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吉光裘
四年前,萧晚第一眼看到云陌游时,正值她一生中最为羞愤惶急的关头。
那时她赶往晋阳与九霄的其余八名杀手汇合,途径晋阳城南三百里的汾州,听闻汾州富商孙员外府上设宴,要当众展炫异宝“吉光裘”,便乔装赴宴,盗裘而逃。孙员外早已重金雇请了“晋中五霸”护院,那五霸一路追出,在汾州郊野与萧晚狭路相逢。萧晚年纪虽轻,但身为九霄之一,武功远高过晋中五霸,她杀死其中两人后,本要乘胜赶尽杀绝,却不料缠身多年的寒疾突兀发作,竟失手被擒。
那五霸之首赵熊连点她周身要穴,道:“你杀我两个兄弟,须叫你血债血偿!”萧晚竭力运转内息冲穴,只抿唇不语。赵熊的兄弟刘豹道:“这女贼模样挺好,一刀杀了却是可惜。”赵熊笑道:“这话不错,咱们哥儿仨轮番来吧。”当即将萧晚推倒在乱草间,弯腰解开了她的衣裙。
萧晚动弹不得,内息始终难以凝集,焦急无奈,几欲呕血,耳边莫名闪过一阵久远而嘶哑的吼声。
她出身于关东渔家,七岁时的冬天,她失足坠入了辽水,眼看快要被急流吞没,双手乱抓,抱住了河中一块浮冰。她的爹妈救援不及,在岸边不住呼喊,让她抱紧冰块。长大后,她在梦里仍不时看见爹爹沿岸跑着,哑着嗓子大喊:“别松手!松手就没命了!”她的手指被冰面冻得紫红,终于被救上岸,但从此落下寒疾,发作时浑身打战、神志不清。
后来她父母病故,被九霄之主神霄先生掳去,学得武功,寒疾也从数日发作一次延缓到数月,但仍难根除。此刻在汾州郊外,她周身冰凉,万念俱灰,恍惚中仿佛又坠入了七岁那年的冰河。
当是时,萧晚侧头躺着,瞥见旷野中远远走来一人。
—那人步履悠缓,白衣在风中舒展,流云般自在,衣袂上似染了一层日光,映在她心头微微发暖。
萧晚滞涩的内息被那暖意一激,竟隐隐有贯通之势,她暗自惊喜,强聚内劲一举冲破了被封的穴道。赵熊正伸手在萧晚身上乱摸,见她眼神有异,不禁也侧头望去:那白衣人顷刻中已走近了不少,赵熊双眼骤冷,移开了目光,那一袭白衣仿佛是一根冰刺,刺得他打了个寒噤。
萧晚一跃而起,挑剑在手,杀招尽出,将赵熊等三人刺死。她松了口气,一扭头,惊见那白衣人已行至近旁。
萧晚抬剑指着那人,喝问:“你是何人?”问完忽醒觉自己衣衫不整,急忙背过身去,理好了衣裙,回过头来,见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正眺望远处的旷野,并未看自己。
萧晚走近几步,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转回头道:“在下姓云,名陌游。”
萧晚一怔,收了短剑,冷笑道:“你若是云陌游,那我便是方雪了。”
云陌游淡淡道:“姑娘说笑了,方姑娘平素用刀,年龄样貌也与姑娘不同。”
萧晚蹙眉道:“胡吹大气,倒说得煞有其事。”沉吟片刻,环顾四野无人,又道:“你姓甚名谁,我也懒得知晓,反正你就要死了。”
云陌游道:“这是为何?”
萧晚恨恨道:“方才我遭这三个歹人,哼……只有你一人瞧见了,须留你不得。”
云陌游道:“姑娘何必如此?这三人已被你杀死,仇怨了结。在下不敢自称君子,也知非礼勿言,不会说与旁人的。”
萧晚道:“你眼下不说,以后未必不说,你即便不说,眼睛总归是看到了,心里总归是知道的,我岂能容你活命?”顿了顿,忽觉有些不忍,便又道:“你是无辜路过,有什么遗愿不妨告诉我,或许我能替你安顿。”
云陌游摇头道:“姑娘不必多虑,在下自会守口如瓶。就此别过。”说完转身便走。
萧晚咬了咬牙,挥剑刺向他后颈,却刺了个空,他却仍在前方数尺外走着。萧晚疾追几步,又刺了数剑,均未刺中,但见他分明只是缓步而行,不禁惊惑交集,叫道:“你站住!”
云陌游闻声停步,萧晚道:“你既也是武人,便不要躲闪,与我堂堂正正分个高低。”说着一剑刺向云陌游胸口。
云陌游略一抬足,已闪过了萧晚,继续前行,叹道:“姑娘请留步吧。”萧晚却不听,追上来又刺他,只觉他迈步时身姿如流云过眼,看似伸手可及,又似遥悬天际,如此连追数次,总是刺不中。
萧晚茫然立住,看着云陌游渐行渐远,想起方才遭人轻薄,不禁眼眶泛红。她强忍住眼泪,发足又追上去,问云陌游要去何处。
云陌游道:“我只是想一路北上,兴许会去晋阳看看。”
萧晚笑靥明媚:“巧得很,我也要去晋阳。你本事很高,我也不来刺你了,咱们同行如何?”她心想:等到九霄在晋阳会合,自有法子杀他。
云陌游道:“姑娘若不放心,那也随得姑娘。”
萧晚道:“我已相信你是云陌游,知你定会守口如瓶,我放心得很。”就此不远不近地跟着云陌游。
路过一处市镇,萧晚买了两匹马,给了云陌游一匹。云陌游道:“多谢姑娘。”两人并辔而行,交谈了几句,萧晚忽想:他身法奇异,但骑马时可就施展不出。一念及此,她在袖中悄然捏住剑柄,嫣然一笑:“云公子,不知你家乡是哪里?”
云陌游道:“是苏—”话未说完,萧晚一剑骤出,刺向云陌游右肋,霎时眼前日光微乱,眨了眨眼,短剑已在云陌游手上。
云陌游将短剑还给她,微笑道:“多承姑娘手下容情,这一剑未刺我要害。”
萧晚哼了一声,闷闷不语,心说这人手段如此之高,难道真是云陌游?收剑寻思良久,从行囊中取出那件盗来的吉光裘,披在身上,半晌并无异感,啐道:“什么吉光裘,骗苦了本姑娘!”拔出短剑将那裘衣割得千疮百孔。
云陌游道:“这便是吉光裘吗?”
萧晚蹙眉道:“传闻吉光裘是上古神骏皮毛所制,穿在身上能使人脏腑生暖,祛散寒疾,可这一件却是假的。”
云陌游道:“姑娘,你是有寒疾在身吗?”
萧晚冷笑道:“是又怎样?”
云陌游道:“《西京杂记》有载,汉武帝时西域进献吉光裘,经火不燋,入水不濡,想来非实。恕我直言,即便世上真有吉光裘,也未必能治寒疾。”
萧晚无言以对,她四处找寻吉光裘已有数年,盼望能借此彻愈寒疾,但她自知这几年里真正困扰她的却非寒疾,而是心疾:九霄行事歹毒狠辣,她已渐生厌憎,但神霄先生御下极严,若敢叛离,定然难逃追杀。她在九霄之中武功最末,无法可施,自觉已终身无望,便将心绪都寄托在找寻吉光裘上,她也知吉光裘能治寒疾的传闻多半是虚妄,她也不甚在意寒疾是否能痊愈,只是若停下不找了,似乎就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没了。
两人纵马北行。萧晚自知修为比云陌游差得太远,途中不再出手偷袭,只与他东拉西扯,探问他底细来历。当晚露宿郊野,云陌游倚靠一株梨树睡着,萧晚心想即便此时出手,他定然也能立时醒觉,索性也在树旁坐下,和衣而眠。
翌日正午,两人来到晋阳,在城中下马而行。这一路萧晚渐觉云陌游风姿淡洒、见闻广博,言谈中颇有雅趣,与他同行倒不算乏闷,不禁笑道:“不论你是真云公子,还是假云陌游,见识总算是不低。”
云陌游道:“姑娘过奖了。”
萧晚道:“沿途多有请教,受益匪浅,我须找家像样的酒楼,好生谢过云公子。”她四下张望,在街巷间快步乱走,实是在找寻九霄同门留在城中的暗记。
半晌,两人经过一家名为碧水轩的茶楼,云陌游听见里面传来说书唱戏之声,微笑道:“不妨进去歇歇。”
萧晚因在汾州耽搁,已误了神霄先生定下的会合之期,她怕遭责罚,急于找到其余杀手,便道:“我去前边逛逛,你自去喝茶吧。”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咱们就—”
萧晚知道他要说“就此别过”,打断道:“云公子,我稍后便回来找你。”
云陌游点了点头,走入了茶楼。
萧晚站在街边,忽道:“你为何不问我的名字?”
云陌游闻言又从门里走出,拱手道:“失礼了,未请教姑娘芳名?”
萧晚道:“我叫萧晚。”
云陌游嗯了一声,萧晚见他似有些接不下去,笑了笑,又道:“是萧瑟之萧,早晚之晚。”云陌游道:“幸会萧姑娘。”
萧晚没再说话,云陌游进了茶楼后,萧晚却并未立即走远,她在茶楼外静立良久,来到门边朝里张望,见云陌游正端坐听人说书,偶露微笑,似听得入神。萧晚一怔,哑然离去,暗笑自己险些真以为他便是云陌游,可天下第一剑客又怎会有闲心听书?
一个时辰后,萧晚又回到碧水轩门外,拿不准云陌游是否仍在里面,心想他若已经走了,那便算他命大;又想他多半已走了。她怅然出神,似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盼他走了还是没走,正自思来想去,却见云陌游从茶楼里走了出来。
萧晚忽然有些生气,冷冷道:“公子是要走吗?”
云陌游道:“里面有些嘈乱,我到门外走走。萧姑娘,你回来了。”
萧晚道:“我说了回来,便会回来。我已找到一家上好的酒楼,云公子请随我来吧。”
两人来到酒楼,在角落一桌坐了。菜肴上齐后,萧晚径直道:“其实我是个杀手,是九霄中的紫霄。”
云陌游道:“原来如此。”萧晚继续道:“实不相瞒,方才我接到了传信,今日申时,九霄齐聚晋阳,商议刺杀岳空山一事,不论你是否姓云,还是避开这是非之地吧。”
云陌游微笑道:“多谢萧姑娘实言相告。”
萧晚举杯道:“昨日多有得罪,我敬公子一杯,此后咱们各走各的。”顿了顿,笑道:“公子若疑心我下毒,咱们便换过酒杯。”
云陌游道:“萧姑娘言重了。”当即饮尽了杯中酒。
萧晚看得分明,目光闪动,起身退开两步,冷笑道:“好叫你死得明白,那酒里下了毒,你已仅剩半个时辰的命!”
云陌游道:“竟有此事。”说完却只是伸箸夹菜。
萧晚掺入酒中的是九霄独门剧毒,无色无味,乍服下并无异状,直到半个时辰后才会发作,她料想此人难以察觉,方才他果真便喝了下去。她坐回桌旁,笑吟吟道:“你且强作镇定,看你能撑多久。”
云陌游不再多言。
萧晚看着他吃了几口菜肴,莫名恼怒起来,将酒杯重重蹾在桌上。
云陌游道:“萧姑娘,你既已下了毒,总该称心快意了。”
萧晚一怔,只觉心中并无丝毫快意,回想自己从十六岁寻到了二十二岁,既未寻到吉光裘,也没找到脱离九霄之法,有时自暴自弃,出手比其余杀手更狠,有时又自怨自艾,直想一死了之,不禁冷哼一声,道:“称心快意倒也说不上,等我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兴许便能快意些。”
云陌游颔首不语,又夹菜来吃。萧晚心中惊疑,本以为他会即刻呕出毒酒,或是讨要解药,但见他淡然从容,她竟隐隐有些不安了。
萧晚蹙眉静坐,等了一阵,忽道:“你还没吃饱吗?”
云陌游一笑,仍是慢条斯理地吃菜。萧晚道:“你多吃些也好,做个饱鬼。”
又过半晌,萧晚见云陌游仍不开口,算着已近半个时辰,脸色微变,冷笑道:“你若好生求饶,说不定我一时心软,便给了你解药。”
云陌游放下碗筷,整了整衣袖,道:“那也不必。”
萧晚恨声道:“你真不怕死吗?”
云陌游道:“生死有命,怕有何用?那九霄行事,我也略有知闻,萧姑娘本性不坏,何不及早脱身?你与他们为伍,想来也并不欢愉。”
萧晚自做杀手以来,确然常想人在江湖,实在没什么意味,此刻听他语声真诚,一时无言以对,暗叹:你当我不想吗,可又谈何容易?却听云陌游又道:“不知你们九霄是在晋阳何处聚会?”
萧晚道:“说与你也无妨,是在晋阳城西三里的一处荒亭。”
云陌游点点头,复归沉默。
萧晚神思纷乱,想到他随时可能毒发身亡,猛然被惶恐攫住,竟忍不住取出一枚丹药,颤声道:“你……你吃了这解药吧!”
云陌游恍如未闻,却道:“申时将至,咱们走吧。”径自起身,飘然出了酒楼。
萧晚心头一阵急迫,冲出酒楼,追上前道:“你要去哪里?你可知那毒酒就要发作了?”
云陌游看了看她,温声道:“不妨,那毒酒不会发作的。”
萧晚与他目光一触,心神稍定,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到城门外,知道早已超出半个时辰,舒出一口气,奇道:“难道你没中毒?”
云陌游微笑道:“今次侥幸未被毒死,还望莫有下回。”
萧晚见他仍朝西而行,蹙眉道:“你、你是要去那亭子?你去做什么?那神霄先生修为深不可测,你小心枉自送命!”
云陌游道:“多谢相劝。”却反而加快了步履。萧晚咬紧牙关,发足追上。
三里很快走完,亭已在望,亭边散立着樵夫、渔民、书生……等等八人,装束各异。萧晚涩声道:“那便是九霄中的其余八人了,那书生便是神霄先生。”
云陌游放缓脚步,与萧晚并肩走到亭边。那书生四十来岁,打量着两人,轻笑道:“怎么,今日是七月初七,紫霄丫头,你这是领着情郎来了?”
萧晚身躯一抖,轻声道:“紫霄来迟,恳请恕罪。”
那樵夫道:“紫霄,既见到神霄主上,怎不行礼?”
萧晚低下头,便欲单膝跪地,忽听云陌游道:“不必了。”心头霎时恍惑,竟跪不下去。
那书生阴声道:“紫霄,你很好啊。”
萧晚脸色惨白,仍是弯膝跪去,手心忽然一暖,却已被云陌游挽住,那一刻她的衣袂飘摇起来,仿佛有一阵风从云陌游手上传递过来。云陌游道:“萧姑娘,咱们走吧。”
萧晚神思空灵,被云陌游拉着手,仿佛乘风沐云般,怔怔然随他转身而去。她心头柔和安宁,感知着淌过衣裙的每一片涟漪,仿佛那阵风是从心窍里吹散出来。身后的刀剑出鞘声、呵斥责骂声听来很模糊,似远在千百里外。她想起云陌游所言“生死有命,怕有何用”,心说死便死了,哪怕就这样死在此刻,也没什么可怕。
想到这里,萧晚回过头去,赫然见到连神霄先生在内,八名杀手凌乱倒地,竟都已毙命。
她呆呆前行了十余步,猝然醒过神来,轻轻抽回手,喃喃道:“你……你真的是云陌游。”
云陌游莞尔道:“咱们初见面时,我便说了。”
两人回到城中,萧晚忽道:“江湖传闻,云公子和岳空山交情不浅。”
云陌游颔首道:“岳先生的刀意,我是很敬佩的。”
“所以……”萧晚说了两个字,却又摇头失笑,“没什么。今日实在多谢云公子。”
云陌游道:“不知你那寒疾是间隔多久发作一次?”
萧晚道:“短时三两个月,久时四五个月,并无定数。”
云陌游沉吟片刻,道:“萧姑娘,你今后打算去哪里?”
萧晚茫然摇头,她突然摆脱了九霄的束缚,一时不知该去向何方,便问:“云公子要去哪里?”
云陌游道:“我欲继续北上,萧姑娘若无事,不妨同行。”
萧晚道:“也好。”说完忽觉手心发烫,赶忙握了握拳头。
两人便在晋阳城中买了马匹干粮,萧晚道:“九霄刺杀岳空山,是快意阁的沈凝所雇,如今刺杀不成,料想她仍不会善罢甘休。”
云陌游叹道:“九霄杀不了岳空山,沈凝也杀不了岳空山,我只担忧他心中悲苦,自己求死。”
两人向北行去,出雁门关,过大同府,来到草原,连走多日,放眼四野仍是碧草接天。萧晚因疾畏寒,幼年离家后便少来北地,至此策马扬鞭,心胸一阔,问道:“云公子,咱们再往哪去?”
云陌游道:“再往北去。”
草原上多有牧民聚居,换马方便,两人催马赶路,穿过浩瀚草原,地势渐高,多有密林。萧晚已算不清时日,但越往北越是天寒,担忧寒疾发作,便又问:“还往北去吗?”
云陌游道:“不错。”
萧晚怔住片刻,道:“云公子,你究竟是要去哪里?”
云陌游道:“萧姑娘,你可知天上白云是从何而生?”
萧晚摇头。
云陌游道:“《说文》里称,云是山川之气;《素问》里也说,地气上升为云。多年前我听一个说书人讲起,所有的云都是从最北方一座大山上生出,飘向天下各处……我想去看一看那座山。”
萧晚愕然道:“只因说书人的几句话,你便要一直北行吗?兴许根本没那座大山,只是说书人胡言乱语。”
云陌游微微一笑:“没有也无妨,我本也早存北游之意。列子曰,终北之北有溟海,若真有此山,当在溟海之后了。”
萧晚默然。她颇觉不解,但也没提归返之言,仍随云陌游北行。又过多日,沿途已少见高树,偶遇几个猎户,却是异国人,言语不通。山野间散生着灌木苔藓,冷风刺骨,但萧晚的寒疾竟一直未发作。
一日,萧晚忽道:“再走下去,只怕连这些矮草也没了,即便真到了那溟海,也无法伐木做舟。”
云陌游道:“那溟海在极冷之处,定然结满浮冰,兴许是一片冰海,那就不需舟楫。”
萧晚道:“但那时草木鸟兽绝迹,寻不到一丁点吃食。”
云陌游叹道:“这话不错,且走着看吧。”
几天后,大雪纷扬,两人寻了一处山洞暂宿。云陌游燃起篝火,外出捕猎;地上铺了干草,萧晚久久坐着,唇齿禁不住地轻颤,身上忽冷忽热。她自知寒疾将发,但在云陌游回来后却不提起。云陌游此次猎获颇丰,都割成肉条储用。
萧晚抱膝看着他割肉,笑道:“早知便不将那吉光裘割碎,虽是假的,倒也能御寒。”话音未落,颅内一阵锐痛,浑身滚烫,倏忽晕迷。
这一回寒疾发作远较从前剧烈,萧晚躺在干草上,神思模糊,偶有片刻清醒,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云陌游是否仍在山洞里,只觉热得难挨,迷蒙中扯脱衣裙,仅余贴身小衫。又过良久,梦见云陌游衣袂飘飞,正在荒原上走着,忽又独行于白茫茫的冰海。
萧晚惊醒过来,眼前昏暗,勉强侧头,看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她轻笑道:“云公子你说……我和方雪谁更好看?”
等了片刻,却听云陌游道:“此寒疾与你血脉纠化,多年来侵蚀脏腑,一时难治。那天在晋阳亭旁,我已传去内劲,将你的寒疾驱散大半,故而发作间隔迟久了许多,但若要全然治愈,还须等到你下次发作时,那便是今日了。”
萧晚含糊应了,又听云陌游道:“再往北去过于艰险,我怕是难顾你周全。萧姑娘,你带上这些吃食南归,路途虽远,但人烟极少,料想不至遇险。”
萧晚神志迷乱,咳嗽两下,忽感一阵惊急,不知怎么已站了起来,踉跄走到云陌游身边,抱住他道:“不、不行……”她身上一冷,像是抱住了一块冰。她想起七岁那年她抱着浮冰漂在河水中,那冰块太冷了,她自知抱不久的,但若松开,就会死去,所以她紧紧抱着。
云陌游抬了抬手,空悬一瞬,却只是握住她右腕,渡入内劲化散寒疾。
后来萧晚又晕了过去,迷迷糊糊,时梦时醒。忽然听到了歌声,一字一句异常清晰,仿佛曾在前尘里听过。她闭目听着,心中跟着哼唱,渐渐又昏睡过去。
等到清醒时,已是翌日清晨,萧晚穿好衣裙,看到山洞的地上用树枝写了寥寥几行字,大意与云陌游昨夜所言相同。
一瞬里似有歌声掠过耳边,萧晚冲出山洞,日光晃眼,她奔上高处向北望去,雪原一片苍莽,不见人踪。她久久望着,忽感脸颊冰凉,抹了抹脸上,却是不知何时落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