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十五,解宵禁。
绩水之畔有艘画舫,名为驭梦阁,舫基为石料,沉沉压在河底,是为不系舟。上挑的飞檐尽显轻灵姿态,六角花灯的绢面上绘着山水花鸟,斑斓光影照进河面,被潺潺流水带出破碎的坠连。
雕花木门紧闭,暖融的光透出窗纸,丝竹之声绵绵流溢,古筝琵琶被纤长手指撩拨出暧昧的泣诉,隔着玉笛排箫的清音,能想象出柔软的双唇。欢歌笑语点染深夜,脂粉香气缠进东风,色相横生爱欲流转的人间世,从来不缺赴约人。
驭梦阁的大堂正中,有红衣女子正在跳舞,如一团曼妙的烈火,明亮危险动人心魄。她腕骨处系了两圈银铃,声音脆而紧,教人想起屋檐下倒挂的冰锥,在回暖天断裂,砸上粗瓷的水缸边沿。
女孩约么十七八岁,眉骨锋利,眼眶略深,明澈的棕色眼睛里笑意似有若无。她起舞时未在看人,未在看任何人,眼神是一捧湖水,随意泼洒过去。台下达官贵人名门公子数十位,和着她的舞姿饮酒叫好,揉捏女伴的腰肢和屁股。
画舫大门忽然被人拍开,一段凛凛的风扑入这极乐欢场,风中斜立着一枚铜钱,倏忽奔向红衣女孩面门。众人回头,见一玄衣男子跨过门槛负手而立,清瘦如竹,神色冷冷,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势。铜钱来得极快,杀意骤然逼近,女孩猛一偏头堪堪避过,脖子上绽开几道青筋,任那铜钱自下而上割断一束长发,擦破一点耳垂。
铜钱落地,青丝悠悠覆上去,耳珠下沿还兀自渗着血。“沈晏,我们又见面了。”那男子声音沉沉。
沈晏静静站着,罔顾她泼洒的红衣,动物一样站着,同敌人对峙,筹谋起一场不死不休。
“跟我回去,你没有别的选择。”容笺不知从哪儿捻出一枚铜钱,来回用指肚摩挲,面上的讥讽之色藏不住。他需要做出这种胜券在握的姿态,就凭你也想逃吗,怎么可能逃得过。
沈晏伶伶俐俐走下台,腕子上的银铃脆生生。她把脚翘到临近的酒桌上,柔韧的腰肢塌下去,双手攥成拳敲打膝盖侧面,似在为自己松骨。
“我又不怕死。”
这句话她无意识用了和容笺相似的姿态,一些瑟缩的不确定隐藏在漫不经心的口吻中,对峙已经开始,心跳暂代羯鼓声声。
此时诸位宾客中已有人识得男子身份,只是没开口。来者是四海钱庄的容笺容老板,管的是天下的帐,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留了些把柄在他手里,无外乎是毫无新意的钱财交易,见不得光却有细致账目。
“哟,不怕死?”容笺用铜钱边缘磨着指甲,总算舍得抬头看她一眼。沈晏生着那么洁净的一张脸,活该被弄脏。
“我就站在这儿,有种来弄死我。”沈晏舌头紧紧抵着牙根,面上带笑。谁不笑,谁就先输一城。
容笺终于肯认真一点,这个女孩让人不得不正视,不得不投注目光与心思。他收起那枚铜钱沉声道,“沈晏,你可是折了我的面子。”
他扫视一众权贵,有几个熟面孔,使他不能轻举妄动。原本容笺出现仅仅是为完成一个冰凉的警告,但现在他决定认真,他不允许自己给众人留下能够忍受挑衅的印象。“只要你敢走出这驭梦阁,我便带得走你。” 容笺撂下这么一句话,拂袖而去,像一团暗潮汹涌的黑雾。
沈晏目送他离去,眼神冷寂,她摩挲着腕上银铃,把它们一颗颗捏碎,碎屑擦上红衣,是一抹灰。
驭梦阁是人间欢场,隐形的法外之地,阁主行踪向来神秘,手段狠辣。但来者是客,进了这画舫,驭梦阁就能保你一朝太平,故而饶是容笺也不敢在此轻举妄动。但正如他所说,出了这扇门,沈晏再无退路。
画舫大门一关,歌舞照旧,沈晏心中没什么主意,加上她今日的表演结束,便提裙上楼。丫鬟春樱已经备好了洗澡水,木桶中升起袅袅雾气。
沈晏不习惯叫人服侍,洗澡时也就一个人呆着。她刚刚为了避开那枚铜钱,丹田之中真气暴涨,一路向上,灌注于脖颈上的大血管,才堪堪来得及偏头。沸腾的气血久久不能宁静,连带着她后背伤口条条绽开,渗出串串血珠。
“嘶……”
伤口沾水,沈晏小声呼痛,手臂后绕,又摸到屁股上的暗痂,全是拜容笺所赐。这是她用一些美好而优柔的倾慕换来的,她必须自己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