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麦黄时
(风调雨顺自有余粮何必争来算去!)
每当麦黄时节我就变得焦灼不安。那一望无垠的、金黄的麦浪总会无端的勾起我许多甜蜜而又哀伤的回忆。
二十年前我也曾以“农民”的身份,劳作于那广阔的天地之间。对于农业、农村和农民,我至今仍有深厚、痛彻的感情。那是我内心永远挥之不去的精神基因。那种种的感受,至今铭心刻骨。而这其中最难忘的要数麦客了。
那时每当麦黄时节总会有一群群的农民,他们或兄弟同行,或夫走妻随,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产麦区关中平原,寻人雇佣,替人割麦,用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以补助家庭短缺。关中人称他们为“麦客”——季节性流动的割麦人。这些麦客大多来自北方的一些贫困地区,像长武、彬县、淳化、旬邑,再远一些就是宁夏、甘肃。这些麦客或徒步行走,或扒汽车火车,由北到南一路追寻金黄的麦浪,边割边退,直至回到自己的家乡。事实上,麦客是异常辛苦的。他们的旅途充满了危机,车祸、暴雨、盗贼随时随地构成威胁。他们中有扒车摔伤摔死的,路上病死的,中暑累死的,也有因口角而被人打死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年年要来“赶场”,疲惫不堪而又欢欣鼓舞。每到一地,他们寻找屋檐、街道、车站放下铺盖行李就地一躺,等待雇主的光临。运气好的话一天挣个六、七十块,若是一连几天下雨,他们便不免要着急了。因为每每这个时候吃饭便成了问题。因此,麦客们无一不是盼望着大热天,天越热越好,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讨个好“镰钱”。
人们只知道,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那是产粮区。可是人们却忽视了每年是谁在帮助着关中人在收割那一片片的麦田。那就是麦客——一个像候鸟一样的为生存而来回迁徙出卖苦力的特殊的劳动群体。没有人体谅麦客们离乡背井的那份失落、艰辛、自卑和懦弱。为了生存他们冒烈日、战酷暑,任麦芒扎遍全身,任汗水湿透衣裳;为了生存,他们忍辱负重、息事宁人、仰人息鼻。每当麦收完毕,麦客们便揣着或饱或瘪的腰包,带着或喜或忧的心情,背起挣钱的家当,复又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家了。家里或许有年逾古稀的老母以及妻子儿女在焦急地企盼着他们平安顺利地归来。
对于麦客我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不仅佩服于他们的吃苦精神,更感念于他们金子般素朴的心。
有一年,我家雇了几个年过半百的麦客。父亲要我跟随他们去地里扶麦捆。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日的午后。太阳火毒火毒。麦客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老汉对我说:“少掌柜的,天太热了,你先去一旁歇着,等我们割的差不多了,你再过来扶。”于是我便来到地头的一个空苹果树房,往那土炕上一躺。等我醒来时已是日头偏西。再看那几个麦客,他们正光着上身躺在坚硬的麦茬地里,身后的一片麦子早已收割完毕,而且一捆捆立的笔直。“你们怎么不叫我呢?”“我看你太累了,就没忍心。”一个满口黄牙的麦客,憨厚的咧着嘴笑着说。
同样还是那一年,我邻居雇用的麦客是一对母子。年轻的是儿子,三十多岁,年迈的是母亲,已是五、六十岁,一头白发了。收麦的时候,儿子在前面割,老人则跪在地里打捆。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能记得当年那母子二人劳作的情形。
然而,这些还不算是太悲的。还有比着更悲的。有一年,我们村子有人雇了一个甘肃客。此人,三十多岁,正值壮年。村人一大早就将他雇来,按说,是应该先下地收麦,九、十点的时候回来吃早饭的。但是这个麦客提出能不能让他先吃饭。吃饱了好下地。村人也就同意了。或许是因为好几天没吃了,这位麦客竟一口气吃了七、八个大蒸馍,喝了五、六碗麦仁粥。吃饱喝足后他就下地了。到了中午的时候怎么也不见回来。左等右等等不来。雇主只好带着午饭去地里。可是到了地里一看,不见麦客的人,麦子只收了席大一片,镰刀还扔在旁边。后来终于找见了麦客。他端坐在麦田另一端的一棵大杨树下,头上带着草帽,嘴边流着口水,直挺挺,一动不动。上前一看已没有呼吸。——原来,他是因为吃的太多,活生生得给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