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外卖在小区大门百般无聊地等第一个看我要转租的房间的人。
五分钟后,她出现在我眼前,近乎平头的发型,藏在一顶刚刚好的鸭舌帽里,对陌生城市陌生人的忐忑也藏在里面。
跟未见面前在微信上的热乎不太一样,初见陌生人的沉默,她比我更甚,因此在这段相见中,我只能尽力找着各样的话题让彼此更熟络一些。
我给她介绍着小区的环境、周围的配套、舍友的情况、转租房间的优劣,以及广州好吃好玩的地方都有哪些。通过前期微信上的了解,我只知道她是一个九五后,浙江绍兴人,第一次来广州工作,在距离小区300米的力达广场上某个公司做文案。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该带她参观的都参观完了,看样子她挺满意的,我说需要等一下其他舍友回来见个面,毕竟如果双方都合适的话,以后生活在一起的是你们,先互相了解下也挺好的。
她点了点头。
在等舍友的时间里,我给她介绍了我的工作,鉴于她之前跟我提过她是读播音主持专业的,我随口说了句“哇这很棒,那可以发展副业,找些配音的业余兼职做做,这才不会浪费自己的才艺。”同时随手找了一个公司配音师配音的动画课程给她举了个例子,意思是可以往这个方向试试。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贪恋有声视频能既打破安静又能让自己安静片刻,我就这样在她面前举着手机,直到视频播完,舍友也回来了。
“听说在力达那边工作是吗?”
“是的,做文案。”
“那很近,走路三分钟就到了。看样子你好年轻,95的吗?”
“不,我98的。”
舍友偷偷递了个眼神给我,表示惊讶,我回了个尬笑,也表示刚知道。
“98年,这么年轻,一对比太受伤了。”
“但98年,19岁,就出来工作了?”
“额...嗯...我是休学的,刚上完大一,觉得学校有点无聊,所以休学了一年,出来找份工作体验一下。”
舍友的神情此刻已经不是能用震惊来形容的了,想必这已经冲击到了她们的人生观。
“那你爸妈知道吗?你不是浙江人吗,怎么跑到了广州?现在还没毕业是来这边实习吗?”
“嗯,知道的,虽然是浙江人,但我在重庆读书,因为播音主持也算是艺考,这些年跑来跑去也习惯了,这次来广州是冲着广州美食来的,现在在的公司刚刚创业,没那么多要求,合适就行,所以我也不算实习生,算正职吧。”
“那你会不会入住后,突然就说要回去上学了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最早也要到明年五月,听说这也是这边到期的时间是吧?我开学也是明年九月份才开学呢。”
她一连串回答完这些问题,我感觉她对这样过多的追问开始有点疲乏了。
这样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大概20分钟。看着舍友越来越不知怎么描述的表情,我打断了及结束了这场单向了解,“已经八点了,大家都还没吃饭,要不今天先这样?后续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微信联系,你也早点回去,太晚了也不好呢。”我把她送到门口,其实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一个人休学来广州,肯定要么瞒着爸妈,要么跟爸妈关系不好吧,怎么可能一个人来广州爸妈不担心?”
“刚来四天广州,说住在办公室里,有这样的公司可以让员工住在办公室吗?”
“你看她写的东西,又说抽烟又喝酒,看上去不像乖乖女。”
在见面前,我把这姑娘写的公众号推给了她们看。
“现在休学再读情况还蛮常见的,我觉得可以理解。”
“创业公司,就那么四五个人,且力达本来就是公寓类型的,对这种只身一人到广州工作的人照顾些也是正常的吧。”
“写东西跟实际有时候并不一致的,特别像她这种风格的文章,往往有夸大成分。”
从加微信到送她离开,我们接触的时间实际上不够5个小时,奇怪的是,我一心想替她解释,直觉她并不是她们想象中得这般“恶劣”,她才19岁,如果知道自己在别人口中是这样的,该多难受啊。
八点三十二分,我收到她发来的微信,上面写着:
“我跟我妈也商量了一下,就确定这个房间了,可以么~”
我没回。
九点二十二分,她发来了一个么么哒表情。
我依旧没回。
我不是故意不回,而是不知道怎么回,刚来广州四天,第一次租房就被遭受拒绝,我开不了口。
后来我随便找了个“舍友觉得工作可能不太稳定”为借口,搪塞了过去。
“...不会不稳定的...”
“我之前有一个一年起租的都差点租了...”
“所以这是不可以吗?”
“...我要不在过来一下和她们商量一下?”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房子,我觉得很适合,我很诚心地想要租。我单身,而且应该长期单身,私生活也蛮检点的,我这里上班比较忙,早上出门晚上加班,回去我就睡一觉,我可以尽量减少在公共空间那里的,然后卫生我也会认真打扫的,如果她们不喜欢我我可以尽量少出现在她们面前这样,并且我保证至少租到这期到期,这样可以吗?”
这是在我俩对话中,她打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我把聊天记录截图甩了过去合租群,我差点想把“我跟我妈也商量”这七个字画重点。
十一点二十九分,我再次拒绝了她,并表示我可以帮她一起找房子直到找到为止。
我疯狂把关于广州去哪里找好吃的文章转发给她,我建议她如果想吃传统的可以去荔湾区北京路上下九这些地方,如果想吃日料,江南西一整条街或许是不错的选择,韩料可以去白云区远景路的韩国街,体育西横街一整条都是火锅,姜撞奶要去黄埔古港,来广州也要尝下椰子鸡,她公司楼下粤垦路从头到尾都是潮汕菜。
在此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原来工作后这两年多,我吃过这么多地方了。
这一刻,我可能处于失心疯的状态吧,并不能很清晰地找到我对一个陌生人这样的行为的原因。
“刷微博其实越刷越寂寞,看到一个段子想分享,截屏下来自己看两遍也不知道发给谁,点进相册就删了,想跟人说今天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好像也不关别人的事,硬生生咽回去,趴在窗口看着街上许久,空调水的声音滴滴答答的觉得很好听也只是自己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但凡是人,总归是寂寞的,但寂寞当头,没想到会这么难捱。其实闭上眼睛垂下去,明天就又有事了,后天就又走了,这么日复一日地下去,把所有没说完的都吞到肚子里冲进下水道里,那些消化掉的难受已经润了全身的血液,时间一到,就死了。”
她写寂寞。
“有人说,我这个人不真,看不透。这不是废话么,我自己都看不透,有时候那些事情过去,我自己都骂自己一句,如果不是因为是我自己我都受不了,难为你们担待着。”
她写矛盾。
“我坐在高老师的车里,海水变成雨丝铺天盖地朝我奔过来,风也裹挟着盐粒梳过我的短发,不存在的沙粒让我几乎要产出眼泪来了。我终于从生活里逃走了。”
她写旅游。
如果硬要个理由,或许我贪恋她身上的影子。
这件事情过去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带她去点都德喝早茶。她看着菜单眼睛发亮,指着上面一道道菜名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你们的粥怎么会有这么多花样,包子原来除了奶黄肉包还能有豆沙流沙核桃叉烧包!
那天她画了个小淡妆,一头利索的短发,右耳夹着一个耳钉。她告诉我,她有保持剃光头的习惯,最近头发长出来了跟她人一样处于混乱的状态。
我讶异,“不冷吗,冬天应该很冷吧。”
“冷的,可我实在太喜欢百年孤独里女主剃光头的那段描述了,某天情绪到了,心一横,就把头发全剃了,发现感觉还不错,于是就保持了这个习惯。”
我仿佛看到了她眼里的光。
“那你平常会经常抽烟喝酒吗?小酒怡情,抽烟就不好了,太伤肺。”
“嘿,实际上,我除了习惯熬夜外,一切生活习惯良好得不能再良好了。读播音主持的,基本不碰烟,伤嗓子,酒嘛,难喝,也算了。”
“那你在文章里还写自己抽烟喝酒!”
“这样显得比较酷。”
她腼腆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我表示无奈。果然是十多岁的年华。
我们一起看了敦刻尔克,她跟我说她看到起了鸡皮疙瘩。
我们要去1000米外的书店,她居然不会骑单车,为了能活得更久一些,我们向前迈开了双腿。
我们拨开一群在她眼中比她酷十倍的、队伍排到门口几米之外的、等着分批进场看展览的青少年,在两边长长队伍的注目下走红毯般美丽地跨进了天河北1200bookshop书店的大门。
她翻开百年孤独找到那段话指给我看,声调都不禁上扬。
她站在人物传记那面书墙,右手指尖轻放在最靠边的书脊上,轻滑过所有传记,神秘地轻声跟我说,她也要准备开始写传记,哪天突然不在了,别人都不知道我来过,多可怕。
她驻足在那根涂满签名的柱子前,上面写着“作者嘉宾签名墙”,郑重其事指着它说,某天我也要在上面签名。
最后她还告诉我,那天我给她看的公司课程视频里面的知识,她在工作中用上了。我很惊讶,我原本以为她最多只是听听配音,仅此而已。
对周末的全天陪同,她似乎有点不知该做什么以表感谢之意,直直蹦出来一句“等我哪天出道了,我请你去我的首映会。”
关于这些,我都忍不住偷笑,多么美丽的想法,即便让人忍俊不禁,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干净美好又古灵精怪的幻想,是多么想给予掌声。
二零一七年的九月,接二连三的台风突击,广州高温降雨的天气一点都不想离开空调房。我从一个住了两年零两个月的空调房搬到了另一个十七层楼高的空调房。但我想我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记得,在距离前一个空调房300米的写字楼里曾有个属于她的位置,以笔为戈,记录着她自己怎么从生活里逃走,又怎么跟生活宣战。
一字开头的年华,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