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最早的记忆,来自于一个清晨。在此之前,我的记忆不存在,甚至很模糊。专家说,孩子的记忆大概从3岁开始,现在推算过去,那个时候,我大概正好两三岁的样子。
那是一个清晨,无雨。孩子对温度的感知十分迟钝,我回忆不起有关温度的任何信息。我躺在房间的大床上,醒过来,听到外面有比平常热闹的说话声。我翻身起来,揉着眼睛走出去。
有一个成年的男子搭着架子在做木工,半成品是一个木制框,三面封住,留一面开口。还有几个人围在周围观看聊天。我问是做什么,妈妈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你爸爸要出去做生意了。”哪怕隔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能清晰记起妈妈热切充满希望的眼神,这在她的人生当中是十分难得的感情高光时刻。在我看来,妈妈的一生始终命途多舛,她的眼神里经常是无奈,语气里是抱怨和烦躁。我的前半生在她这里吸收了太多的负能量和焦虑,以至于现在我一懊恼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就会想起自己是另外一个她。
我的妈妈是家里的第七个孩子,上面5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和弟弟。姨妈是家里的老大,性格十分爽朗,上过几年学,嫁人也早,姨父人好又勤劳,姨妈刚嫁过去上面还有公婆,没几年公婆就去了,不存在农村妇女绕不开的婆媳矛盾,用姨父姨母自己的话来说,两个人结婚后就没红过脸。姨妈嫁得早又过得那样好,家里接下来是5个男孩,不用想就能想象到作为次女的妈妈在家里要承受多少家务。
我那几个舅舅都没成大气候,只有一个舅舅在外跑船,后来因为胃病过世,其他舅舅几乎都开拖拉机,后来也因为胃病离世。我的妈妈也有浅表性胃炎。因此我一直怀疑,妈妈娘家一族有胃病遗传史,但看姨妈,和小姨,小舅舅,她们还算健康因此便知道生活习惯至关重要,我那几个早逝的舅舅由于跑车或跑船,长期以来饮食不规律,烟酒也抽得凶,身体潜在的疾病基因自然就容易被激发出来。妈妈是高中文凭,在她那个年代,十分难得。她出身于文华大革命时期,又经过了布票,粮票的时期。以她的文凭,最后只是一个村妇,没有任何正式的工作,这让我一直觉得不太正常。
偶尔聊起,她会回答道:“我怎么出去呢?家里那么多事!”,有时会回答:“你以为那时候像现在,这么好找工作?”还有几次回答的是:“去哪里找工作呢?”
这是我对于妈妈一直都不太能理解的事情之一。高中文凭,即便是现在,只要愿意还是满大街都可以找到工作。许多大型的连锁,标注的招工条件,都是高中文凭就够了。在她漫长的人生的六十多年的时光里,她几乎没有过一天正式的工作。
现在,我再来总结回味她的回答,有几分像是孩子被指责,然后赌气还嘴的意味。我的女儿把房间桌子扔得凌乱不堪,我指责她,她气鼓鼓地说:“哪里不干净了?我要写作业,哪里有时间收拾?”都是借口。年少时被兄长家务困住,结婚后被孩子困住,再后来被年龄困住。我的妈妈一生,仿佛自己织了一个巨大的蛹,把自己给牢牢困住。她还要寻外界的缘由,让我作为她的孩子承担着自责。她不曾靠自己外出探寻过一天,对生活充满了抱怨和失望,这些复杂不安不自信的情绪,准确地毫无保留地传到了我的身上。
我是妈妈的女儿,是她生命的延续,曾经是她的希望,可是后来这个希望却没有很成功,为此我很自责,我想她大概也很失望。毕竟她这一生的希望都在别人身上。
还是回到我人生中记忆最早的时刻,那个清晨,妈妈说:“你爸爸要出去做生意了。”
80年代很多人下海,我那高中毕业心怀大报负的妈妈,把只有小学文凭的爸爸推下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