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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海飞震惊了。因李易峰参演,关于电视剧《麻雀》的微博一经发出,「10分钟100万点击」。这个夏天的傍晚,海飞在杭州城西家中,享受他一天少有的空闲。晚饭前,他又看了一眼微博。吃过饭后再看,他发现「这个事情不对了」。
被娱乐明星如此强大的号召力卷入言论场,这是第一次。作为《麻雀》的编剧和原小说作者,海飞忽然丧失了精准的判断力,某种让他不解的力量,通过网络抵达他的世界。他关上电脑,「这已经不是我应该关注的了」。
但这种热度已经裹挟了他。上周日,他的安排是这样的:早上九点半,接受两个半小时的采访;之后,去陪悬疑小说家蔡骏吃饭。下午两点,他则在一家咖啡馆签售他的小说——电视剧《麻雀》播出后,剧版小说立即出版。签售持续到下午四点。此前,海飞在上海、成都和老家诸暨已重复过这样的流程。
他的时间被无缝地切割,一拨一拨地见人。在签售活动推迟的闲暇里,他在咖啡馆的吧台边来回踱着,那双黑色的布鞋,在高跟鞋、皮鞋堆中煞是显眼。门外飘着初冬的小雨,雾霾厚重,参加活动的人稀稀疏疏来着。人群里,他低着头。慕《麻雀》之名而来的读者没有认出。
毫无疑问,编剧海飞出名了。和过去二十多年在文坛攒下的名声不同,这一次,他的名字随着评论、点赞、转发,以数据的形式密集地分布在网络。海飞的微博被《麻雀》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麻雀》之前,他的微博评论常在一位数和两位数之间徘徊;之后,则稳定在三位数。
这些评论中的一部分主题,是教海飞怎么做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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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
年轻的麻雀
「吵甚么?世间并无大事,谁都认为没错。诸位都别争了,明天还要上班的。有时间,吃点小酒多好。」海飞在微博隐晦地回应观众对《麻雀》的争论,用字讲究,是文人习惯。
收视率破2,网络点击过100亿,《麻雀》成了。海飞开始频繁使用「烤」和「烫」这两个与热度相关的字。俩字背后,是以李易峰为代表的现象级明星的强大流量。
但在最开始得知主角是李易峰时,他很排斥,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网络看似一个无所不容的世界,但事实上,信息壁垒的坚硬程度依旧。李易峰的神话如浪潮一般弥漫在网络,但到了作家海飞这里,连水花也未溅起一点——他对李易峰一无所知。
演员李易峰(右)和张鲁一(左),张鲁一饰演毕忠良
《麻雀》冲开了一道口子,一些原本不属于海飞的事物漫溢进来。「杨洋、吴亦凡」,商业上的成功,让四十五岁的海飞毫无成见地接受了他们。
「千乘(《麻雀》的出品方)演员选的是比较成功的」,海飞最终承认。但观众并不认账。两位年轻的主角——李易峰和周冬雨,被指演技不在水平,这几乎成了这部剧最大的槽点。
「所有的角色都永远没有最合适的人选」,他悠长地吐了一口气。关于观众对演技的质疑,他没有直接否定,而是举了王志文的例子。演《过把瘾》时,王志文二十七岁。这部改编自王朔小说的电视剧,被奉为经典。王志文也因饰演主角方言获飞天奖。
对年轻人,海飞现在表现出足够多的宽容和敬畏。「我们不知道这些人会有多大的能量」,李易峰带来的惊讶,让他有机会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些充满争议的明星。在屏幕上,李易峰是演员,被无数粉丝拥戴,但演技稚嫩。在片场,李易峰是一个「很正、很乖」的人,他反应敏捷,「非常敬业」。
让海飞意外的还有张鲁一,这个被粉丝称为鱼旦的80后演员,在《麻雀》中被认为是演技担当。进组之后,他第一个敲开海飞的房门,两个人就着黄酒聊起了张鲁一即将扮演的角色。「所有人的成名,都有他的原因」,海飞总结。
二十多年前,海飞也曾是这样一个年轻人。26岁,海飞的小说开始于这一年的夏天。后来,他写谍战,写旧上海,写石库门里的男男女女。最后,成了热播剧的编剧。
小说之后,他在更辽阔的领域里,成名了。
「我不追求圆满」
和写小说不同,「小说是完美的,编剧是商业行为」。作为电视剧,《麻雀》是有遗憾的,但作为编剧,海飞给了九十分。
在回应网络的负面评价时,海飞用了一个类比。「就好像上级制定政策」,每次政策出台,网友总是热闹回应。似乎很多显而易见的问题,领导者还没有网友想得明白。但事实上,政策是多方权力平衡的结果。对于热烈参与的网友来说,并未见得窥见事物的全貌。这是权力的游戏。
电视剧则是商业资本的游戏。网友的诸多非议,都在制片方的意料之中,忽略更多是出于时间、成本等的权衡。「你提醒他们,他们下次就知道了?不会,全部是明白人」。
从4万字的小说《麻雀》,到61集的谍战剧《麻雀》,其中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都有合理的理由。
演员李易峰(右)、周冬雨(左),分别饰演陈深、徐碧城
男主角陈深由30多岁变成30岁,妻子「宰相」变成嫂子,儿子皮皮也变成侄子,是为了主角更年轻,获得更年轻的的观众人群。
徐碧城人设变化,则是出于「电视剧主角设置的考虑」。为了突出主角,让故事脉络更清晰,需要让主角有更多的戏份。因而,徐碧城从唐山海的爱人,成为男主角陈深唯一的爱人。
「很多剧,一打出来这个人的名字,就赚了」,这也是海飞所说「选角成功」的原因之一。微博上,李易峰的3440万粉丝,和周冬雨的1231万粉丝,都是点击破100亿的必要条件。
在这个资本密集的圈层里,所有的人和事,以商业为最大准则,被标上市场价格。简单、公正。所有看似意外的决定,在商业规则的周旋下均变得面目清晰,可被理解。争议的来源,均是按规则行事的结果。
在一次出行中,海飞发现身边有人拿着手机看《麻雀》,「用4G流量」。「当时什么感觉?」「没什么感觉,我觉得麻雀已经很好了。」
《麻雀》播出后,海飞只看了几集,便进入了下一个项目。他的下一个小说《惊蛰》已经完成,正在改编。如今,他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谍战类型编剧,常有投资人来询问他最近在忙的项目。
「我不追求圆满,没有一个东西是圆满的。换位思考,其实投资人压力更大,编剧稿费拿了就好了,但是他们是要对整个项目负责的。」像写小说一样,现实中的海飞也常启动自己的共情,为不受控制的事物,寻找合理的逻辑。
讲故事的人
更多的失衡,来自于行业本身的浮躁。
「一个演员的档期到了,就让他在战斗中提前牺牲了」,类似的事情在横店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这个几乎产出全部古装、民国剧的神奇所在,对海飞来说,并不陌生。
不止演员在赶场,编剧也一样。一个剧本的诞生,常常就是几个年轻人,围着桌子一晚上攒出来的。于是,诸多台词出戏、桥段猎奇的雷剧变成了一时风尚。
在中国,电视剧编剧的地位一直比较尴尬。没有完整的编剧培养体系,影视剧公司没有培养编剧的传统,大多数的编剧处于野生状态。在整个影视剧制作环节中,并没有话语权,尤其是电视剧。
这也是资本优先的后遗症之一。
也有例外,刘和平、兰晓龙等知名编剧已经在庞大的行业里,获得应有的席位。网络文学改变热潮,也让更多的人进入编剧行业,《花千骨》的编剧Fresh果果,以及《甄嬛传》的编剧流潋紫都非科班出身。在行业发展的草莽时期,各有各的活法。
海飞
海飞则让自己处在一个舒适的节奏里,一年一个中篇,三年一个长篇,只改编自己的小说。「写小说会有一个想透的过程」。以麻雀为例,虽然只有4万字,但是再怎么变,人物命运、故事架构都不会变。从小说改编的剧本,是有情绪、有生命力的剧本。
写小说时,他习惯让时间静止,然后去观察人物的表情、衣角翻飞的角度、子弹飞出去的火花,这些都真实地存在着,他负责忠实地把他们记录下来。他沉迷于这样的写作体验,这种极致的状态,就像是情绪流淌,所到之处顺畅无阻。而剧本通常会因为各种事由,让故事的情绪郁结。
写小说对海飞来说,是一个治愈的过程。
「在过去二十多年,影视剧的发展速度正在超越小说。」这个观点并不新鲜,最早来自于陈丹青。过去10年,小说的进步微弱,不被遗忘的小说更是稀缺。而电视剧则像一个生长迅速的少年,日益强壮。《潜伏》、《人间正道是沧桑》、《我的团长我的团》、《琅琊榜》等剧依然成为经典。「金子总是少的」,但总算是有了。
小镇青年
像苏童的香椿树街,冯骥才的首善街,莫言的山东高密一样,海飞的文字里也隐匿着一个永不消失的故乡。他称之为「丹桂房」。
丹桂房是他心中最诗意盎然的地方。他写这里的河水,河岸上陆续走过的畸零之人,风格婉约锐利,像汪曾祺笔下的高邮。
少年海飞,睡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十四岁去一家满布粉尘的开关厂做小工,留长发吹口哨,偶像是梳着飞机头的费翔。他常溜进录像厅看武侠电影,做梦总想着成为浪迹天涯的侠客。18岁,自己报名参军,直到入伍通知书下来,家人才知道。剪了长发,别着大红花,他从上海坐船去南通训练,在一个叫环本的地方看了3年监狱,之后转业到诸暨化肥厂做保安、拉煤。
丹桂房是海飞骨血里最深的基因,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永远离不开这个叫丹桂房的村子。他写谍战、写旧上海,写诸暨年轻人陈深。陈深是个剃头匠,怀里常揣着一把剃刀。他沉迷于旧上海的繁华,身上小镇青年的忧郁气质却始终挥之不去。
海飞的故乡枫桥老街,郭斌摄影,来自海飞工作室
海飞说他写不出现代剧、都市剧,这是他陌生的领域。大概是因为,小镇生活和这些剧种血脉太远。
从拉煤青年,到企业报编辑,再到报社、杂志社,最后进入作协。海飞和自己的世界温和地斗争着,不曾破釜沉舟,每次都稳步跨越。
剧本写得不错,迅速为海飞赢得声名,但他依然写慢的小说。「像是夫妻,时间长了,不亲近了,但放不下。」他有一处三面皆是风景的书房,陈深、徐碧城、李小男都在这里诞生、死去。
进入影视行业已有五六年,《大西南剿匪记》、《旗袍》、《太平公主秘史》、《代号十三钗》、《花红花火》、《铁面歌女》,不徐不疾一部接着一部。商业成功之余,他依然身属作协,有着公职身份。
主打个人IP的「海飞工作室」在《麻雀》之后,正式开始运营。对于资本热追的IP概念,海飞并不陌生。此前的2015年,他就在官方公号上已连续发布过个人的观察,一共写了八期。
现在,海飞与一家名叫「海啦啦文化传媒」的公司合作,以商业的方式介入影视剧行业。「其实当初写剧的人还有其他,但就我坚持了下来」,那个拉煤青年从来没有消失,并且试图把自己的疆域再扩大一点。
商业的归商业
商业是海飞的下一个目标,他坦率地说,「关于商业我想得很清楚。」在影视圈,资本是获得话语权的工具。海飞正试图抓住这样的工具。
在微博上,他常转发海飞工作室和海啦啦传媒的内容,这是个人之外的商业曝光。海啦啦传媒正在做着小说版权交易,向影视公司输出原创故事。「未来会参与到制作环节」,海飞常常在横店跟组,试图熟悉剧集生产的环节与流程。他喜欢在片场跟导演、演员、制片聊天,五六年下来,准备得差不多了。
海飞希望自己多参与到剧的制作中来,比如制片人和艺术总监等等。他的这些想法,是希望一个剧,有自己想要表达的气味。
新剧《向延安》已经提上日程,这部剧改编自海飞的同名小说,是另外一个潜伏者「木匠」的故事。在商业上,「未来会以资本介入制作环节」,《向延安》是海飞的第一次尝试。
在签售会前,海飞接受了数家媒体的采访,几乎每次采访都要把之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靠在椅子上的海飞,语速缓慢、耐心,带着些许江南口音。
蔡骏(左),海飞(中),主持人李楠(右)
现场还有两位年轻的演员受海飞的邀请献唱。一位刚刚从北京赶过来,在初冬的天气里穿短裤、戴毛线帽子;另外一位年轻的演员在《麻雀》中扮演一位太太,现场演唱了《麻雀》主题曲。在一部小说的签售活动上,有演员演唱,着实让人意外。
现场的液晶显示屏上循环地播放着《麻雀》的预告片,和李易峰、周冬雨、张鲁一等人为小说版《麻雀》宣传的视频。活动开始,这些视频的顺序被场控搞错,海飞低声对助理指出错误,眼睛盯着屏幕,脸上却不见愠色。
对谈环节的嘉宾,是悬疑小说作家蔡骏。蔡骏也正在转型做编剧,目前他的四部剧正在进程中。
对谈环节结束,海飞站在门口翻开每一本书,签下自己的名字。大多人买的是剧本版的《麻雀》,而不是小说版。剧本版分为上下两册,小说版则是薄薄的一本,还不及剧版一册的页数。
签售中,一张年轻的面孔抱着两册《麻雀》,怯生生地问海飞:「海飞老师,我想自学编剧,可以吗?」
海飞抬头看了他一眼,在扉页上签字,「可以啊,我就是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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