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看似凡人,神气又不像凡人。有的时候,他看着地面的落花被践踏,也会叹息:
“花在开的时候争奇斗艳,花落的时候又开始惺惺相惜了,最后彼此被遗弃在泥土里,也算没有分离了。”
他站在那里,好像要被风吹走的似的,倒不是因为虚弱,只是他的身体好像变得很轻,恨不得乘着风离开一样。
我不知道他要去找谁,但是如果我现在不叫住他,也许他真的就会消失了。
“苏瑞雪!”
他终于还是被我唤回了意识。
虽然我还是想叫他纳兰,瑞雪不过是他角色的名字。
瑞雪指尖正好掐着一朵枯萎的花,看到是我来了,轻轻一笑。
嘴角在笑,眼睛没笑。
但我还是心动了,不,就算他说多少遍自己有多么普通,他在我心里,就是天人。
不管多少次,他都能惊艳到我,最开始惊鸿一瞥,我好像能看到他身上的仙气,出尘的样子让我舍不得外人看到他。
就算细看,他站在那里也是风景。每一寸青丝,都诉说着主人的凤艳绝伦。
我痴痴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更多。想知道他更多,不禁脱口而出:
“纳兰,你究竟——多少岁?”
他眯着眼,似笑非笑,却不说话,食指轻轻触碰自己的唇。
他走到我身边,我心跳好像要停止,直到他在我耳测轻声说:“不可说。”
“不可说?有什么不可说的?难道,你是妖怪不成?”
我很不满意这个回答,他又在捉弄我了。
瑞雪总算是笑了,神色轻松了很多,他看着我,就像看着小孩子。
“在你出生前,我就是这样了。我想,等你这辈子结束的时候,我还是这样。”
“呸呸呸!你咒我死!?”我就知道他在戏弄我。
不过心还是放了下来,我不知道他的年龄,自然别人也不知道吧。
那——他真的是仙人。
可是,既然他有仙骨,为何不羽化登仙呢?既然能超脱生死,为何还要在凡间逗留呢?
纳兰啊纳兰,你真傻,你不是说人太执着,人要受离别之苦,人要执着爱恨么?
你本来住在昆仑山,与世隔绝,完全可以不入凡尘,静静看人事变迁。
可是你就痴痴地留在凡间,背着千世万世的痛苦回忆,一个人弹琴,一个人唱歌,你到底图什么?
“我图什么?”纳兰低下头,看着手中被自己揉皱了的花瓣,好像在思索。
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薄唇轻启:
“我想,这世上,应该还是有一个人,可以和我白头偕老的。”
“白头偕老?你太天真,红颜知己还是亲朋好友?你承受的背叛还不够么?”
这番话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说完就后悔了,可是又困恼——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纳兰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但没有点破,可他真真切切听到了我的糊涂话。
却一点也没恼,也是,他怎么会恼呢。他是——纳兰澈雪啊。
“知己,其实我有过,天涯海角,只是没有了音讯而已。”他白袖一挥,负手而立。
我看着他手指还拨弄着那朵残花。
他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般:“我的知己,就算见了面,估计也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望着同一轮月亮,一起感受着四季轮回。”
纳兰说,红颜知己,已经死了。但在他心中,那个人一直都活着。如果她能有来生,他一定再去寻她,三生石上,就算没有他俩,他自己也要刻下万世的情缘。
“至于挚友呢……”说到挚友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了,心痛了一秒,“很多前生的人,我都记得。”
我迷迷糊糊听着他说话,看着他平静地说着故事,心却莫名地疼。
他一定也疼,可是——我又如何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我问他:“你说的挚友,是什么样子的?”
我没想到,他又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期间他有想开口,但是又把话咽回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那朵枯萎的花已经变成一块白玉。仔细一看,竟然是吊着玉的剑穗。
他摸索着那块薄玉,欣然笑了。
“挚友,”一字一字地说完,终于添了一句:“能够托付生死的,就是挚友了。”
他说的是和他并肩作战的人。
那些人,都死了。
红颜知己,死了,挚友亲人,都死了。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雾。不,是我流泪了。
他的手里最开始只是一朵花,然后是一块玉,慢慢地,我看到了剑穗,终于,一把完整的剑终于显形。
那把剑,多少年了,他还带在身边。
我突然任性,上前抢过他手里的剑,抱在怀里,什么话都不说。
他没想到我会去抢他的剑,但是他看到我的情绪不对了。
他就站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我蹲在地上,抱着他的剑,看着他的白靴子,终于哭出声来。
“纳兰,你真傻!你怎么能这么傻!那些人,都投胎转世了,去见阎王爷了!你记得有什么用!”说完哭的更厉害了,一把鼻涕一把泪。
纳兰靠近我,摸摸我的头,温柔地不像话。
他什么事都没有,我倒是气得不行,特别不甘心,为什么我都为你难过成这样子了,你却无动于衷呢?
想到这里,特别不甘心,偷偷把鼻涕擦在了他的白衣上。
他哭笑不得。
我终于哭累了,开始抽泣,隐隐约约,我好像看到了他站在荷塘里,身后开遍了荷花。好像是幻影,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荷花。
有歌声,有乐声,有风过。转瞬之间,泪就干了。
就好像刚才是白哭了。
他一定,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度过的。自己被自己感动着,自己为自己难过着,后来发现哭的只有自己,便不哭了。所有人都不在了,我哭有什么用了。
结果我又不争气地哽咽了。
那天我抱着纳兰的剑不肯走,他没法,只好写了一幅字跟我换。
上面写着: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愿得今生,心伤不郁。
多少年,多少世,我做了多少场梦,可是那些我思恋的人,都没有来看过我。
似仙还似非仙,不忍踏花来复去,垂目而叹:花落相惜,花落莫离。
雪随风万里,寻谁去处,又还被余唤醒。
瑞雪拈花一顾,见余来,梨涡莞尔。
须臾心止,疑是仙人,心神荡漾。
惊鸿三分,二分仙骨,不染风尘。
细看来,惊艳绝伦,寸寸青丝染风华。
痴疑万千,不知纳兰,年岁几何?
眯眼浅笑,却不应我。食指碰唇,曰不可说。
“何不可说?”蹙眉仰目,不甘捉弄。
雪笑嫣然:“在你生前,我便如此。待尔死后,我亦如之。”
我心释然,转愈困惑。
既生仙骨,何不羽化?不罹生死,何不登仙?
人自执着贪嗔痴,难脱生老病死苦。
君住昆仑冰山外,旁观倥偬纷扰载。
痴心不休,辗转凡尘,孑然轻歌,夫复何求?
“谓我何求?愿得一心,白首不离。”
“何人不离?知己红颜?挚友亲朋?”
“知己已有,天涯各处。纵使相逢迎面,但却不识,海上生明月,此时与共。
红颜已故,我心长留。如若情定来生,再寻一次,三生石上缘,万世不负。”
“至于挚友,”瑞雪倏顿,“很多前生相识,足以铭刻一辈子。”
我问瑞雪:“何为挚友?”
雪良久静默,欲言又止。
柔荑弄玉,剑穗绕指,轻颦浅笑。
他只道:“生死可托。”
“生死可托?”
“嗯,生死可托。”玉首轻点,雪雾凝眸。
抱剑怀中,再无多言。月衫湿遍,独伴芙蕖影。
情思缅缈,弦音杳杳,万事成空。
似有风过,转瞬之间,泪痕全无。
余自潸然,无语凝噎。
雪赠字一幅: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愿得今生,心伤不郁。
“枉海阔天空,故人不曾如梦,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