水泡阴米花、挨家挨户地拜年、上午去山上给老祖宗们上坟拜年......都是巴陵云溪的四屋路上给我留下的,对于春天第一个、也是此后的十六年里的每一个印象。
自屈原一吟“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巴陵秋便名扬天下。但更令我感动的,是每一个除夕,在四屋路上,被接年的鞭炮唤醒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