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祝杰
黄昏的豫南炊烟袅袅,暮霭沉沉。归家的农人肩扛着犁耙,老牛亦步亦趋。母亲呼唤游子的轻长声调传入耳鼓。一切都在夜的大幕中慢慢隐藏。蛙声如潮,流水潺潺,春的气息随着鼻翼翕动沁入心脾。孩子们期待着一顿能填饱肚子的晚餐。
这是一幅在脑海中描绘了不知多少遍的画面,而这幅画里的内容,也无数次让我穿越到四十年前。
故乡在淮河的支流灌河边上。灌河是一条季节河,秋冬季枯水期可趟河而过,赤脚踩着细柔的河沙,并不觉得特别凉,两岸枯槁的芦花,在风中凌乱,诉说着苍凉。夏季丰水期,也曾波涛滚滚,连擅水的水牯子都只能在翻转的漩涡中苦苦挣扎。河东岸的无量寺是一个老地方,据说祖父的叔父曾是那个寺庙的主持。历史的脉络在我们这一代人眼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岸上的庄稼人一代接着一代传承着上一辈种庄稼的手艺,麦黄之后是秧苗青青,瓜果繁盛。故乡无量寺总是一样的风景:太阳 升起之前,朝雾迷蒙;太阳西坠以后,灯火如豆。
田埂窄小,要走得平稳颇费力,一不留神,就会踏入泥糊糊的水田里,出水才见两脚泥。抬眼望去,不远处黑越越的村庄里,敞开的房门透出弱弱的光,令寒夜中生出暖意。间或夜深路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经意间抬头,望见土屋中的微亮,心中油然而生希望。每当此时,即便是腹中空空,心里发慌,脚下也会多出些许劲头。罕见的是坟地的磷火,夏夜里会忽高忽低地跳动着,时隐时现,忽明忽暗,那是人们祖先骨骼里的物质与天地磨合而生,是人们心中的“邪火”,总是令人心生恐惧。同样的是光亮,有的给人以希望,有的却让人悲伤。
进得屋来,趴在放油灯的旧木桌旁,那油灯便成了眼前的景致:一只小小的墨水瓶,装得半瓶煤油,墨水瓶盖中间,捅出的小孔里装着一寸长的小铁卷,铁卷的中间穿着棉线拧成的灯芯,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轻轻划着,趁着火药香味还未消散的功夫,将浸了油的灯芯燃着,那灯火如黄豆粒般大小,这便是一盏油灯了。哪怕春寒料峭,哪怕饥肠辘辘,似乎有了这盏灯,便觉得有了盼头。等到后来上得集市,发现还有卖灯头的,一块圆铁皮,穿着圆铁卷,任你随便挑选。煤油贵,煤油灯的亮度强,不容易起灯花。再差些的,用柴油,亮度弱,还容易起灯花,过一会儿需要用指头去把灯花弹掉,要不就用剪子剪掉。经常有小孩子因为弹灯花摸了油灯灰,结果把自己弄成了大花脸。要是没有什么要事,油灯不会老是点着的,那年月,燃灯的油也是挺金贵的。
进城上学以后,学校经常停电,即使不停电,也会定时熄灯。一些勤奋的学生,便自备了油灯。这时用的油灯,有的是带灯罩的台灯了,下端是玻璃容器用来装油,上端是薄薄的玻璃灯罩用来防风,亮度还可以调节。夜晚熄灯铃之后,教室里接着亮起油灯,油灯下是如饥似渴的面孔。在看不见未来的道路上依然前行,于是便有许多人走出了自己的模样。一个冬天里,起床之后踩着脚下的冰雪咯吱作响,摸黑到教室,趁着同学还未起床,点着同学的油灯,背诵一段英语课文,窗外寒风呼啸,寒意包围着四周,心中仍有温暖的感觉。等到寒假回到家里,仍会在家人尚未起床之时,燃灯执卷,来做功课。小时候听过的“囊萤映雪”“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无意间让自己与之有了契合。只是,功课做到如今,仍然有许许多多的不解之惑,对许许多多的事情,仍然是不明就里,不知所以。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在曲曲弯弯的道路上举步前行。
故乡无量寺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灌河边的炊烟慢慢地消失了踪影。那微亮如豆的油灯早已随时代退出了人们的记忆。而寒夜里那盏油灯,却如希望之火 ,一直点亮在心头。
20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