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不自觉地忆起童年:山下的那一棵枣树、枣树下那一双看着远方的眼睛……
——题记
春日,我和伙伴们去河边打水漂,长长的水漂伴着长长的惊呼,把那时候的快乐夸张地演绎着。暮归的时候,吹着用柳树枝做成的哨子,把童趣和悦耳撒满村庄。
我做了一支长长的哨子,炫耀般地吹起的时候,却发出粗闷的“嗡嗡”声,就像一头老牛的喊叫。在伙伴的大笑中我忆起了家里的老牛,它的孩子被人牵走了,每日黄昏,它就对着村口发出“哞哞”悲哀的叫声。 从炫耀到失落,一种如同老牛失去孩子般的孤独悄然而起。那个午后,我带着我的哨子,伴着老牛,黄昏风起的时候,老牛召唤的声音在村中荡开,和着我的哨子,一种并不和谐的音律,就开始浸入有关童年的记忆。
春茶
暮春的时候,渐老的柳枝就无法做成哨子了。
这时,我发现了刚发芽的枣树,它的嫩叶很单薄,却依旧随着春风在枝头羞涩地舞蹈。就是在去折枣树枝做哨子的时候,我看见了记忆中的那一张脸,皱纹深刻地如同田地里的犁沟。他用粗糙的大手采枣叶,就像烧香拜佛一样虔诚。 枣树枝是做不成哨子的。失望之余我就学着老人采枣叶,老人将枣叶拿回去晒了,我也将枣叶拿回来晒。老人将晒干的枣叶泡在杯子里,抿一口,眯起眼睛:嗯,好茶,好茶。我也将晒干的枣叶泡在杯子里,抿一口,皱起眉头:嗯,好茶,好茶。
原来,枣叶是可以当茶来喝的! 山上的槐花开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摘好多回来,做成甜甜的槐花蒸饭。我跟着一帮大孩子跑上山去摘槐花,透过满眼惹人爱怜地白色,意外地看见那个老人,坐在一块大树桩上,品着他的好茶,身后,是他的家——一孔黑呼呼的窑洞。
仲夏
山村的仲夏被一片浓绿所浸染,空气也是薄荷的味道。农闲的人们都在各自清凉的窑洞里避暑。也有一些妇女聚积在树荫下,纳鞋底儿,拉家常儿,还有人从自家里地里摘来瓜果,在树荫下用拳头敲开,空气中立刻传来甜甜的味道。 仲夏的我,穿着美丽的衣裙,扎着美丽的蝴蝶结,跑到清浅的河边去抓游动的鱼儿。这个夏天,我把这份美丽和快乐传染开了。
整座山就是老人家巨大的花园。老人戴着我为他用野花编的美丽花环,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夏天。老人给我抓来许多昆虫:蚂蚱、螗螂、蛐蛐,还有一种从椿树上捉来的只会睡觉的“杨大哥”,他又教我拍手唱歌谣: 杨大哥,装睡着。欠我二两银子不给我!
唱着唱着那杨大哥就会起来乱爬,我以为它起来以后那旁边的空地上就会突然多出它还回来的两块银子,所以就跟着它很急切地唱着,而老人,总是跟在我身后乐呵呵地笑着。
巢
童年时,我从来都是相信有仙女存在的。 秋天的山村,山间那一团团浓绿就会变成萧瑟的黄,秋风吹过,落叶纷纷扬扬。这时候,我就以为是天女在散花。
枣树的落叶是金黄的,黄得透明。站在枣树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黄叶,我快乐地旋转,我把自己当成仙女了。枣树上有一个鸟巢,落叶的时候鸟就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就在想自己是个什么仙呢?听说有个鹊桥的故事,那我大概就是一个鹊桥仙吧!枣树的叶子钻进我的脖子,我立刻就被痒得“咯咯”地笑了。
正午,老人在枣树下面晒太阳。我从在田野采来秋日的野菊花,将它们绕在老牛的头上,然后抓上一把又一把金黄色的枣叶,从老牛的头顶上抛散开,呼道:老牛做新娘了,老牛做新娘了!老牛大大的眼睛有些迷惘,如同枣树下静坐的老人,也总是这般迷惘地看着远方。
有一天忍不住了我就问他。 “您在看什么?”
他呆了一下,叹了口气反问我:“你说这鸟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这才注意到枣树上那个其乐融融的鸟巢如今空寂了。
“冰雪融化,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的眼睛就立刻亮起来。
“那我的鸟能回来吗?回到我这个老巢?”
“你也有鸟吗?”
“对呀,他才练成翅膀就‘扑棱’一下子飞走了。”
老人说“扑棱”的时候,手臂也跟着晃动,仿佛他也一下子能凌空而起一样。 我看见老人的牙齿,就立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看我的牙齿掉了都生出一颗小牙了,你的还没有长上来……” 老人却依旧念叨着:冰雪融化,春暖花开……
荒芜
枣叶落尽的时候,就快下霜了。
霜总是在夜间悄悄地凝成。早上起来,山村就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冰雕。我从路边摘来一束叫做“艾蒿”的大草,这丑丑的草被寒霜包裹后竟然晶莹剔透起来,婀娜的有些像草中的公主。我兴奋地拿去给老牛看,老牛却用舌头卷过去,把它吃掉了。
我懊恼地冲老牛瞪眼睛,可它并不理会我。
我又摘了一棵,拿到山上去找老人了。 可是,我却找不见他。我在山间来回地奔跑、喊叫,老人都不回应我。
寂静的山,被我急促的脚步打破了。我喘着粗气,气体在我的睫毛上凝结成了霜,我看见自己晶莹的睫毛在一闪一闪,还有我呼出的气是那么白,好象是让我坐上白色的云端。 下山的时候,起风了。有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在村南墓地的方向纷纷攘攘。冷风让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淌在脸上,冷嗖嗖地,像小刀割一样。
山里的风一旦吹起来就是铺天盖地的,在晚上,还夹着犹如《聊斋》电视剧里那样“呜呜”的口哨声,让我睡觉时不敢松开奶奶的手。那口哨扯着阴阴的声调响彻了整个山谷,这才在风停的晚上姗姗地下起雪来。
天才放亮,就有一个雪人站在了枣树下面,它有黑豌豆的眼睛,红萝卜的鼻子,又被我们掏了一张大大的嘴巴,贴上黄色玉米粒的牙齿。
我张望着看对面的山,它就像是着了一件厚厚地白衣裳那般臃肿。枣树被雪覆盖后看起来雍荣华贵了,可是鸟巢却被大风吹在地上,埋在雪中,鼓起来的样子像个雪馒头。
冬天的太阳是桔色的,它懒懒地晒上来,雪花就映着它悄悄地融化。当太阳晒的时间再多一些,雪人也开始融化了,就像伤心了流眼泪一样,一大滩一大滩总是流不尽。地面上那个鸟巢,雪化后就变成乱一堆乱乱的稻草,风吹过来,稻草就四散了。
新绿
山村的春来得特别晚,好象是山里的植物贪睡一样。但是,它们又绿得很快。在空气暖和之后,它们好象是约好,在一夜间全都冒出尖来,惊得第二天起来看到新绿人们的眼睛都闭不上。
新绿让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春天的味道。枣树上,那其乐融融的一家又开始衔枝筑巢。村南的新坟上面也长出茸茸地嫩草。
我被妈妈梳洗整洁了送往学校,坐在教室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地读课文:冰雪融化,种子发芽……眼前就开始晃动起老人的脸——
我就被老师点起来。 老师问:“农民伯伯为什么要播下种子呢?” “因为想吃豆子!”,想起了粥里那软软甜甜的豆子我脱口而出。
我的回答让同学们前倒后歪地笑着,老师并不愠,她继续说:“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农民伯伯播下去是——收获的希望。”
我不懂,希望也可以播种吗?透过窗子我看到那么多的绿色,哦,也许可以吧!树叶落时悄无声息,大概是它把新绿的希望播给了春风;鸟开始筑巢了,那它是不是把希望播在衔枝的嘴上了?还有,老人也找不见了,他是不是也播希望去了?
噢,希望,比软软甜甜的豆子还好呢!那么,我也要不要播一个希望?那播什么呢? 朗朗的读书声又开始了:我们来到小河边,我们来到田野里,我们来到山冈上,我们找到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