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歌
每到年关,我总是想起1966年那场落在家乡汨罗江上的大雪。那是一场冰封雪冻的景观,在我的童年留下无可抹去的情节。 那场雪至今还在我童年的脑海中纷纷扬扬地下,五天五夜,一米多高的白雪覆盖了屋顶、地坪、田地、草木,田野此时都像被白色的床布覆盖;大雪发出阵阵白晃晃的光,刺激着我的眼,让我进入一种幻境。 每天出门一大早父亲不得不带领我们姐弟用铁铲把封锁了大门的雪铲掉;我看到整个村庄的道路,就像《地道战》中的地道一样,家家串连了起来。 那时我家西边有汨罗江灰滩河,南面有汨罗江黄金河,我家的雪道就通向黄金河边。 那时在河边乡亲们搭建了三座石跳,形成三级台阶,每条石跳长有两三米,也不知道是从那儿运来的。中间有一块好像是墓碑,大概是围垦农场时从无主墓上弄来的吧。在这三级石跳上发生过太多的故事:妇女的嬉闹、男人的玩笑、小孩的嬉戏;那些贝壳、那些游鱼、那些河虾、那些低飞的燕子……印刻了我太多的童年记忆。 那时的河水是我们每天必须提取的饮用水,清澈而有一种甜味;那几天父亲都得敲开大河上寸多厚的冰层提水洗菜;水在冰洞上好像滋滋地冒着淡淡的热气,像散发的丝线;整个空气都透着刺骨的冰冷,从我的脸上钻入我颤抖的神经。 这样的冰冻天气,后来才知道在南方是罕见的。有人说是百年一遇呢。我没活过百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50多年来我还没有遇到是真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待这场雪再下一次。 江南比不了北方,在北方常年可以看到雪和冰,而我们这儿是很难见到大冰雪的。我有时想,在地球气候越来越暖和的趋势中,再也见不到大冰雪,是我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 老人说“瑞雪兆丰年”,那是上了年纪的人才懂的事,年轻人和孩子们是不懂的,那时我只知道抓住机会玩,也好像是百年难遇的机会似的。 满世界一片白的景象让我非常的激动。树枝好像是棉花包裹了,寒风中有时一砣砣掉下来。整个世界一片洁白,看不见丑陋,不见了秽物,我想这世界天天是如此的颜色也很素洁和漂亮。 这样的大雪是小孩大显身手堆雪人的时候,我们在屋前屋后堆起了一个接一个的雪人。我先做了两个雪人,让他站在家门前当警卫;后又在大路上堆了好几个雪人每人手上放一把树枝做的红樱枪,给我挡住过路的行人。我累得全身发汗,两只小手也被冰得通红,可我就是不知道冷的滋味。可惜,我的杰作第二天大多就被大人们削为平地,只有树下草坪上的雪人还在那里雄纠纠气昂昂的,似乎要去抗美援朝。 第五天一早我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喊:“河里冰好厚实啰,可以溜冰啰。” 我一下就蹦了起来,打开寒气逼人的大门,我看到了茅草屋的屋檐上挂满了一根根一米多长的硬冰凌,就如水晶棒子一样。那时我想,麻雀是不是也冻成了冰棍?想着的时候,我却看到麻雀在雪堆上在寻找食物,那时还傻傻地想麻雀怎么就不怕冷呢? 我的狮毛狗,比我跑得还快,顺着父亲们挖好的过道,就跑到屋前的河边。真的冰冻了,有人在河边敲打冰块想看看结冰的厚度,弄了好久才破了一个洞。于是他们宣布,冰有一尺厚,过河没有问题。 狮毛狗对头他们“汪汪”地叫着,后面赶到的大哥把我的狮毛狗推到冰上;狮毛狗在冰上没有站稳,溜倒,爬起后,小心翼翼地溜上岸来,蹲在我前面吐着热热的舌头看热闹。我知道,我不到冰上去它也不会去的。我那时才4岁,又不识水性,被父亲管着,只好傻乎乎地站在寒风中看着兴高采烈的踏冰人傻笑,心里渴盼着快点长大,也好在冬日到冰上戏游一番。 胆大的年青人就试探着踏着冰到对岸去,一个去了就有两个三个一群相继,对河青泥湾的人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一河的人,来来回回,自得其乐。 那两三天里,黄金河好像成了一个集市,看热闹的,踏冰的,人群涌动,比我们看龙舟赛还要过瘾,村里的几十条狗也在冰块上来回地欢叫着,有的还在冰上嘶咬,追追打打。狮毛狗偶尔对着人群和狗狂吠几声。 我现在一直后悔为什么那年就不敢到冰上去滑一滑溜。因为让河水冰冻的日子以后就根本没有了,连大雪封门的日子也没见过,因此,我一直渴盼着家乡再有雪封冰冻的日子。 踏冰是一种最优美的游戏/可南方并不常有/在所有的道路被大雪覆盖/所有的河道被冰冻之后/寒冷的感觉就随之消失/所有的欲望都被大雪捂着/所有的欢乐都在冰上溜着/冰河上冬瓜一样滚来滚去的/是农人心中久埋的那份快乐……这是我《季节之恋》的一节,表现的这种心情。 那年河开冻之后,有人看见了一只足有澡盆大的鳖,说是汨罗江的神鳖,没有万年也有千年。后来有人说有扮禾桶那么大,脖子伸出来足有黑牯牛的脖子一样粗。不知是真是假,我也不想考证。那时的我有几份的畏悸,怕被巨鳖吞了。还有许多老人在当时无神可敬的时候,就燃香敬这神鳖。近十几年里,好像再也没听见人谈过,更没人敬它了,大家好像都忘记了那年的雪封冰冻和这神鳖。 那场雪把家乡的土壤冻得成了粉,是开春后我握着麻地泥巴像棉花一样柔软而感觉出来的。后来才知道冰冻也能改良土壤,怪不得有“瑞雪兆丰年”之说,父亲曾经说过队上那年丰收了。 我不知道我渴望这场大雪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结,是了却溜冰的游戏还是童年的一种向往?或者是其它的什么? 唐诗人岑参在“胡天八月即飞雪”中等待春风想看的“千树万树梨花开”之万物复苏的景观;唐诗人刘长卿雪中怜惜的是“天寒白屋贫”之“风雪夜归人”;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却写的是雪中之孤独,他想钓起来的是雪的洁静,还是失意之心的寒冷? 从《小雅·采薇》“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到《楚辞》“霰雪纷其无垠”;而鲁迅的《雪》“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雪却是精灵的代表;闻一多的《雪》是天花织成的大氅,将憔悴的世界包起,雪成了温柔敦厚的情怀;曹雪芹的雪“一夜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是对理想的怜惜和咏叹;庄子的雪“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是纯洁心灵的圣物…… 我仔细搜寻大家们的”雪“境,感觉这些心灵感悟不像是我的。 我不知道,我要等待的那场雪在我生命中有什么含义,也不知道为什么渴望着再经历一场如此的雪封冰冻的日子;我问我自己是不是等一个人的到来。我时常问自己,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我等待的雪,迟迟不来。虽然雪时常在我梦中刮出飞旋的雪花,但现实只是偶尔抛洒点雪花,或者施舍般扔下一点溥冰…… 我只能从春天等到冬天,又从冬天等到春天,不想看到的花都开了,不想看到的果都结了。 就这样我等啊一直等,从5岁等到20岁,他没有来;从20岁等到50岁,等到现在他还是没来…… 汨罗江被我等得越来越瘦,挽个裤脚就可过江;汨罗水被我等得清了又黑,黑了又清,但我再也不敢到河中去喝水、洗泡湫(游泳)了;我想难倒冰封雪冻的日子,就这样从生命中消失?真的是百年一遇么? 有人说你这么喜欢雪,到北方去看看吧。 那有什么意义?我要等的是南方的雪,汨罗江的雪,家乡的雪,北方的雪对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我要等待的雪是我童年的那场雪,那场一地素洁的雪和一条冰冻的江。 如果真的是百年一遇,我愿意等满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