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掌握了一项超能力。
那时的我很多话,爱在同学们面前讲各种胡编出来的故事,我的故事多半是从收音机的栏目里听来的,许多故事没能听得完全,又或者听得一知半解,反正我添油加醋地乱编一气,结局总是正义战胜了邪恶,英雄拯救了世界。我的故事里,只有这一种结局,因为其他的结局我编不出来。
那天是我值日,等我草草地拖完教室,天空是阴沉的,我知道快要下雨了,我得早点回家才行,我可不想被雨淋湿。
我快步走下楼梯,在拐角处的厕所门口,我看到四个高年级的哥哥,分别抓着一个瘦小男生的四肢,男生的四肢在乱动,但被他们紧紧锁住,他的鞋掉了一只,脸上的表情很狰狞,他在叫,那四个高高胖胖的哥哥在笑,他们要把他扔进女厕所去。
我的脑海中一下子闪过许多画面,我记得我故事里的英雄,我知道这是一个英雄出场的时机。可我愣在那里,我在想我的出场台词。然而我还没有想好,其中一个大男孩看见了我,他朝我吼道:“嘿,你在看什么?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把这个娘娘腔扔进女厕所?”
他的个子看起来很壮,真的很壮,我突然有点懵了,说不出话来。我好像听到打雷的声音,我想我要回家了,我想我不能被雨淋湿——我跑了。
我没能躲过大雨。真的是很大的一场雨,我完全淋湿了,妈妈拿干毛巾也没有祛除我身上的寒气,我还是病了一场。我烧的迷迷糊糊,脑子里好像有一团火在四处奔腾,烧掉了四个笑得开怀的大男孩与挣扎的小男孩的画面。
病好之后,我的记忆有些模糊,我隐约记得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隐约记得女厕所的门口,却记不清厕所门口的孩子,记不清当时心里感受,我只是觉得我似乎从一种曾经的不安与恐惧中走出——烧掉那些记忆是一件好事。
我慢慢能掌握这种能力了,我能够熟练地烧掉那些让我不愉快的记忆。我觉得这是我的超能力,我小心而谨慎地藏起它来,不敢被别人发现,我害怕被发现后,那些让我悲伤的、难过的、气愤的、不安的,会被别人看到,又会通通回到我的脑中。现在多好,它们再也不会困扰我了,这把火会让我心安理得。
我不再喜欢讲那些一半道听途说一半胡编乱造的故事了,我的话变少了,我成了一个寡言的人,对于我的变化,妈妈没有说什么,大约她也不喜欢曾经那么话唠的我。
十六岁那年,姨娘病倒了,妈妈带着我去看姨娘。在病房里,妈妈望着憔悴的姨娘说:“一把火烧了吧,何苦折磨自己呢。”姨娘眼中噙着泪,“姐,我不能忘,那些人,我一定要他们偿还,这世界不能没了公道。”“你看你自己都这样了,你斗不过他们的,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呀。”妈妈还想劝姨娘,可是姨娘将头转了过去,不再说话。
那时候,我突然知道,烧掉那些记忆,不是我一个人的超能力,活在世上的我们都擅长遗忘。而忘不了的姨娘,没能把那些道貌岸然的,逼得她女儿自杀的人送上监狱,她就在医院永远闭上了眼。姨娘没能遗忘,姨娘也没能活下去。
妈妈送走姨娘的那天,很憔悴,她对着照片哭了很久,我看着妈妈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第二天,妈妈又照常起来做饭,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妈妈,她的脸上有泪痕,但眼中已没有那种悲伤,我知道,妈妈把她的痛苦烧掉了。
我想,只有遗忘,才能活下去。
我想问妈妈关于烧掉记忆的事情,我问她为什么从未教过我?妈妈很平淡,她只说,“有些事情,不需要教,你自然就会了。反倒是许多事情,不会才需要教呢。妈妈会,所以教不了你。”
我越来越娴熟地掌握这项技能。我忘了许多事,不仅仅是那些会让我痛苦的、不安的,还有那些在我眼里不重要的、事不关己的,他们就像生活的垃圾,随时被我丢弃。
我看过街边的恶霸,见过无良的企业,知道无德的高官,但我统统烧毁了。
记忆,并不能带来改变;
遗忘,我才能活在这世上。
我的话越来越少了,我没有因为遗忘过得很开心,但我知道我也没有不开心,因为所有的不开心大抵都被我烧光了。
二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一个女孩。她像所有人梦中的姑娘那样,喜欢穿白色的长裙,留着长长的头发,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梨涡,我在心里叫她“小梨涡”。我烧毁记忆的次数变少了,我的话又变多了。
我想,我爱上她了。
可是,她离开我了。
她从十二层的高楼坠落,我挤在人群里,看到了地上的血,不是鲜红色,而是要把一切吸入的黑色,那黑色一直流到我的脚边,要沁入我的身体。
我想烧去我的记忆,但我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了。那粘稠的、黑色的血液会浇灭我的火团,我知道这黑色是来报复我的,它们流进我的脑子里,让我想起小梨涡坠下后不完整的躯体;让我想起,她从X先生办公室跑出时的惊恐与破皱的裙摆;让我想起,办公室里的那些流言蜚语的指摘……我爱她,我曾经愤怒过,想要为她辩解过……可我最后,烧了那些记忆。现在,那些记忆回来报复我了,我掩埋的记忆是杀死小梨涡的凶手。
我被记忆折磨而消瘦,我想起了许多事情,那个雨天的傍晚,我心里的恐惧和跑开时的不堪,我想起小男孩的脸,挣扎的、纠缠的脸。我想起姨娘离开的时刻,她的身体虚弱到要幻化,可眼中的愤恨要冲破瞳孔,我看到那张姨娘恨毒了的照片——我想起那张脸,和X先生一样的脸。
我夜夜无眠,我知道得做点什么来拯救自己。我想走近这些罪恶的人却弄得头破血流,我把记忆里的罪恶发布在网上,我看到了网络背后的许多愤怒,但我知道那些愤怒只是一时的,这些不在他们生活中的、无用的记忆很快会被他们删除的,一如曾经的我。
但我不能停止,我的火团烧不了我的记忆,我只能用它们烧掉那些罪恶。
我又变成了话唠,只是这一次,我的故事都是真的。我需要见许多人,我集合那些见证过罪恶的人,我一遍又一遍地叙述罪恶,我奔走在大街小巷中,我出入在警局法院里……
我失去了我曾经以为的超能力,我不再能调动脑海中的那团火了,我不再能用烧掉记忆换取活得心安理得,但我知道现在的我活得坦坦荡荡。
我依旧了解,记忆,并不能带来改变,可于我,记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不懂得遗忘的我,仍然活了下来,我知道我活得艰辛,也知道,我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