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莫悲兮生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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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山上的桃花开了,汶河边的杨柳绿了,田野里的麦苗返青了,岁月无声,春天再次悄悄地来到了靠山屯。在炕头上猫了一个冬天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在和煦的春风里,在温暖的阳光下,男人们在麦田里忙碌着,勤劳的身影淹没在绿色的海洋里。女人们在汶河边洗衣服、唠家常,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惊起一群正在草丛里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到对岸的柳树上去了。馋嘴的孩子们相约着爬到牟山上去,摘槐花、撸榆钱、采茅针……搜寻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这些天然的美味只有春天才能吃到,他们自然是不愿错过,一个个把肚皮撑得溜圆才肯回家。

走街串巷的货郎、锔盆锔碗的手艺人、卖鸡苗的小贩等等,都纷纷来到靠山屯。拨浪鼓摇得震天响,叫卖声此起彼伏,各有各的腔调,似吟似唱,婉转悠扬。疏疏朗朗的树叶后面,传来布谷鸟空灵的叫声。正在土墙上昂首阔步的大公鸡,突然立住脚,伸直了脖子开始打鸣,声音清澈嘹亮,引得全村的鸡都跟着叫起来。各种声音汇集在一起,组成了一首春天的交响曲,飘荡在靠山屯的上空。

银环端着一大盆衣服,来到了汶河边。只见她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朵鲜艳的绒花,映衬得小脸格外红润水灵。上身穿一件石榴红的大襟褂子,下身穿一条天青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簇新的绣花鞋。一看她的梳妆打扮,就知道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

新媳妇脸皮薄,又跟村里的女人们不相识,所以她远远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安置好搓衣板,闷头洗起衣服来。

“那不是孙贵田家刚娶的儿媳妇吗?”

“可不是嘛,听说是槐树村杨铁匠的大闺女。”

“杨铁匠又黑又丑,人家闺女长得可够俊的。”

“长庚这孩子有福气,娶了这么个美娇娘。”

“话也不能这么说,长庚咋了,要人有人,要学问有学问,还在县里当中学教员,每月少说也有二十块现大洋,什么样的媳妇找不着?”

“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身子骨还这么单薄,进门来要照顾病病歪歪的婆婆,还要抚养未成年的小叔子,也够她受的。”

女人们嘀嘀咕咕地小声议论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银环耳朵里,她都权当没听见,只顾闷头洗衣服。

她把婆婆的那件蓝布夹衣泡在河里,让水流把上面的呕吐物冲走。这两天婆婆的胃病又犯了,吃下去的午饭全都吐了出来,弄得满身都是,需要放在木盆里浸泡一会,去去味。

小叔子启明,今年刚十岁,正是顽皮的时候,整天登高爬低的,弄得浑身跟个泥猴似的。但启明的衣服比较好洗,只要揉搓几下,把泥土冲洗掉就可以了。

最难洗的是公公的粗布上衣。公公刚五十出头,身体还很硬朗,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每天在田里干活,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又加上他皮肤爱出油,汗渍和油灰混在一起,不容易洗掉,需要打上肥皂,再放在搓衣板上,用木棒槌反复敲打。

太阳被远处的山峦吞没了,西天只剩下一片灿烂的晚霞在燃烧,牟山、汶河、靠山屯都沐浴在万道霞光里,显得庄严而肃穆。河边的女人们都回家去了,银环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她收起搓衣板和木棒槌,端着木盆也准备回去。

“银环,我来端吧。”银环回头一看,原来是长庚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她身边。只见他斜挎着一个包袱,鞋子和长衫的下摆都沾满了尘土,清秀的脸上有几条灰道子,那是被汗水冲刷出来的。他走了十几里山路,从县城赶回来,过河的时候,看见银环在岸边洗衣服,就向她走来。

银环看见长庚,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羞涩地低下头问:“你今儿怎么回来了?”“这两天学生们要出去春游,我在学校待着也没事,就回来了。”长庚说完,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伸手来接银环手里的木盆。银环没有给他,轻声说:“还是俺来端吧,你走了那么远的路,累坏了吧?”“不累,我都习惯了,还是给我吧。”长庚笑着说,从银环手里接过木盆。

“你回来得正好,这几天娘的胃病又犯了,吃不下东西,爹说给她请个郎中来看看,娘不肯,说忍忍就好了,你回去劝劝她吧。”长庚听完,皱了皱眉头,说:“娘是不舍得花钱,我这个月的薪水发了,明天我去陈志和药铺,抓几幅中药,给她调理调理就好了。”

夫妻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家里走去。路上遇到几个从田里回来的乡亲,长庚礼貌地同他们一一打招呼。“长庚,你一个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如今怎么干起娘们的营生了?”“你懂什么,人家长庚是新婚,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干什么都得在一块,哪里分得开呀。”银环听到这些调侃他们的话,不由得羞红了脸,她故意放慢了脚步,远远地跟在长庚身后,偷眼打量着他潇洒的背影,暗自庆幸自己嫁了个俏郎君。

跟那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一样,长庚跟银环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论起来两家还是远房亲戚。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因长庚一直在外求学,银环也还小,所以婚事一直没办,直到长庚毕业,找到了工作,银环也满十六岁了,两家人才张罗着把他俩的事办了。

虽然是民国了,但乡间民风保守,俩人婚前并没见过面。结婚的时候,长庚请了几天假,拜了堂、回过门以后,他就匆匆回学校了,银环甚至还没太记清丈夫的长相。今天是长庚婚后第一次回来探家。

长庚回头看见银环没有跟上来,就停下脚步等她。“你先走嘛,让人家看见不好。”银环扭捏着说,“怕什么,一起走吧。”长庚看着她娇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容温暖、灿烂,一如春日的阳光。银环只好跟上来,和他并排着走。

“爹、娘,俺哥回来了。”启明骑在门前那棵老榆树上,正在一把一把撸榆钱吃,远远地看见哥嫂走过来,一溜烟从树上下来,向家里人报信去了。母亲强撑着下了炕,孙贵田扶着老伴迎出门来。

“长庚回来了?”母亲看见儿子,眼里泛起了泪花。“爹,娘,我回来了。”长庚赶紧放下木盆,上前扶住母亲,把她搀进屋里。银环晾好衣服,挑开门帘进来了。

“娘,您想吃点什么?俺做饭去。”银环问。

“银环,不着急,你洗了半天衣裳了,先坐下歇会儿吧。”婆婆亲切地说。

“娘,俺不累,您胃口不好,给您熬点小米粥吧。”银环说。

“好,再炒几个菜,让你爹和长庚喝两盅。”婆婆吩咐道。

“哎”,银环答应着。

“俺也要喝两盅。”启明嚷嚷着。

“小兔崽子,哪儿都有你。”孙贵田拍了拍小儿子的脑门,笑着说。

吃过晚饭,长庚先到父母屋里,陪着他们说会儿话。

“长庚啊,如今你成家了,别光想着教书,有空常回来,娘跟你爹还等着抱孙子呢。”母亲说。

“娘,您着什么急,我这结婚刚几天呀。”长庚不以为然地说。

“你瞧娘这病歪歪的身子骨,还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母亲说完,滚下泪来。

“娘,您别这么说,明天我去陈志和药铺,给您抓几副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没用,县城也去瞧了,省城也去瞧了,熬的药渣都能装两麻袋了,当时是管用,没几天又犯了,别费那个钱了。”母亲摇着头说。

“长庚啊,这些年靠你爷爷留下的几亩地,供你读书,给你娘瞧病,上个月又给你成了亲,家里的积蓄都花空了,外面还欠着二牛的工钱,你要是领了薪水,先帮爹救救急吧。”孙贵田说。

“爹,我正是过来给您送钱的,如今我领薪水了,您岁数也大了,别什么都亲力亲为,农忙时再雇个短工吧。”长庚说着,从口袋摸出二十块大洋递给父亲。

“用不了这么多,这些你留着,和你媳妇一块花吧,等收了麦子,爹就能周转开了。爹干了一辈子庄稼活,皮糙肉厚的,抗造。二牛这孩子干活不惜力,人也实诚,有他这一个短工就够了。”孙贵田说着,把五块大洋又塞回儿子的口袋里。

“爹,启明都十岁了,不能由着他整天疯玩,得送他去上学。”长庚说。

“爹不是没送他去,前些天都送过好几回了,结果他在学堂里不是睡觉,就是调皮捣蛋,老师找到家里来,被我狠狠揍了一顿,谁知他跑到牟山上躲了好几天,我和二牛找到他时,他竟站在悬崖边上,说再让他上学,他就跳崖。这孩子性子顽劣,不是念书的料,逼他也没用,不念就算了,爹大字不识一个,不也活得好好的。”

“启明跟您那会儿不一样,现在是民国了,不读书将来没什么好出路。”

“没什么出路就让他跟爹在家种地,民国咋了,农民还不是照样种地,什么年头都饿不死种地的。再说爹现在就你们俩个孩子了,不能都出去了,要是老二和老三活着......”

长庚见父亲提起夭折的两个弟弟,赶紧岔开了话题,这是他们家不能触碰的伤痛。时候不早了,长庚辞别父母,回到自己屋里。见银环正在油灯下纳鞋底,还穿着白天那身衣裳,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俊俏。

见他进来,银环停下手中的活问:“娘好些了吗?”“好多了,你这是给谁做鞋呢?”长庚笑着问,“给爹做的。”长庚听了,不免有些失落,他本以为是给他做的。银环看出了他的心思,从炕橱里拿出一双新鞋,鞋里塞满了高粱米,她把高粱米倒进一个搪瓷盆里,把鞋递给长庚,说:“这是俺给你做的鞋,你穿上试试看。”长庚接过鞋,笑着说:“为什么给我的新鞋喂那么多高粱米呢?”银环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懂,新鞋子用高粱米撑大些才好穿。”

长庚换上新鞋,在屋里走了一圈,说:“不大不小正合适,有媳妇真好,谢谢你,银环。”“你跟俺还客气啥。”

夫妻俩一时没话说,气氛有些尴尬。银环又低头纳鞋底,时不时把针在头发上蹭一下,“当心,别戳破头皮。”长庚担心地说。银环“噗嗤”一声笑了,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说:“你这人可真有趣,净操心些没用的,放心吧,俺有数。”长庚也跟着笑了。

“银环,你笑起来真好看。”长庚说。

“有城里那些女学生好看吗?”银环的脸又红了,低着头问。

“她们没有你勤劳,也没有你纯朴,你也想识字吗?以后我教你。”长庚说。

“你这是嫌俺没文化吗?”银环有些不高兴了,撅着小嘴说。

“不不不,银环,你可别误会,我是想着,如果你会写字,我们就可以通信了。”长庚慌忙摆着手说。

“你要这么说,俺跟你学。”银环立马转怒为喜。

长庚在炕桌上铺开一张纸,教她写“长庚”“银环”几个字。银环打小就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如今一支毛笔在她手里却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越着急越写不好。

“慢慢来,你执笔的姿势不对,我来教你。”长庚说着,走到银环身边,握住她拿笔的手,银环感觉有一股电流,瞬间传遍了全身,拿笔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一大滴墨汁落到了纸上,溅出一朵好看的花来。

长庚握着她的手,教他如何运笔、如何用力,她却什么也没听进去。他离得那么近,听着他温柔的话语,闻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银环的心里像被春风吹皱的湖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银环,今天就到这里吧,太晚了,我们该睡觉了,等我放了暑假再好好教你。”银环点点头,收起炕桌,铺好被褥。接下来,俩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了,不由得同时回忆起那个令人尴尬的新婚之夜。

长庚比银环大五岁,这些年在外求学、闯荡,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他儒雅清秀的外表很招女孩子喜欢,有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同学追求他,他也很喜欢这个女孩子,但父母已为他定了亲,他家跟女方家还沾亲带故的,他深知父母供他读书不容易,不想因自己悔婚让父母难做人。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拒绝了这份感情。对于父母为他定下的这门亲事,他刚开始并没有多少期待。

新婚之夜,待宾客散去后,长庚步入洞房。见新娘子身穿红衣红裙,头上蒙着红盖头,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红手帕,端坐在床上。他端详了一会儿,怀着忐忑的心情,掀开了她的红盖头,一张俏丽的小脸映入了眼帘,乌黑的眸子,清澈明亮,弯弯的眉毛,又黑又长,挺秀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像春天初开的花朵,鲜艳明媚,娇羞可人。长庚看罢,不由得怦然心动,看来命运对他还不错,遇到这么个美人陪着共度一生,他知足了。

“你是叫银环吧?”长庚含笑问道,新娘子垂着眼眸,满面含羞,轻轻点了点头。“我叫长庚,以后请多关照。”“俺知道,听俺娘说过。”银环轻声说,眼睛看着地面,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俩人饮完合卺酒后,夜已深了。长庚帮她卸去头上的钗环,解开她上衣的纽扣,露出了里面的红肚兜,十六岁少女的心,瞬间被暴露的恐惧感占据了,她本能地抱紧了双臂。“银环,别怕,放松。”长庚此时已觉浑身燥热,声音有些颤抖,动作有些粗鲁。他脱去她的上衣,撤下她的肚兜,银环惊叫了一声,一把推开长庚,拉过被子,护住了前胸。她慢慢地退缩到墙角,浑身瑟瑟发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直盯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长庚见状,兴致全无,只好柔声安慰她说:“银环,我不碰你了,过来睡觉吧。”见银环半天没动,长庚只好吹了灯,自己躺下先睡了。银环等他睡着了,才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和衣躺下。

第二天回门,银环跟母亲一起睡,长庚则睡在弟弟的屋里。从娘家回来,长庚便要回学校了,银环把收拾好的包袱递给他,长庚拉起她的手说:“银环,我走了,娘身体不好,麻烦你多照顾她。”“你放心吧,不用担心娘,俺知道怎么做。”银环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爹娘都是通情达理的老人,你在这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感到拘束,我过些日子就回来。”银环听了,点点头,感觉心里暖暖的。

婆婆推门进来,看见小两口难舍难分的样子,就对儿媳妇说:“银环,长庚这一走,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回来,你去送送他吧。”银环答应着,把他送到村头的柳树下,长庚跟她挥手告别,银环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感到怅然若失。

“银环,已经很晚了,我们睡吧。”长庚的话打断了银环的回忆,她点了点头,却坐在炕沿上不动。长庚过来,拉起她的手,把她拥入怀里,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银环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是尽情地享受着他的温存,再也没有了新婚时的慌乱,这一夜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第二天,长庚一觉醒来,发现已天光大亮。银环从外边进来,端着一盆水,肩上打着一条手巾。

“你醒了?起来洗把脸,准备吃饭了。”银环笑着说。

“银环,你怎么起得这么早?”长庚揉着惺忪的睡眼说。

“早点吃完饭,你不是还要去给娘抓药吗?”银环提醒他。

“哦,你看我这记性,睡了一觉,什么都忘了。银环,你也想家了吧,陈志和药铺离你娘家不远,不如我陪你回趟家吧。”长庚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好是好,可是如今娘的病犯了,俺中午还要做饭。”银环为难地说。

“咱们快去快回,做午饭时就回来了。”长庚说。

“那俺听你的。”银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迈着欢快的步子出去了。

银环长这么大,还是头回离开父母这么长时间,心里很是想念,但因婆婆胃病犯了,家里离不开她,所以不好跟婆家提。今见长庚这么贴心地为她着想,心里充满了感激。

吃早饭的时候,长庚说:“爹、娘,今天我去给娘抓药,顺便带银环回趟娘家,晌午就赶回来,不耽误做饭。”

“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别急着回来,家里有现成的烙饼,锅里还有粥,回头热热就行了。”婆婆说。

“去老丈人家可不能空着手,拿着,给亲家买些点心,打壶好酒。”公公说着,从腰里摸出一块大洋递给长庚。

“爹,不用,我有钱。”长庚推辞着。

孙贵田把钱硬塞进了儿子的口袋。“俺也要跟哥嫂去。”启明嚷嚷着,“你嫂子回娘家,你跟着去干啥。”婆婆说,“娘,让启明跟着去吧,正好跟俺弟弟一块玩。”银环说,“那你去了可不许捣乱。”启明见母亲答应了,高兴地一蹦八丈高,逗得全家人都笑了。

银环娘家住在山坳里,翻过一个山坡就到了,启明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一会儿就不见影了。路过一片桃林的时候,只见那一树一树的桃花开得正旺,密密层层,灿若朝霞,小两口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长庚不由得吟诵起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你在说什么呢?”银环好奇地问,“我说你比桃花还美呀。”长庚笑着说。两片红云飞上了银环的脸颊,长庚乘机拉起她的手,银环一边挣脱,一边着急地说:“别这样,让人家看见。”长庚笑着说:“这深山老林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谁看见了?”银环环顾四周,见确实没人,就由他拉着手。小夫妻手拉手走出桃林的时候,见启明正坐在路边等着他们,俩人赶紧松开手。

“你俩也太慢了,刚才在桃林里是不是停下亲嘴了。”启明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别胡说。”长庚呵斥道,“还不承认,刚才还拉着手呢,俺亲眼看见的,不害臊。”启明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做着鬼脸,恨得长庚真想揍他一顿,银环早就臊得满脸透红了。

从老丈人家回来,孙贵田非要带儿子到田里转转。今年麦子长势喜人,正是拔节、抽穗的时候,绿油油的,一碧千里,生机盎然。

“你瞧这苗子,长得多壮,光羊粪我就挑了十几担,今年的收成准错不了。”孙贵田拔起一棵麦子,骄傲地向儿子展示着。

“爹,今年麦子丰收了,您打算干什么?”长庚问。

“我打算买头毛驴,这样你娘去瞧病也方便,你媳妇回娘家也方便,你回去的时候,爹还可以赶着毛驴去送你。”

“爹想得真周到。”

“儿子,你这次回去,什么时候再回来。”

“芒种时我一准回来,跟您一块割麦子。”

“你细皮嫩肉的,哪干得了这个,有俺和二牛就够了。”

孙贵田点上一袋烟,坐在地头,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一边跟儿子扯着闲篇。

“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芒种是老百姓期盼的节气,寓意着丰收,寓意着希望。银环更是盼芒种,芒种到了,长庚也就回来了。自走长庚走后,她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离芒种还有十来天,长庚就回来了。那是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公婆和启明都睡了,银环还在油灯下做针线。启明的脚长得飞快,鞋子已经露出大拇指了,她今夜要给他赶出一双新鞋来。突然听见院子里的狗狂吠起来,接着传来一阵敲门声,银环下了炕,穿上鞋去开门。

“谁呀?”银环问,“银环,我是长庚,快开门。”银环不由得又惊又喜,赶紧打开门,借着朦胧的月色,见长庚斜挎着包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到芒种才回来吗?”“这里说话不方便,进屋再说。”长庚关上门,拉着银环急匆匆往屋里走去。

这时孙贵田老两口也被吵醒了,披着衣服下了炕,一家人来到堂屋,围着八仙桌坐下。

“长庚,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孙贵田急切地问。

“当下时局不稳,日本人去年占领了潍县,今年又向安丘进发,当前已经控制了临朐,马上就会打到咱们这里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连夜回来给你们报信。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咱们要早做打算了。麦子差不多就收吧,别等到芒种了,日本人来了,就什么都晚了。”

“麦子还欠着火候,哪能说收就收,再说闹日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两年就闹,谁见过一个日本鬼子了?临朐离咱们这还有好几百里路呢,一时半会儿闹不到咱这来。”孙贵田不以为然地说。

“爹,您可不能大意,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是临朐的,他父母被日本人杀害了,粮食和牲口都被抢了去,地里的麦子也被一把火烧了。趁日本人还没来,咱们赶紧把麦子收了藏起来吧。”长庚着急地说。

“长庚,再等两天好不好,等麦子再长饱满些,这茬麦子俺可是花了大力气的,现在还没熟透,要少收四五斗哩。”

“他爹,别犟了,听长庚的吧,等日本人来了,你一粒麦子也收不到。”母亲说。

孙贵田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屋里鸦雀无声,全家人都等他拿主意。

“叫上二牛,明天开镰,真是造孽呀。”孙贵田无奈地说。

“好,明儿一早,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乡亲们,让大伙也早做打算。现在大家都回去睡觉吧。”长庚说。

“你们睡吧,我睡不着了。”孙贵田说完,去外边搬来磨刀石,在油灯下“嚓嚓”地磨起镰刀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银环就做好了早饭,又和好一大盆面,放在炕头上发着,准备中午蒸饽饽。每年的麦收时节,为了赶时间,都是女人们准备好干粮和开水,挑到地头去,给割麦的人吃。往年都是婆婆来做,今年这个担子落在了银环肩上。

吃过早饭,孙贵田叫上二牛到田里割麦去了,长庚则挨家挨户地去通知乡亲们。大伙对这个消息将信将疑。“长庚大侄子,你这个消息可靠吗?”“绝对可靠,我爹今天已经开镰了。”大家纷纷跑到田里,见孙贵田和二牛正在挥汗如雨,割了有十几米了。大家又凑在一起议论了一会,有的回家拿镰刀去了,有的迟迟拿不定主意,在地头来回徘徊着。

通知完乡亲们,长庚也来帮父亲割麦。今天是个大晴天,毒日头无遮无拦地照在身上,像要把人烤化了似的。

长庚直起腰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忽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西南方向有几架飞机正向这边飞来。飞机飞得很低,有时几乎贴着地面,等飞近了,长庚看见了飞机上的日本国旗,他大喊一声,“趴下,日本人的飞机。”把父亲和二牛扑倒在地上。

飞机在离他们几百米的地方扔下几枚炸弹,燃起了熊熊大火,有两个农民当场被炸飞了。“我的麦子啊”,孙贵田大喊一声,推开长庚,不顾一切地向着火的麦田跑去,他脱下身上的马褂,拼命地抽打着火苗。长庚想去阻止父亲,被二牛死死抱住。这时一架飞机折回来,一连投下三枚炸弹,可怜的孙贵田老汉,身体被炸了个稀碎。“爹--”长庚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等长庚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炕上,是二牛把他背回来的。母亲、银环和启明都红肿着眼睛,围在他身边。

“二牛,我爹的遗体找到了吗?”长庚一把抓住二牛的手,急切地问。

“长庚哥,贵田大叔已经被炸碎了,只找到了他的一条胳膊,其他都被大火烧成灰了。”二牛哭着说。

“日本鬼子,我孙长庚跟你们不共戴天。”长庚把拳头攥得嘎嘣响,咬牙切齿地说。

这时,二牛的弟弟跑进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嫂出事了。”“你二嫂咋了?”二牛急切地问,“你去了就知道了。”弟弟说完,拉着二牛就往外跑,长庚从炕上爬起来,也跟着往外跑去,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刚跑到门口,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上。

原来二牛媳妇和几个妇女正在汶河边洗衣服,一队骑摩托车的日本兵从河边经过,见到她们,立马下了车,嬉皮笑脸地向她们围过来,女人们见状,撒腿就往牟山上跑,七拐八拐就没影了。二牛媳妇大着肚子跑不快,被日本兵捉了去,给活活糟蹋死了,一尸两命,这帮丧尽天良的日本兵,临走时还割去了她的双乳,把她赤身裸体地吊在树上,血顺着她的大腿往下滴。

二牛疯了,瞪着喷火的眼睛要去跟日本人拼命,可上哪去找日本人去。他又回去找长庚,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日本人在哪。

“杀日本鬼子光靠我们俩人是不够的,我想参军去,你也跟我一起去吧,为了给我们的亲人报仇,只有这一条路是可行的。”长庚说,“长庚哥,俺跟你去,只要能杀日本鬼子,给俺媳妇报仇,你去哪俺都跟着你。”二牛说。

长庚带着家人,把父亲的一条胳膊埋葬了,二牛也办完了妻子的后事,俩人就准备上路了。临行前,长庚把银环叫到屋里,挪开炕橱,露出一块木板,木板底下是一条地道的入口。

“银环,这条地道直通到后山,是祖上为了躲避土匪挖的,如果日本人来了,你带着娘和启明就躲到地道里去。”银环含泪点点头。长庚拉起她的手说:“银环,自古以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为人子,不给父亲报仇,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我走以后,你照顾好娘和启明,等着我回来。”“俺知道,你放心去吧,家里有俺呢。”银环哽噎着说,“你还年轻,如果我死了,你就再找个人嫁了吧,你后半生有了依靠,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长庚说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俺不许你胡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答应俺,一定要活着回来。”银环泣不成声地说,“好,我答应你,你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等着我回来。”长庚说完,夫妻俩抱头痛哭。

长庚又去辞别母亲和弟弟。

“长庚啊,那炮弹可不长眼,你可一定要保重啊,给你爹报了仇,赶快回来。”母亲哭着说。

“娘,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等我给爹报了仇就回来。”长庚安慰母亲说。

“哥,俺也要跟你去杀鬼子,给咱爹报仇。”启明抹着眼泪说。

“启明,你留在家里,等哥走了,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要照顾好家人,知道吗?”长庚拍着弟弟的肩膀说。

“俺听哥的。”启明哽咽着说。

长庚跟家人洒泪而别。汶河呜咽,牟山含悲,靠山屯笼罩在一片恐怖的阴云中,他不知道今日一别,何日是归期。

日本人投下的炸弹并没有烧毁全部麦田。那天晌午过后,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下了一阵太阳雨,把麦田里的熊熊大火都浇灭了,农民的麦子才得以保存一些下来。“真是苍天有眼哪”乡亲们兴奋地欢呼着。

长庚走后,银环害怕白天敌机轰炸,晚上抹黑去地里,把剩下的麦子割完,一担一担挑回家来,晾晒在院子里,累得她浑身酸痛,拿镰刀的手上磨起了好多血泡,肩膀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扁担印。

银环虽不是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父亲有打铁的手艺,一家人衣食无忧,她只需帮母亲料理料理家务,做做针线活,从没出过大力。可眼下她要当个男人使,身体上有些吃不消,也只能咬牙坚持下来。

婆婆吃了长庚抓来的药后,身体渐渐好转,能下炕帮着做饭了。自从公公遇害后,启明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不再到处疯玩,话也少了,还知道帮家里干活了。银环割麦,他跟在后面打捆,银环打场,他帮着拉碌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为了防止日本人来抢粮,乡亲们打下麦子后,有的藏在柴火垛里,有的藏在牟山上的岩洞里,银环家则是藏在自家的地道里。日本人的几支小分队从村边经过,并没有在靠山屯停留,大伙稍微松了口气。但是白天经常有飞机飞过,有时也会投下几枚炸弹,弄得人心惶惶,大伙白天躲在家里,晚上出来干活。

割完麦子,腾出地来,该种玉米了。每天吃过晚饭,等天完全黑下来了,银环就带着启明来到地里,借着微弱的星光,银环挖坑,启明撒种。俩人连续干了几个晚上,总算把玉米种上了。银环也累病了,她感觉浑身无力,吃什么吐什么,婆婆看出了端倪,问:“银环,你这个月的月事来了吗?”“,娘,还没来,可能这些日子太累了吧。”银环说,“傻孩子,你这是有喜了,俺老孙家有后了。”婆婆老泪纵横地说。“娘,这是真的吗?”银环激动地问,“当然是真的,娘都生过好几个娃了,连这个还看不出来?你爹要是活着多好,他可是做梦都在盼孙子。”初为人母的喜悦让银环的眼睛里泛起了激动的泪花,太好了,她有孩子了,她和长庚的孩子,她能想象出长庚知道这个喜讯后高兴的样子。

银环很想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长庚,但自从他走后,音信皆无。天遥地远,兵荒马乱,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银环晚上经常做噩梦,梦见他被敌人追到悬崖边上,命悬一线,梦见他被子弹打中,奄奄一息。当她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周边是无尽的黑暗。

日本鬼子开始频繁地袭扰靠山屯,有时候白天来,有时候晚上来。男人们要是被抓住,就送去修碉堡,被皮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没几个能活着回来的。女人们要是被抓住,就沦为这些畜生泄欲的工具,好多妇女被活活折磨死了。

靠山屯的人们都躲了起来。地里的谷子熟掉了头,玉米在秸秆上干了缨,都没人管。但凡有口吃的,人们就躲着不出来。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当娘的心里不落忍,把锅底灰涂在脸上,悄悄地摸进玉米地里,掰几个玉米棒子回来,给孩子们烤烤吃。

银环带着婆婆和启明,整天躲在地道里,准备的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她想起院子里有个磨豆腐的小石磨,想搬进地道里来,磨些面粉,做贴饼子。

婆婆说:“银环,你可不能去,小石磨虽说没多沉,但是动了胎气怎么办,让启明去吧。”银环掀开地道口的木板,听见外面没什么动静,就对启明说:“你先爬到院里的槐树上看看,要是看见村里有鬼子,就先回来。”启明答应着出去了。

启明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枪声,银环心里一紧,赶紧爬出地道,去探个究竟,见启明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进来。“嫂子,这人受伤了,是被日本鬼子追到这里来的,快把他扶进地道里去。”银环犹豫了一下,但见那人脸色煞白,奄奄一息,就过来和启明一起把他搀扶进地道。

银环忽然想起那人留在外面的血迹,就爬出地道,打了盆水,想把那些血迹冲洗干净。突然见一个日本兵一脚踹开院门,端着刺刀冲了进来,看见银环,顿时两眼放光,嘴里叽哩哇啦地叫着,像一头饿狼似的向她扑过来,银环拼命地挣扎,只听砰的一声响,日本兵一头栽在她身上,脑浆迸裂,一动不动了,银环抬头一看,原来是二牛举着一把铁锹,站在她面前。只见他破衣拉萨,胡子拉碴,像个叫花子。

“二牛,你怎么回来了?长庚呢?”银环惊讶地问,“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把这个家伙处理了。”二牛说。

俩人合伙把日本兵的尸体拖进羊圈里,用羊粪埋起来,又清理了地上的血迹。银环把二牛带进地道里,刚才救回来的那个大汉还在昏迷。“他是谁?”二牛警觉地问,“他受伤了,是被日本人追赶到这里的。”银环说,她又对着地道里边喊:“娘,启明,你们快过来,看看谁来了?”“二牛?”“二牛哥?”婆婆和启明惊叫着,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们认出了二牛,“你怎么回来了?我家长庚回来没有?”婆婆急切地问,“大婶,您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原来长庚带着二牛去到县里,正赶上国民党新成立的鲁苏战区在招兵,蒋介石的爱将周复为该战区政治部主任。长庚知道周复是著名的爱国将领,就和二牛投在了他的麾下。四个月后,他们部队与日军在柘山发生了激烈的遭遇战。

“我看见长庚哥中弹倒下了,胸前全是血,我想冲过去,扶起他,这时一枚炮弹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爆炸,我被炸晕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两具尸体压在我身上,不远处有几个日本兵,在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我移开尸体,悄悄摸下山来。我们的部队被打散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就一路讨着饭回来了。是我没用,没有保护好长庚哥。”二牛泣不成声地说。

“二牛,你是说长庚死了?”

“大婶,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的儿啊......”婆婆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启明也呜呜地哭了,银环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昏死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婆婆的怀里。

“银环,我苦命的儿媳,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可要撑住啊。”婆婆强忍着悲痛,安慰着她。银环本已生无可恋,听婆婆说到孩子,顿觉心如刀绞,失声痛哭起来。

“俺要去参军,给俺哥和俺爹报仇。”启明擦干眼泪,紧握着拳头说。

“该死的日本鬼子,欠我们中国人的血债,一定要让他们用血来偿。”那个昏迷的大汉已经醒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愤怒地说。

“你是谁?”启明问。

“我是八路军六七八团三营一连连长马福勇,今天带着几个同志,想到牟山这一带摸摸情况,不料遭遇日军,被打散了,谢谢老乡救了我。”马连长说。

“八路军也打鬼子吗?”启明问。

“现在是国共合作抗日,八路军和你哥哥所在的国民党军都是打鬼子的。”马连长说。

“那俺能参加八路军吗?俺想打鬼子,给俺爹和俺哥报仇。”启明恳切地说。

“小鬼,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才可以。”马连长摸着他的头说。

“俺不小,俺都十岁了。”启明不服气地说。

“不过,你可以参加儿童团,给八路军站岗放哨,也能为打鬼子出份力。”马连长见他着急的样子,安慰他说。

“马连长,你们的大部队在哪里?我也想加入你们打鬼子。”二牛说。

“欢迎你的加入,我们的队伍驻扎在离这二十里的马家堡,准备以牟山为中心,建立抗日根据地。我今天是来摸情况的。”马连长说完,一阵咳嗽,开始喘粗气,婆婆赶紧盛来一碗玉米粥给他喝。

马连长养好伤后回部队去了,没过多久,他领着八路军打回来了,他们驻扎在靠山屯,建立起革命根据地。启明加入了儿童团,每天拿着杆红缨枪,威风凛凛地站在村口放哨。靠山屯成立了民兵组织,村里的男人们都参加了,配合八路军在牟山上打游击。

民兵道熟,牵着鬼子的牛鼻子在牟山上转腰子,鬼子疲于奔命,等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八路军犹如天兵天将,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打鬼子个措手不及。银环和村里的女人们则为八路军摊煎饼、运伤员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援抗日。在抗战军民的共同努力下,日本鬼子收敛多了,轻易不敢再来骚扰。

八路军驻扎在靠山屯,从不给老百姓添麻烦,他们在练兵打仗之余,还经常帮老乡挑水、劈柴、种庄稼。深得老百姓的爱戴,村里很多年轻的小伙子都参加了八路军。马连长带着两个战士住在银环家里。银环有孕在身,家里多亏有他们帮忙,八路军的军医还帮婆婆治好了多年的胃病,银环心里很是感激,她无以回报,只能拖着怀孕的身体,给他们每人做了几双鞋。

第二年一开春,汶河岸边的柳树刚吐出一片鹅黄的新绿,银环生了,生了一对大胖小子。婆婆乐得一天到晚合不拢嘴,她给孩子起名“满仓”“满囤”,希望孩子们一辈子丰衣足食,不挨饿。

孩子满月这天,婆婆炒了四个菜,请马连长和另外两个战士一起吃顿饭,算是给孩子摆个满月酒。

“马连长,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简单弄了几个菜,你们就凑合吃吧。”婆婆不好意思地说。

“大娘,瞧您说的,这已经够丰盛了,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咱们再给孩子好好补办个满月酒。”马连长爽朗地笑着说。

吃过饭后,马连长要去连部开会,银环叫住他,心事重重地问:“马连长,俺向你打听个事,柘山在什么地方?”“柘山在西南方向,离咱们这里有二百多里路吧。”马连长说,“要几天才能走到那里?”“要走的话,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马连长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天刚蒙蒙亮,婆婆就被孩子的哭声吵醒,来到银环屋里一看,银环不在,两个孩子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炕上放着一张纸条,婆婆不识字,拿给马连长看,马连长拿过纸条,念道:“娘,俺去柘山了,过些天就回来,先给孩子喂羊奶吧。”

“她这是找长庚去了,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她一个妇道人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俺可怜的孙子啊。”婆婆着急地大哭起来。

“难怪她昨天跟我打听柘山的位置,大娘,您别着急,银环很机灵,不会有事的。”马连长安慰她说。

自从得到长庚去世的消息,银环就半信半疑。分别的时候,长庚答应过她,要活着回来的,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她想亲自去他牺牲的地方看看,如果他真的死了,也不能让他的尸骸曝露在荒野。无奈当时她正怀着孕,怕长途奔波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现在她已出满月了,家里的母羊正好产了羊羔,有充足的羊奶供给孩子喝。银环在八路军办的识字班里学会了很多字,读书看报都没有问题了,她给婆婆留了张字条。考虑到一个女人出门在外,会招致许多麻烦,她剪掉了自己的一头秀发,穿上公公的粗布衣裳,扮作一个男人上路了。

为了避免遇见鬼子,她尽量在晚上赶路,白天找个地方躲起来休息。出门时,她带了一些干粮和三块大洋,那是长庚临走时留给她的。干粮没几天就吃完了,当她宿在一个破庙里的时候,三块大洋也被一个叫花子抢去了。她只能饿了挖些野菜充饥,渴了饮些河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柘山。

她向一个牧羊的老汉打听那次战斗的地方,老汉指着一个山丘说:“就在那里,那场仗打得可真惨,国军一共死了五十六个人。日本人走后,国军又折回来,把这些人都埋葬了,还树了一块大石碑,把这五十六个人的名字都刻在了上面。”

银环谢过老汉,急急忙忙地爬上那座山丘,只见在向阳的地方有一片坟茔,坟上长满了青草,旁边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人名。银环一个一个地看着,感觉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没有发现长庚的名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又找到那个牧羊老汉,想再次确认一下。“大爷,您确定国军总共死了五十六个人吗?不会有没算进去的吧?”银环疑惑地问,“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当时就找到了五十六具尸体,鬼子的炮火猛得很,有的人可能都被炸碎了,去哪找去。”老汉说,银环听了,又联想到公公的死,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不管怎样,石碑上没有长庚的名字,他就有可能还活着,她这趟就算没白来。银环做过无数个噩梦,长庚在她的梦里虽然历尽凶险,但一次都没死过。冥冥中,她感觉长庚一定还活着,这是他答应她的,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银环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支八路军小分队。日本鬼子调集了大队人马,向牟山抗日根据地猛扑,这支部队就是前去增援的,银环被他们带回来了。

在抗日的烽火中,靠山屯的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二牛和好多青壮年劳力都战死在沙场上。启明十四岁就参加了八路军,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成长为一名英勇的八路军战士,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

日本鬼子终于被赶出了中国,当中国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紧接着全面内战爆发。启明随大部队开往东北,先后参加了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直至把蒋介石赶去了台湾,启明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于是向部队申请转业。

启明是尖刀连的连长,又是一级战斗英雄,转业后被分配到县武装部,任武装部部长,但他觉得这些年亏欠家里太多,坚决要求回老家去。

启明十四岁参军走后,整个家庭的重担都落在银环一个人身上,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全靠她。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曾有人劝她带着孩子改嫁,但她始终相信丈夫没有死,也不忍心抛下疼爱自己的婆婆,所以一直苦苦支撑着这个家,这些启明都知道。

哥哥走的时候,曾拜托他照顾家人,他没有做到,觉得心中有亏,但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已经为国尽了忠,现在该是为家庭尽责的时候了。银环和婆婆都深知启明的犟脾气,他要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要回来就回来吧,都没怎么劝他。

启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银环曾经把娘家的堂妹介绍给他,那时他还没有转业,双方看了照片,都还满意,银环给女方送去两床被面,亲事算是定下了。如今启明回家务农,女方反悔了,把两床被面退了回来,嫁给了公社农机站的一个技术员。

“势利眼,这样的女人,俺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启明气愤地说。以后谁给他介绍对象也不见了,眼瞅着跟启明一般大的小伙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婆婆急得不行,就问儿子:“启明,你到底是咋想的?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就盼着你成个家,娘死了也就能闭上眼了。”老太太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女人都是些势利眼,俺这辈子就自己过了。”

“胡说,你嫂子也是女人,她势利眼吗?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天下还是好女人多,我的傻儿子。”

“那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给俺找一个像嫂子那样的女人。”

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提醒了老太太,银环是她喜欢的儿媳妇,虽说比启明大六岁,但也没什么,要是他俩成了,那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她怎么就没想到呢。难怪启明这么多年都不肯找对象,看来是喜欢他嫂子,就不知道银环是怎么想的,她打算私下里问问儿媳。

“银环,俺的好儿媳,这些年辛苦你了,长庚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年轻,按理说,娘应该让你改嫁,但是娘舍不得两个孙儿,也舍不得你呀,你不会怪娘自私吧?”老太太泪眼婆娑地说。

“娘,您这是说的哪里话,长庚他没死,石碑上没有他的名字,他迟早会回来的,俺跟您说过多少次了,您咋就是不信呢?”

“娘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你跟长庚感情好,不愿相信他已经没了,可你也不想想,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他要是还活着,怎么可能一点信也没有呢。”

银环沉默了,无言以对。她是一直坚信长庚还活着的,但自从他离开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战乱年代,不通音信也就罢了,如今天下太平了,为何还收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她想不明白。

“银环,启明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打小就喜欢粘着你,你也把他当亲弟弟疼爱,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如今他老大不小了,不肯找对象,那是他心里有你啊,你们俩要是成了家,娘死了也能闭上眼了,不知你愿不愿意。”婆婆见银环不说话,直接把事情挑明了。

启明的良苦用心,银环又岂会不知道。他宁愿放弃大好的前程回家务农,就是为了减轻她身上的担子。自从他回来后,便说什么也不让她下地了,她只需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料理料理家务就行了。由于不用再干体力活,她腰疼的老毛病也养好了。

启明看着像个大老粗,其实心细得很。赶集时看见好看的布料,就给她和婆婆一人扯上一块。她生病了,胃口不好,启明就买来山楂罐头,让她开胃。

启明对两个侄子更是没活说,孩子小的时候,在外边受了欺负,他立马梗着脖子去找人家理论。他还拿出自己的转业补贴,供孩子们读完了中学,又送他们去学了兽医,如今满仓和满囤都在镇上的兽医站工作。

启明对她所有的好,她都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如今启明也快三十了,却一直不肯找对象,银环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但她却什么也给不了他。长庚那儒雅温和的形象已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融入她的生命里,虽然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但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了,因此她对启明充满了愧疚。今天婆婆突然提起这事,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婆婆见银环半天不说话,于是说:“银环,你先考虑考虑,不用急着回答。”

从婆婆的屋里出来,银环端着一盆衣服来到汶河边。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太阳虽没有夏天那样毒,但晒在人脸上也热辣辣的。大中午的,没人出来洗衣服,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汶河水哗哗地流着。

银环想起那年春天,长庚来到汶河边找她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是正值青春好年华的一对璧人,一个美丽娇俏,一个清秀儒雅,新婚燕尔,懵懂甜蜜。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已熬成了一个中年妇女,长庚到底在哪里啊,为什么还不来跟她团聚。

银环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一架飞机从头顶隆隆飞过,屁股后面拖着一道白烟,一些纸片从飞机上飘落下来,有一张落在了银环的脚边,她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卡片,卡片上一群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桌子上摆满了鲜花和糖果,卡片的下面有一行大字,“荣民之家的幸福生活。”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台北荣民之家正在举行茶话会。”

银环突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白净的皮肤,温暖的笑容,眼角虽然爬上了皱纹,但依然清秀儒雅。没错,是他,长庚,她日思夜想的丈夫,他果然还活着,银环激动地心怦怦直跳,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稍微定了定神,端起木盆就往家里跑,她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

“娘,他叔,你们快来看,长庚还活着。”银环一进门就大声喊着。

“这孩子是魔怔了吧,大白天说什么胡话。”婆婆嘟囔着从屋里出来。

“嫂子,你在说什么?”启明正在清理羊圈,他停下手中的活问。

“长庚还活着,你们看,这卡片上有他。”银环举起手中的卡片说。

婆婆和启明凑了过来,启明一眼认出了哥哥,“娘,真是俺哥,他还活着,太好了。”婆婆把卡片举远一些,眯着一双老花眼,仔细端详了半天,“是俺的长庚,谢天谢地,俺儿子还活着,”老太太说着,跪在地上磕起响头来,银环忙把婆婆拉起来,婆媳俩抱头痛哭。

到了晚上,满仓和满囤从兽医站回来了,银环把卡片拿给他们看,孩子们虽然从未见过父亲,但是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活在这个世上,也都非常高兴。过了一会儿,满仓忧心忡忡地说:“娘,这是国民党政府的反动传单,看来我爹是跟国民党去了台湾。即便我们知道他还活着,要想跟他见面,也几乎是不可能的。目前我们大陆跟台湾势不两立,双方正在金门交战,根本就无法联系他,除非解放军收复了台湾。”“知道你爹还活着就好,解放军全中国都收复了,还收复不了一个小岛吗?”银环信心满满地说,“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婆婆擦着眼泪说。“这件事你们出去可别说,免得落个通敌的嫌疑。”启明嘱咐大家说。

自从知道长庚还活着,银环心里像吃了颗定心丸,生活有了盼头,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婆婆也不再提银环和启明的事,只是担心启明老了没人照顾,见满仓和满囤对待启明跟亲爹没什么两样,老人家也就不再逼着启明相亲了。启明心里有银环,什么女人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即便他知道银环心里只有哥哥,他也无所谓,他就是想对她好,守护在她身边。他也想哥哥,但他作为军人出身,自然知道台湾的回归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他对哥哥的归来并不乐观,这些话他自然不会跟银环说。

十几年过去了,长庚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年迈的婆婆已经寿终正寝,老人家到死也没能等到儿子的归来。孩子们都已各自成家,搬出去住了,老宅子里就剩下银环和启明两个人。启明买来一台收音机,俩人每天到点就听新闻联播,密切关注着海峡对岸的情况。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屋里闷热得像个蒸笼,银环和启明吃过晚饭后,在院子的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开药铺的陈志和老先生来了,递给银环一封信,说是他在香港的弟弟托他转交的。银环经常去陈志和药铺抓药,所以跟他很熟,知道她有个弟弟,解放前去了美国留学,后来在香港一个大医院工作。他为什么给自己来信,银环感觉挺纳闷,送走老先生后,她赶紧跑到屋里,拆开信来看。

“银环吾妻,见字如面。”刚看了信的开头,银环就开始浑身战栗,手抖个不停,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她扶着墙,挪到炕沿边坐下来,哆哆嗦嗦地把信读完了。这是长庚来的信,看得出,信写得很仓促。他是去香港看病时,偶遇了陈志和的弟弟,匆匆忙忙地写就了这封信,拜托他转交给银环。他在信中把他这么多年的经历大致介绍了一下。

银环从信中得知,长庚参加国民革命军后,一直战斗在抗日的最前线,多次受伤,几近丧命,抗战快要胜利的时候,他的腿部中弹,跛了一条腿,无法再上前线。因为他文化水平高,日本战败后,他被派往台湾警备司令部,负责接受日军的军用物资,并登记造册。

他后来一直在军队做一些文书工作,退役后住在台北荣民之家,这是国民党政府为了安置老弱病残的官兵所设的机构,他在这里收养了一个烈士遗孤,现在这个女孩已经十五岁了,因他时常怀念家乡,所以为孩子取名孙怀鲁。这些年他多方打听,却没有打听到家里的任何消息。他迫切想知道家里的情况,他不知道银环已经识字,让银环委托别人写信告诉他,两岸虽无法通信,但可邮寄给香港的陈先生,他们已经互留地址。他还告诉银环,他们这些退伍老兵正在向当局请愿,要求回乡探亲,相信这个愿望终会实现。

哥哥终于有信了,启明非常激动,当即决定要把老宅粉刷一遍,迎接哥哥回来。孩子们读完信后,也很高兴,由满仓执笔,代表全家人给长庚写了回信,向他详细介绍了这些年家里经历的所有事情。银环特地打扮了一番,穿上她最喜欢的衣裳,带着全家人去镇上照了一张全家福,随信一起装进信封里,托陈志和先生寄到香港去,再从香港转寄到台湾。

从此以后,长庚和家人总算联系上了,最让他惊喜地是,银环居然学会了写字,他们在信里尽情地倾诉着对彼此的思念,憧憬着未来相聚的美好时刻。

时光如奔腾的江河,在四季的轮回里滚滚向前流去,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却不会为谁做片刻停留。银环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从一个俏丽的少女熬成了一个垂垂老妪。由于年轻时透支了身体,晚年的她,百病缠身,痛苦不堪。这些她从未在信中跟长庚提起过,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所以她给长庚写信,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这么多年来,多亏有启明在银环身边,陪着她寻医问药,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才是夫妻。启明敬重银环,一直叫她嫂子,自从有了孩子后,银环一直称呼启明“他叔”。他们多年相依为命,早就把对方视为至爱亲人。

启明也在日夜思念着哥哥,为了迎接哥哥归来,他曾经把老宅装饰一新,如今洁白的墙壁已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崭新的门窗也已经锈迹斑斑。

1987年9月,县政府准备在汶河上修水库,启明作为靠山屯的党支部书记,亲自带领村里的青壮年劳力,爬到牟山上去采石头,垒砌堤坝,不幸被滚落的石头砸中头部,经抢救无效,去世了。这个一级战斗英雄,没有死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却因一次意外失去了生命,生命何其坚韧,生命又何其脆弱。噩耗传来,银环当场心脏病复发,晕了过去,被儿子紧急送往县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1987年10月,在国民党退伍军人的多年努力下,台湾当局宣布“荣民弟兄”可以返回大陆探亲,结束了两岸近四十年不相往来的历史。长庚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银环。

1987年11月,长庚办好了所有手续,踏上了回乡的旅程。等他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宅时,却见大门紧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经多方打听,才知道银环住院了,全家人都去了医院。等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时,银环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银环,我遵守对你的承诺,活着回来了,可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呀。”医院的长廊里,回荡着长庚凄厉的哀嚎。

按照银环生前的遗愿,长庚和儿子们把她葬在启明旁边。并在她的坟前立了一块石碑,在石碑上并排刻着杨银环和孙长庚的名字。

长庚站在亡妻的坟前,长叹一声说:“悲莫悲兮生别离,银环,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来世我一定回来陪你。”他嘱咐儿子们,等他死后,要把他和银环葬在一起。

长庚又在启明的坟前站了半天,嘴里喃喃地说:“启明啊,谢谢你帮我照顾银环和孩子们,你在那边等着,过几年哥就去找你。”

2008年12月,两岸实行三通,2009年4月,88岁高龄的长庚在台北溘然长逝。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牟山上桃花灼灼,汶河边杨柳依依,靠山屯上空飘荡着春天特有的旋律。长庚的养女孙怀鲁回来了,怀里抱着养父的骨灰。她和两个哥哥把长庚和银环葬在了一起。至此,长庚和银环这对苦命鸳鸯,终于结束了半个多世纪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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