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第十一天。
中午的鸡汤一口没喝,我忍着眼泪回了房间。
看着鲜红的枸杞,本来高兴的问一句:“是什么汤啊?”得到的回答是:“鸡汤都不认识,是读书读傻了,白痴吗?”冰冷夹杂着讽刺。
如果是朋友,我很可能扔个抱枕过去,再把鸡汤的名称从战国到现代列举一遍,但是对象是我妈,我哑口无言。
但我还是拒绝承认我是白痴:“妈,你为什么这么说话,大家就好好聊天怎么了?”“我没有好好聊天吗?我骂自己的女儿是白痴有问题吗?”她遭到质疑立马回击,“陌生人骂我我也不高兴,你是我妈当然更不行!”我不甘示弱,“那我就骂了,你有本事两刀砍死我呀?”战争一触即发,短短两秒之内,我像落入鲸鱼口中的海豹,毫无生还余地,叔叔在旁边劝解,于是乎音量更高,炮火在我周围响起,我仓皇而逃。
我的眼泪像从前无数个瞬间一样流个不停,那十几年的时光统统排列整齐在我面前,那时我妈还和亲爸在一起,一起怼我,一起骂我是猪,说我蠢,好,我忍着眼泪吃饭,我忍着眼泪写字,我忍着眼泪我远走高飞,今年工作一年回来,想安静学习三个月,参加考试,不曾想不到半月,表面的风平浪静就被戳破,我感叹虽然亲爸不在,杀伤力一样很强。
原来我的逃避,出去念书、工作,丝毫没有缓和我们的关系,只是曾经的我习惯用沉默解决问题,任由委屈和自卑滋长,这一次,我不会忍气吞声,我要向家庭语言暴力宣战。
哭了半个小时,我开始起草家庭会议,当然要慎重,这可是第一次。
工作和学习使我养成我解决问题的习惯,我们家庭最不缺的就是问题,可以说,中国的很多家庭,最不缺的就是问题。
首先从家庭背景说起。
我是从小看着父亲强大起来的,他的进步,是我的阶梯,从红砖房,到两室一厅,十年的时间,我从农村小学读到市里的初中,保送到高中,可以说,除却他部分自大的性格,父亲是我生命中非常正面的榜样。我母亲小学毕业,父亲中学毕业而后自考上大专。在农村,小学毕业是非常普遍的搭配,但是我父亲非常要强:分家?自己修房子;被看不起?去城里打工;被欺负?去城里念书。
这一切来之不易。
然而在我脆弱的神经里,这个表面光辉的家庭却充满了黑暗。言语暴力是首要危害,我作为唯一的孩子,是主要的受害者。一边沐浴着学校的教育,一边忍受粗俗的语言和永远板着的面孔,没有欢笑,没有故事,没有诗歌和音乐,他们推崇专政。打击和惩罚伴随我漫长的学习生涯。
为什么?
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各自在外人眼里是能言善道的开心果,回到家反而变成零沟通的陌生人?
如果问教育带给了我什么,那就是如何解决问题。
于是我的第一次会议主要是拒绝打击教育和学习沟通交流两个方面。
必须有人迈出家庭会议的第一步
拒绝恶言恶语
我放弃一贯软弱的态度,请她关掉电视,我要开会。
妈妈和叔叔坐在沙发上(爸妈在我初中离婚,现在爸爸独居),开始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家庭会议。
我找到三年前看的一封高中生写给他父亲的遗书,记得当时我大三,真真只恨没能早认识,还没互诉衷肠就阴阳相隔了,要是他认识我,说不定现在也远走高飞上大学了。天知道我们情况是多么相似,敏感脆弱又好强,但是我比他多一样东西,那就是遗传的乐观和搞笑的天赋。我从遗书中节选了四节的内容,朗读给他们听。
然后——
“这是他的遗书,”我说:“他写完这些就跳河了。”
“这么严重啊?”我妈问。
是啊,比起我中午吃不下饭要严重多了。
我由此列举了从小到大各种大大小小与之类似的经历,比如饭桌上夹菜被骂,问问题被骂,没来由的惩罚和拒绝解释,这些藏在岁月里的伤害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我被贴上内向的标签,我被贴上冷漠的标签,我被贴上狼心狗肺的标签,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天性乐观且向往自由,我喜欢交流,聪明好学,他们不知道。他们要的是成绩。
成绩?不好意思,有效期只有两天。
言语的伤害,包括冷嘲热讽、打击辱骂、威胁质疑伴随生活方方面面,只有受害者最清楚。假如陌生人这样对我,我视他为人格障碍,避之如蛇蝎,但是我的亲人,我的终身家庭老师,我的相依为命,我没得选择,只能沉默,可是如今比起沉默,更重要的是解决这个问题。
我问我妈:“外公外婆骂过你吗?打过你吗?我好像没见过。”
“没有。”我妈很安静。
确实没有,外公是木匠,外婆是全职喂猪,他们家庭条件不错,四个兄弟姐妹关系也融洽,我妈念书不专心自动放弃,但是外婆从未骂过她,连重话都没说过,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一直在做事,一直面无表情。
“所以你没有感觉。”我说。
父母还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很疼爱母亲,处处为她想,不让做重的工作,也没有恶语相向。
可是这一切相加竟然变成了毫无知觉的语言暴力,她没有感觉。我所听到的每一句讽刺像针尖扎在我的神经,她没有感觉!我所看到的每一个凌厉的眼神像毒箭射在我的心脏,她没有感觉!我的每一颗眼泪在诉说我的委屈和不服,她没有感觉!
“那你觉得我要怎么跟你沟通呢?你不能站在我的角度想吗?”我妈提高音量,她生气了。
“那你何时站在我的角度考虑呢?”我无法解释,我曾试图站在她的角度考虑,结论是我如果是她,我不会这么对我的孩子,无关上过多少学,而是我不想一步一步把亲情推得像我一样远。
叔叔在旁边分析我们的矛盾,他是旁观者——我真羡慕他。
然后我妈开始说她的难处,说我把陈年旧事翻出来讲,说我记仇,我确实,这些伤害我的事情我可以记一辈子,但是这不是仇,这是疼痛。
如果有神经嫁接技术,她就会明白这伤害的力度,但是也得要实时伤害的威力比较大,我不指望她能完全理解我,她不可能做到,只要试着理解,试着斟酌,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式和说话态度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什么都不能成为言语伤害的借口,这是缺乏自我反思机制的危害,拒绝打击教育,唯有父母自我反思。
收起钢刀,沟通能解决很多问题
再说交流谈心
我们从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下来谈心,别说谈心,和她同坐一个沙发我都怕坐到她的引线。
我们身边的例子,每一对母女,每一对,都可以看出来很亲密,她们可以一起谈论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明星,吃什么好,工作怎么样……我做不到,我们连看得到的亲密都没有,如果要我牵她的手,我只想哭。
二十多年前的她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如此的疏远自己呢?
我也问自己:我很不好吗?我调皮捣蛋吗?我思想独立,乐观向上我不好吗?
她从来没觉得我与其他小孩不同吗?为什么我喜欢念书?为什么我不喝早上的牛奶?为什么我看到她想要躲避?
我从幼儿园就能记事了,我躲她,能做到“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她会在我做作业的时候揪我的背,要我死记硬背从来也没学过的乘法表,我那时心里想的是那个女人是我的后妈,是派来惩罚我的。
你看,我对她的恐惧的种子,从幼儿园就种下了。
我们像绝大多数家庭一样缺乏沟通,即使我妈做过家庭主妇,我除了对着她朗诵课文,没有其他交流,我所有对世界的认识,来源于书本。我问他们的为什么,得不到回答,而他们,从来不问。
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为什么,我永远是错,和家长开玩笑,是错;写家长的不好,是错;考的不好,是错……
而他们是全对,骂孩子是对孩子好,对;打孩子是对孩子好,对;对你严厉是希望你严格要求自己,对……于是再次延申到今天的事件上来。
“你的意思我骂你是白痴是不对的咯!”她有些不满。
“当然不对,如果我我有了孩子,你有了外孙,也许是外孙女,你会这样对她讲话吗?你会骂她是白痴吗?”我平静的问她。
她无法回答。
她当然无法回答。
因为她没有根本想过,这句话不是口头禅,是一把刀。
她想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早早的抱孙子,但她没料到她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儿不是早早的结婚生孩子而是回过头来质疑她二十年来的教育方式,或者说没有方式。
“妈妈,你是第一次当母亲,我也是第一次当女儿,为什么你就是对,我就是错,你想过吗?”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我们真应该好好问问自己,我真的对吗?
她对我好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们离婚不多久,我们就搬到了贫民区,那里有潮湿阴暗的小屋,狭长的小道,长满青苔的洗衣池和下雨就出现的蚯蚓。
她最多的时候同时有三份工,仍然记得提醒我吃早饭。她虽然聪明手脚麻利,但是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有工作经验,只能做送报纸、在工厂兼职这样的事,我无能为力,只能放学帮她去工厂兼职,有时早上一起送报纸。还好我没有不良嗜好,很好养活。
这样看来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我却没有特别的感觉,我没有觉得她苦,也没有觉得我幸福,这是一段荒芜的日子。
她的反击是应该的,她应该做出反应;她的沉默是应该的,她应该想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就够了。
虽然很羡慕那些在自由平等家庭长大的孩子,但是在这样的家庭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周围各种各样心态的人,比电视剧还精彩。
今天我迈出了解决家庭矛盾的第一步,我们坐在干净明亮的房子里,探讨这些被时间封存的话题,曾经困扰我们的问题如今都会被我们做出解答,改变总是好的,从第一步,到每一步,需要我们的反思和交流。
我们的家庭需要一些新的能量,拒绝刻板和冷漠,多一些心的交流,多一些欢声笑语。
2019/3/12
凌晨的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