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一整条街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噩梦,只要父母嘴里吐出一句“老周来了,看你不听话!”我们浑身的刺立刻软下来,一个个秒变成别人家的乖孩子。
老周是街上的女疯子,说是疯子,又比我们见过的疯子斯文得多。不犯病的时候,穿得头齐脚整,慢慢在街上踱步,有一种我妈她们那些一天天下地劳作的女人没有的气质,我爸常说,“老周没准是个城里女人!”
老周犯病的时候,也只是嘴里叨叨咕咕,骂骂咧咧,走路的速度比平时快上一倍而已。
但老周毕竟是疯子,她有一个让我们看见她撒丫子就跑的癖好。
老周特别喜欢小娃娃,走在街上,看见谁家孩子都要逗逗,尤其喜欢女孩,经常从怀里摸出颗糖颤颤巍巍地递给我们,“吃糖啵!”看着孩子们一哄而散,她还会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有一回,老周犯病,我四岁的妹妹在门口的石台上专心地捏泥巴,全然不知道她已经来到了身后。老周抱起妹妹就跑,嘴里嘟嘟囔囔地,“可算找到了,可算找到了!”
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引来了我妈和街坊们,可不管我妈她们怎么哄怎么劝,老周就是不肯把妹妹放下来,还激动地破口大骂,说谁敢抢她的孩子,她就和谁拼了。
正当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老周的丈夫来了,神奇的是,老周一看到这个一脸雀斑、个头比我妈还矮的小老头,立刻安静了。男人温和地说,“老周,你的孩子叫小双,这孩子叫小华,不是你的,你把她还给人家,我带你去找小双!”
“真的?”老周眼里放射出欣喜的光芒,看看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乖乖把她放到了地上。
老周慢腾腾地跟着男人走了,眼神里是小孩子看不懂的复杂。
2
当天晚上,老周的丈夫就拎着一小筐子鸡蛋上门了,讷讷地说“给孩子压压惊!”。
我妈让我们唤他伯伯,算起来,我们还要喊老周一声大妈,只是我们从来都是跟着大人一起喊老周。
伯伯一再跟我爸我妈道歉,说已经把老周教训了一顿。伯伯要走的时候,我爸我妈执意要他把鸡蛋带回去,那时候,大家还都是从鸡屁股里抠零花钱买咸盐,这一小筐子鸡蛋估计是伯伯积攒了很久的财富。他们推搡了很久,最后鸡蛋还是留在了我家。
“唉,都是可怜人啊!”伯伯走了以后,我妈叹到。
据说,伯伯年轻时候有老婆有儿子,一场车祸,母子俩都不在了。后来,一个冬日的早晨,伯伯在自家玉米秸团子里发现了昏迷的老周,急慌慌喊赤脚医生来看。大夫来了,诊治一番之后摇着头说,“没啥毛病,这就是冻的,饿的!”
老周醒了,喝了三大碗疙瘩汤,就赖在伯伯家不走了。伯伯看出来老周有问题,赶紧跟大队部报告,大家商量了一番,决定从大队部先找间房子给老周住,然后,帮着她找家人。
可老周丝毫不领情,死活不肯离开伯伯家。没办法,伯伯自己搬到了大队部,那时候,通讯交通都不发达,村里、乡里都帮着找,可惜音讯全无。问了老周多少回,她除了知道自己姓周之外,一问三不知。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大队部也没办法了,就做主说让伯伯和老周一块过,照应老周算了。
从此,老周就成了我们的大妈。
3
老周的命运是大家从她有限的疯言疯语里拼凑出来的。
老周抽烟,她不犯病的时候,经常在街上跟大伙要烟,就常有坏小子逗她,说你跳个舞,我们就给你烟抽。
老周烟瘾大,立刻就认真跳起来,我们远远看着,老周的舞跳得有板有眼。大伙儿就逗她,“老周,老周,你咋会跳舞?”
“幼儿园……不会跳舞行啵?”老周一脸骄傲。
我家房子西边是一条路,路边有一口井,小孩子们经常背着大人去井口喊话,有话筒的效果。老周也仿效小孩子去喊,可她喊的不是我们喊的“某某是坏蛋”之类的浑话,她喊的是两个人名,小双和小翠。
听得多了,我妈她们便在老周回转的时候问她,“小双是谁呀,小翠是谁呀!”
老周不犯病的时候,便会停下来笑眯眯地跟我妈她们解释,“我乖女儿啵,俩!”说着就伸出俩手指头,幸福地笑起来。
也有一些冬日,老周犯病厉害,大半夜守着井口喊女儿的名字喊得凄凄切切,乡村的夜很静,加上井的放大作用,声音传得很远。有几次,我从梦中被她喊醒,心缩得紧紧的。我妈给我掖紧被子,叹着气说,“睡吧,唉,也不知道老周这俩闺女在哪,当妈的啊,都这样了还记挂着孩子,唉!”
4
后来,老周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街上一个孩子在井口和小伙伴一起喊话玩,井口有苔藓,孩子脚下一滑,一脚踩空,孩子们都吓傻了,在后面排队喊话的老周敏捷地跳出来,一把把孩子捞起来搂在怀里,“乖,乖,小双不怕!”老周一边哄还一边用她的脏手摩挲孩子的小脑袋。
孩子父母送了好多礼物去老周家,伯伯陪着笑,“没想到这傻女人也能干好事咧!”
从此,我们都被勒令喊老周大妈,老周在街上溜达也有人主动散烟给她了。
老周的病时好时坏,等我上高中的时候,听我妈说,老周病情又重了,时而不认识人,偶尔还尿裤子。人们嫌弃她,躲得远远的,只有伯伯还是那么细心地照顾她,每天到处找她,找不到逢人就问,“看到我家老周了吗?”衣裤也给她换得更勤快。
再后来,老周常常走失,伯伯在她的衣服上用各色油漆写上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旦老周走失,四里八村的人都能给伯伯提供信息。
有一年冬天,滴水成冰,老周走丢了,伯伯自己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只好央求乡亲们一起找。不知道谁不知深浅叨咕了一句,“别找算了,少了个拖累,你也好轻省一点!”
伯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摇摇头,“都是苦命的人,在一块儿好歹是个伴,劳烦大家帮我找找。”
第二天早晨,在几十里之外的蔬菜大棚里找到了老周,老周冻得半死,扒开了人家的大棚。伯伯赔了钱,拉着老周坐着农用运输车回了家。
第二天,老周又光鲜地出来了,穿着一件崭新的花棉袄,用红头绳扎着一根花白的小辫,特别喜感。
我那时候刚好放假在家,想象着伯伯一边笨手笨脚给她梳小辫,一边数落她,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5
当大家都以为老周这辈子就这样了的时候,老周的命运居然出现了转机。
那年,年关将近,村里忽然开来了一辆小汽车,在大队部停留了很久之后,载上大队书记直奔伯伯家。
除了大队书记,车上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叫小翠,一个叫小双。经过和大队书记一再核实情况,她们断定,老周就是她们的母亲。
大队书记说明来意,一向木讷的伯伯搓着手把她们让进黑洞洞的家,就赶紧出来找老周。伯伯找到老周的时候,老周刚从柴禾垛里钻出来,一脑袋都是柴禾沫子。伯伯拉上她就往家里走,老周不肯,伯伯骂她,“你个傻子,小双来找你了呀!”说完,自己先抹起了眼泪。老周像没听见一样,骂骂咧咧被伯伯牵着回了家。
小双和小翠见到她们妈呆呆傻傻的样子,都难过地哭了。又看到老周人虽然呆傻,衣服穿得倒周正,花棉袄絮了很厚的棉花,姐俩转身,对着伯伯郑重地鞠了一个躬,又抹起了眼泪。
半个村的人都来看热闹,小翠和小双三下五除二帮伯伯收拾了屋子,刷了灶台,给老周洗了澡,梳了头。只是,不管伯伯怎么说,老周还是不认识她自己的女儿。这也怪不了老周,她离开她们的时候,她们还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如今,都已人到中年。
6
至此,我们才有机会知道关于老周的完整故事。
原来,老周就是本市人,她的家距我们村不过百里。老周在一家幼儿园做老师,曾有个幸福的家,后来,丈夫外遇和她离婚,她受了刺激疯了,两个孩子都被前夫带走。
一直是娘家人在照应她,她到处走,稀里糊涂就走到了我们村,娘家人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都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
两个孩子各自成家以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可那时候通讯不发达,老周又病得厉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区区百里,她们找了好多年才终于打听到我们村。
小双和小翠想要带老周回去生活、治病,可老周死活不走,俩孩子过来拉她,她紧紧扒着伯伯瘦小的身子,惊恐地看着她们,差点把伯伯勒断气。
没办法,小双和小翠只好走了,过了几天,再来,给伯伯和老周带来了大米、鸡鸭鱼肉、簇新的衣服。
从此,伯伯过上了村里人羡慕的生活,小双和小翠开春帮伯伯翻新了房子,定期来住几天,给钱、给东西,守着老周和她说话。
遗憾的是,老周始终不认识她俩。
我结婚那年,老周病重,小双和小翠守在床边,老周迟迟不肯咽下那口气。
有经验的老人问伯伯,“老周有啥心事啵?”问一个疯子有啥心事,这不是笑话吗?
伯伯先是摇摇头,接着又使劲想了想说,“我平时跟她叨叨过,希望死在她前头,我死了,闺女们会照料她,也免了我孤苦伶仃,不知道她是不是记住了!”
小双和小翠相互看看,小翠握着老周的手说,“妈,你放心,你走了,我们把伯伯接到身边照顾,保证不让他受苦,你放心去吧!”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听了这话,老周眼角滚下两行眼泪,撑了许久的那口气,咽了。
伯伯放声大哭,小翠和小双也嚎啕起来,在场的人也都抹起了泪。
7
小双和小翠没有食言,料理完老周的后事就要接伯伯走,伯伯苦笑着摇了摇头,“老骨头了,不想动地方,你们姐俩空了来看看我,看看你妈就够了。”
小双和小翠姐俩像老周在的时候一样,一个月来探望伯伯两次,后来伯伯身体不好了,她们又为伯伯从村里找了个人专门伺候伯伯。
两年后,伯伯安详地去了,也是小双和小翠操持的后事。我爸去帮忙,他以前在市里上班的地方离小双和小翠家不远,他和她们攀谈了一下才知道,小双和小翠都下了岗,自顾不暇,照顾伯伯对她们来说,其实已经是很大的负担。
人们都说,伯伯前半生命不好,晚来也算满堂红。
今年清明,我和家人一起去扫墓,路上,我爸指给我看,“那是你伯伯和老周的坟!”
坟前立着墓碑,我第一次知道老周原来有个秀气的名字叫周文英。
走出去老远,我还在频频回头,他们的坟淹没在一片荒地中,就像他们渺小得如同草芥一般的人生。可不管怎么说,孤苦无依的他们曾在世间的凉薄中搀扶着走上一遭,谱写了只属于他们的传奇,也算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