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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艾青，《太阳》
太阳跃出了群山，俯瞰着大地。
2031年6月17日，06:11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六层，实验室控制中心
弧形的屏幕亮起，显示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节点失联警告，但警报声不知道被谁关掉了。
夏安河关闭提示，打开主楼的数字控制系统。系统显示，实验室主体部分已经被锁定了。
“我们进不去实验室。”夏安河说，“我们的权限都打不开门。”
“我们权限不够吗？”
“我是7级权限，分发的权限最高到8级。你们的话，我查一下......都是7级，昨天晚上刚调的。但是实验室被9级权限锁定了。9级权限只授予部分节点服务器而非员工，让它们在有必要时锁定整个系统。”夏安河的语气还是那么低沉。
冉若光叹了口气。“好吧。”
“我看看有没有监控数据什么的，应该有一些是我们的权限能看的......”夏安河又俯身操作起来。
冉若光几次有想要打破寂静的想法，但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刚终于亮起来的天空竟给她一丝不安。
她开始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把自己关在某个难解的谜里反而可以阻止自己的恐慌和绝望。但每一条路都是这么短，每一条线索都是这么简要，她简直被云层和地层的庞大阴影压倒了。
然后她把自己从现实抽离出来，苦笑着想着自己的处境是多么荒诞。
算了，就当成一场解谜游戏吧，就放任这个谜把近在咫尺的常识挤出脑海吧。都一样。
她抬头看着夏安河，后者的目光似乎盯着一条她看不清楚的数据，犹豫了许久最后划了过去。她可以断定夏安河与实验的隐情有所关联，但不如给她一些时间面对一些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实。
“夏安河，这里有那种......子控制......终端吧？”冉若光挤出几个名词，“让我和郭叔叔分头去找吧。”
“啊，好吧。我这就分配给你们两台终端......在那边。咱们找找有什么有用的数据吧。”夏安河说。
两人向终端走去，留下夏安河独自站在房间中央。
2031年6月17日，06:15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六层，实验室控制中心，主终端
夏安河很清楚自己有一些隐瞒了的事不需要他们费太大力气就能被揭露了。比如说，当时自己并没有去睡觉，而是和那个未归的员工一起到了地下七层的实验室，与其他所有实验人员会面，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戴上了麻醉呼吸机的面罩。
她待会需要解释一下，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之前和实验人员，包括她的和冉若光的家长所签订的协议：如果发生意外，优先进行掩盖。
但是更重要的是记忆中那一段漫长的漆黑——从戴上呼吸机到睁眼看到冉若光和郭叔叔之间，一定有一些大大超出原本实验设计的意外发生了。否则她应该还在那个地方，而“新技术”也可以投入使用了。
至于为什么要她来，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她只知道，这种闻所未闻的神秘技术，和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斑斓的夜空有关。
她方才看到又划走的，就是全体试验人员的名单，包括她。她相信，她可以向他们解释实验在深夜进行是因为计划中第二天会发布新技术产品。当然那只是个模型，没有人会傻到在发布正式产品前一天才结束开发工作。
她又想到，会是因为隐藏在“夜空”中的力量太过强大，以至于他们需要极力缩短从成功应用到公布的时间，以最小化它被盗取的可能性吗？
这种努力很明显失败了，被锁定的实验室就是明证。
她继续翻找着视频数据，然后忽然停住。
在上百段实验片段的封面中，她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昨晚的自己，是不存在于回想中的自己。
她没有这段记忆。
画面中的她姿势僵硬地坐在那张床上，手边放着呼吸机的面罩。她表情呆滞地面对着镜头，嘴角却还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2031年6月17日，06:15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六层，实验室控制中心，一台子终端
郭叔叔，或者说郭文强老师，更加沉稳，也比另外两人更加了解这件事的能有多复杂。
青春已从他紧握着而开始出现褶皱的手中离去，但他忘不了高维科技的初创是如何扭转了他这个曾经的老师的人生轨道。
那时的郭文强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在一个中等城市一所他曾觉得一辈子都无法进入的学校刚当上正式教师。
一天，自己曾经的同学，也就是高维科技的创始人们找到他，希望能以提供一套智能教育管理系统给学校为条件，换取他们的子女入学。他知道学校对这些形式化的教学系统不感兴趣，但是他还是答应问问入学的事。最后主任同意了这个请求。
往后两三年，智能教学的下一波浪潮扑面而来，为那套实际上十分先进的系统的实际实用铺平了道路。领导们接踵而至，邀请和高维科技有联系的郭文强介绍智能教学的应用经验。他干脆就申请在学校专门负责智能教学的工作，同时在高维科技的邀请下负责智能教学系统的推广。
在那座离哀牢山十分遥远的城市，虽然他看到陪伴的缺失仍然对一些孩子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但他也还是把很大一部分心思放在照顾孩子们身上，郭文强也就在孩子们的口中变成了郭叔叔。
最近两年，冉若光的父亲和郭叔叔聊天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越来越复杂棘手的处境。高维科技，据他自己说，本身是一群有浓厚技术背景而热衷于技术发展的理想主义者。由于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研究出了一种被称为“维度技术”的理论，并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将其推向实际应用和商业化。但如同所有新技术的持有者一般，高歌之下团队中的裂痕悄然延展。现实主义者转为倾向于把已有技术做大做强，使公司踏入科技巨头的行列；秉持着本心的人希望延续当下高价出售技术以继续研发的模式，甘愿隐居幕后；更有激进者宣称维度技术充满了军事方面的潜力......
而其他技术购买者自然也不愿意看到切蛋糕的刀被握在其他人手里。据说他们已经在试着渗透或颠覆高维科技，将维度技术纳入他们的轨道......凡此种种，郭叔叔都看在眼里。
事故，包括自然之手所造就的随机事件，都事出有因。如此说来，人祸更有可能是这次意外的最大推手。
虽然郭叔叔已开始感到被科技发展抛下，而面对的又是属于未来的这样一台终端，他还是试着找到有用的信息。最终在公式化的申请和表格中，他看到了一段不寻常的记录。一位被称为“刘主管”的工作人员虽然没有提交参加六月十六日晚间实验的申请，但他和另外七名员工缺席了当天的最后一次考勤，并在昨天深夜仍然进入了实验室。更高的权限覆盖了二十三时之后的绝大部分记录。
他的目光暂时将疑点锁定在了这个人身上。数据库中并没有太多他的资料。
但如果不是他，而是其他更高明而隐藏了活动记录的人造就了这次意外呢？
迷云弥漫在数据库中。
2031年6月17日，02:35
云南省，哀牢山南麓，某段山路上
他快到了。
前一天有人告诉他，一大早就会有惊喜等着他。他在激动中度过了半夜，然后在凌晨被屋外杂乱的声音吵醒了。
凌晨一点四十，楚良打开门，却发现门外没有人，但他目力所及的所有门都开着。
透过门廊，他隐隐约约看见广场上一群人组成几个方阵，缓缓走出高维科技的大门。他们像一支无声的军队，如夜晚一般浓稠暗淡，让他心头一紧。
等他们全部离开高维科技之后，他冲出楼，穿过广场，发现传达室一个人也没有。本应有人驻守的实验楼也一样，另一栋住宿楼也一样。
他冲出大门。刚才他们离去的那个方向上，视野尽头处，有一盏路灯的光辉间或被人影所遮挡。
那只能去找他们了。就在那里，他们还没走远。
没有多想，恐惧迫使楚良立刻跑了起来。直到他的呼吸困难起来，一丝理智才回到他的脑海。
还有......大约......八百米？
楚良鼓足最后的力气大步跑着，直到路灯的光照耀在他身上。
他刚想开口问的话，又因为岔气咽了下去。
然后，就在人影从黑暗中显现的那一刻，前面整个方阵的人同时停下。最后一排人齐刷刷地转过头，面无表情。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额头处出现了一个淡蓝的球状涟漪。
2031年6月17日，06:15
云南省，哀牢山南麓，某段山路上
男人的脑海仍然不甚清楚。
他一方面觉得还在做梦，巨大的沙盘还在随着他的意志旋转，另一方面却能感到脚实实在在地踏在地上。
他有点累了。“然后呢？”他这样问自己，同时感到自己并不能做出任何进一步的行动。
他脑中虚幻的沙盘上，一条红色的线穿过群山，六个红色的点在上面缓缓移动。等一下，是红色吗？他仔细去用想象描绘线的颜色，却只能感觉到线的颜色十分显眼，除此外再无特征。
但在最后一个点的位置，也就是队伍的另一端，几个小时以来，他有一种像是珍珠贝吞入异物的感觉。越是去看，越是难受。但这里是他的想象啊，他不得不去看。
他胡乱的思考着。突然，他的思维里跃出了几个词：“部分接纳”，“可逆”，“利用”。
随后这种异物感就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喜悦。现实中，男人的身体一阵痉挛。
沙盘路途上的下一个标记点，他们几乎已经看到了。男人感觉像是在跑，然而身体依然走着，走着，一如后面的六个方阵......
就在幻境中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刹那，已困扰了他许久的幻觉开始减退了。一阵眩晕过后，他在地上站稳，看到另一个男人扶着他的肩，手上拿着一个空瓶子。
旁边是一栋农村平房，他正站在门前面朝公路的一块空地上。他面前有一个小桌子，上面还有水渍。
那人走到他对面，面带微笑，说道：“刘主管，感觉还好吧？”
2031年6月17日，06:15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六层，实验室控制中心，另一台子终端
在这里，时间偶尔是个幻觉，毕竟和北京差了一个半时区。
尽管是太阳从头顶掠过的夏至时分，东八区的时间和刚刚跃出地平线的太阳还是让冉若光有些错乱。不管怎样，在这种心理作用下，她也不觉得这一天起的有多早了。
“不如说没怎么睡吧？”她对自己说。
苦笑了一下，她把手放回到虚拟键盘上。
冉若光也不是刚跟夏安河相处了，她的性格冉若光明白。平时的她......应该是昨天那样，说话很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解释很多。不管怎么样，从她那种一板一眼的言语上看，她并不清楚事实上发生了什么。换句话说，她只是不想说“我不知道”罢了。
“......她有不明白的时候？还真是很少见呢。”
无论怎样，冉若光早已锁定了目标：昨天晚上实验室的监控资料，只要是能够访问的。
她熟练地操纵着系统，开始自动检索实验室所有摄像头的数据。趁着这个空闲，她打开HDMA，查了一下这个时区的时间。
东六区，现在是凌晨四点。
黎明。
冉若光转头看向其他两人。夏安河把头埋在臂弯里，趴在操作台上。郭叔叔背对着她，若有所思。
检索完成的提示已经弹出。冉若光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我找到了。”
2031年6月17日，06:21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六层，实验室控制中心，主控制台
三人站在大屏幕前，第一段录像已经准备好播放了。
“冉若光，郭叔叔，”夏安河突然开口，“我想说一件事......我昨天晚上来过这里，我先前没有说是因为我父亲他们让我保密。但是事已至此，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对不起。”她用很小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冉若光和郭叔叔对视了一下。前者传达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事，我们理解。”郭叔叔说。“看录像吧。”
2031年6月16日，23:20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七层，实验室外围走廊二十几个实验人员在一整排仪器前面紧张地调试。走廊中间，一队人走入实验室溢光的大门。这队人中，大部分身穿实验服，中间站着一个一袭白衣的夏安河。
大门开始关闭，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回头又说了些什么，和在外面等候的人道了别。
从另一个角度可以看到，外面的人在大门关闭之后，上楼前往实验室控制中心，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对比之下，现在三人所处的控制中心显得十分空旷。
“实验室内部的录像呢？”
“从摄像头的角度来讲，完全没有。它们都在晚上被删除了。删除者在系统中的名字是......'无'。”
冉若光想起了那封信。
2031年6月16日，23:53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六层，实验室控制中心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几个人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们附近的一个终端，似乎是数据出了异常。另一个人站起来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们又都坐下了。
时间推移，离预定的时间，零点，已经很近了。所有人都盯着屏幕，三人甚至能从离摄像头比较近的几个人的脸上读出倒计时的嘴型。
正当人们站起准备欢呼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消息。
“请到实验室来。”
人潮汹涌而出。
2031年6月17日，00:00
高维科技主楼地下七层，实验室外围走廊就在时针指向午夜的那一刹那，整个走廊陷入了黑暗。
几秒后，摄像头转为夜视模式，并打开电池供电，但电力随即恢复。
几个人站在楼梯口的阴影之中。
第一个狂喜着冲下地下七层的人停了一下，快步跑到实验室大门处。大门依旧紧闭。
正当他迷惑的转过头的时候，一个淡蓝的球状涟漪出现在他的额头，随即强光逸散。
摄像头的光学画面恢复正常时，他已倒在了地上。
然后是第二个人，他看到的是一动不动的第一个人。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涟漪也出现在他的额头上，又是一阵强光。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一分钟内，二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填满了这一小段走廊的地面。
下一个人被强光击中后，没有再倒在地上。他晃了一晃，随后站定身子，抬腿，迈步，抬腿，迈步，一步一步向楼上走去。
他看到楼梯上的那个人，紧盯住他，涟漪出现，强光逸散。第二个机械的行走者就跟在他后面了。
两个人打开控制中心的门，用涟漪一个一个瞄准所有尚未离开的人。涟漪如裂变般传播。有两三个反应快的人打开了另一扇门，逃了出去。
被击中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如同画面静止。
实验室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人走在最前面。他紧闭了一下双眼，他和他身后的所有人就齐步迈进。在那群受控制者的中央，夏安河步伐凌乱，似乎十分痛苦，正被两个人搀扶着。但那两个人更像是锁着她的双臂，使她像是被锢在刑架上。
他们和楼上的那批人会合，继续朝楼上走去。
地下六层，控制中心外围走廊
他们步伐一致。
地下五层，环状走廊
他们悄无声息。
地下四层，环状走廊
他们面无表情。
地下三层，环状走廊
他们究竟是谁？
地下二层，环状走廊
队伍似乎正在经历一次平滑的演变。所有人的步伐，除了夏安河，虽然还是那么机械，但迅捷了许多。
地下一层，仓库
仓库里堆满属于下一个时代的科技造物原型。队末的几个人隐入黑暗，能看到远处那些庞大机械的阴影正在移动。
2031年6月17日，00:09
高维科技主楼一层，大厅雨未停，顶棚传来厚重的敲击声。他们迈步走进宴会厅。
镜头突然卡住，然后停止了对人群的跟随。大厅重归黑暗。
“怎么回事？”
“宴会厅的录像？......我刚才找到了啊，怎么不能访问？”
几个人把一个盖着布的巨大设备拉进宴会厅。
两个人跑出宴会厅，搜索着刚刚逃脱的两三个人。他们早就发现主楼正门锁上了，此刻正在几个侧门进行尝试——虽然根据运行日志，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然而，锁门的指令的来源，也是“无”。
“我找到原因了。”冉若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追赶者在楼内急速奔跑，躲藏者发现自己的权限已经完全失效，躲在门旁。
“你确定......高维科技的权限，从普通职工到管理层，再到有着至高权限，让我们了解了这么多的节点服务器，最高的权限只有9级？”
“是的。我还听他们讲过，在内部演练中，从没有人破解成功过权限系统。”夏安河肯定地说，声音还是很低沉，而且有些紧张。冉若光觉得有些奇怪。
追赶者终于来到了目标所在的房间。淡蓝的涟漪已经泛起，对方无处可逃。
宴会厅的门再度打开。
“听我说。”
伴着惊叫，强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随后整个大楼陷入黑暗，如同黑夜中的山峦。
夏安河走出了宴会厅，还是被两个人架着，但已几乎昏迷。她身上有几道伤口，正在往外淌血。
“宴会厅的监控记录，被10级权限锁定了。”
夏安河抬起头，面带其他二人从未见过的，竭力压抑过的惊愕。
夏安河抬起头，面带她自己都从未见过的，空洞无意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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