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罗珊娜之矛宽大的甲板上，船外是翻涌的怒涛。她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背对着她站在船头，可她怎么也走不过去。她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被波涛的嘶吼淹没。她回过头，看到阴影之中有个人拿着锁链向她靠近，她却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就在那人伸出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胳膊时，她看到一个梳着无数红色发辫，每根发辫的末端绑着黄金吊坠的女人在朝她招手。

“来。”阿妮听到她在轻声地召唤。

阿妮突然惊醒，骤然从床上坐起来。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让她心里怦怦直跳。她伸出手臂抚平自己的心跳，双眼的余光瞥见身旁的三叶，她侧身躺在羽毛床上，一条手臂还搂在阿妮的腰间，脖子上的黄铜铭牌反射着壁炉的火光。她还在熟睡，看来自己的噩梦并没有把她吵醒。阿妮伸手抚顺额前被汗水粘住的碎发，调匀一下自己的呼吸。窗帘外没有任何光亮，距离天亮应该还早。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躺下，靠上舒适的枕头，闭上眼睛，希望把噩梦赶走。可罗珊娜之矛在汪洋中飘荡的景象却在她脑中愈发地鲜活，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脑海中赶走。也许壁炉里火烧得太旺了，让她感到有些发闷。于是她干脆坐起来，轻轻地把三叶的胳膊挪到一边，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就穿着蓬松的亚麻睡裙踮着脚溜到阳台边上，轻轻地推开深红色的门板，让迎面而来的海风吹乱她的长发。

虽然还没有到冬天，海风中却明显带着一股寒意。这十分反常，在阿妮的记忆里，罗德利亚一直都是一座四季宜人的温暖半岛。不过夜风中的冷意反而缓解了她心中的焦虑。天空中的月亮弯成了一个钩子，却十分明亮，能让她把港口那边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黎明之王的神庙里点亮着彻夜长明的火焰。除此之外，港口那边没有其他任何光亮，在夜晚安静极了。阿妮能够看到港口上只稀疏停了几艘小船，还有香料公会的那艘单排单列桨商船。阿妮对这些船只很熟悉，她还在八岁的时候就常常跟着哥哥背着父亲在港口上嬉戏。她看到港口远方的海面上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火光。

梦中的景象又一次溜进她的脑海中。不，罗珊娜之矛不会遇到什么危险，阿妮告诉自己。何况父亲和哥哥也从来没有吃过败仗。阿妮无法想象有任何敌人能对罗珊娜之矛构成威胁——那可是一艘五列桨战舰，需要三百名桨手才能开动，而且父亲和哥哥还率领着一整支舰队。更何况罗珊娜之矛这一次并不是出海作战，而是前往永恒的朱廷参加大统帅的凯旋礼。但如果遇到海妖该怎么办？阿妮忽然感到背脊发凉，但这可能只是夜晚的寒冷造成的。阿妮曾经听到家里的仆人们提起过海妖，那是一种潜伏在无光深海中的妖魔，是深渊之王的可怕仆从，能够把任何船只撕成碎片。可父亲和哥哥从来没有遇到过海妖，这次肯定也一样。她盯着港口远方一片漆黑的洋面，期望看到罗珊娜之矛发出的明亮火光。可在她的心底除了焦急，却还有几分抗拒，几分害怕看到父亲和哥哥的舰队出现在漆黑的地平线上。

因为罗珊娜之矛将带着她未来的丈夫一同返航。

阿妮从未见过这位即将和她结婚的男子。她既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更不知道他有什么脾性。但她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子将会给她父亲的氏族带来新的荣耀、新的力量、新的前途。早在她姐姐出嫁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这是她作为罗德利亚总督盖乌斯·格拉狄乌斯·梅利安纽斯·罗德尼库斯之女必须要履行的义务。可一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四年的温暖家园，同陌生的丈夫前往陌生的朱廷生活就让她感到惶恐。她不知道未来的丈夫会如何对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适应全新的生活。朱廷是世界的中心，也是大统帅和所有尊贵的元老们居住的永恒之城。她不能在那里丢父亲的脸。阿妮站在寒冷的阳台上，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默默地向黎明之王祈祷着，希望这位照亮世界的光明之神不要让她看到罗珊娜之矛的火光出现在远方，能稍微再迟一点回家，哪怕再晚上一天也好。

第二天早上，当阿妮从羽毛床上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床伴已经不在身边。她看到三叶跪在壁炉边上，用火棍撩拨着炉子里的余烬。就在阿妮准备喊她的时候，她看到三叶放下手中的火棍，双手在胸前合十，闭着眼睛朝着壁炉里即将燃尽的余火默念着什么，接着从身边拿起陶罐，将罐子里的清水倒在余火上，“嗞”的一声扬起一股青烟。

这个奴隶女孩又在背着阿妮向她那个白女神做祷告了。

“你就不怕我告诉伊尼乌斯吗？”阿妮装作没好气地说，“他要是知道了，会把你打死的。”

“阿妮小姐，”三叶连忙从壁炉边站起来，抹平自己的衣角，脸上似乎有些慌张，“我是在祈祷两位主人平安回来。”接着她扮了个鬼脸，“时候不早了，让我来为您梳妆吧。”

阿妮看着她扬起的微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的床伴总是这副样子。阿妮只好乖乖地从床上跳下来，接过三叶递过来的湿毛巾，接着让她领着自己坐到梳妆台边为自己梳妆。在梳妆台的镜子里，她看到三叶拿着梳子，把她火红的长发梳顺。

“您不必太过担心，阿妮小姐，”三叶说道，“您的头发红得像火，是受到女神祝福的。像您这样的女子会得到命运的垂青，族里的长老都是这么说的。”真的吗？阿妮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可三叶口中的那个白女神不过是山地的毛人部落祭拜的女妖，根本不是什么真神。阿妮听到三叶接着说道，“何况伊尼乌斯总管每天夜里都会派人到黄金神的神庙去做祭献，每天一大早带回来的也都是吉兆呢。”三叶口中的黄金神就是黎明之王，阿妮也知道这件事，但她也知道这多半是她的嫂子奥维狄娅的主意。

三叶把阿妮的头发梳顺，用一枚珍珠发簪在脑后束在一起。接着她脱下阿妮的亚麻睡裙，为她穿上一条水蓝色的纱裙，把肩上和腋下的束带束紧。三叶给她纤细的脖子戴上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在她的腰上束上一条银色腰带，再为阿妮穿上了凉鞋，最后给她披上了一条带花边的羊毛披肩。当一切打扮完毕之后，阿妮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一路小跑奔向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