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暑假在姑妈那儿,晚饭后我们一行人沿着路灯昏暗的街道散步,那天我穿了件黄色衫子,很舒服很凉快,三姨给买的。我听见姑妈在身后说,怎么会这么像呢,走路的姿势,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知道她是在说我和我妈,于是回头冲她笑,她说,你妈也老喜欢穿黄色。
其实我倒不是喜欢穿黄色,只是这么多年来,三姨给买的衣服,大多是黄色。
从有记忆以来,身边很多认识我妈的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妈,更有甚者,只是见了我笑的样子,便一脸惊讶的问我是不是那谁谁谁的女儿,我一说是,她便笑起来说,哎哟,我就说看着像她。
直到有一次去厂里帮我爸干活,老板娘看着我说,小姑娘长得挺秀气,眼睛和鼻子可像你爸。我才意识到,是了,我越长越像我爸了。
想说我爸年轻的时候长得挺帅,我小时候看《小鱼儿与花无缺》,老觉得他长得像谢霆锋。那个时候还没有男神这个词,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很骄傲的告诉我的小伙伴,我爸就是我心目中的男神。
可是现在男神这个词到处泛滥了,我却在某天晚上接了奶奶的电话之后,一边哭一边告诉室友,我可能再也不会喜欢我爸爸了。
那个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毁灭性的大事,我和奶奶也只是和往常一样在话家常,我忘了我说了什么,奶奶突然语重心长的说,你爸爸心好。
那一刻眼泪在最后一道防线决堤,我终于发现,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埋怨他的。
我爸要娶她那一年我没有任何记忆,只是在有记忆以后,我清楚的知道,这个女人不是我妈,但是我这一生,都得叫她妈妈。别人嘴里那个我和她长得很像的女人,早已沉睡在我们每年初一清明,都会去烧纸的那个小土丘里。
很多人都会问我,你妈对你好不好,我笑嘻嘻的说,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她是有偏见的,这种偏见来源于,她对我妹的宠爱,我爸对她的迁就。
我八岁那年她又给我爸添了个女儿,我看得出来我爸的高兴。那之前我们家没有房子,我们家的房子早在我妈去世以后找人来拆成了一堆乱石,只是因为有人说,这房子风水不好。
我妹的出生给现在的我带来了一个老家,那是我二舅家的老房子,我爸用一万块买到了它,我记得屋前长满了杂草,我爸买来除草剂,把屋前修整得还算明亮干净,又挑来一堆砖头,照着我的身高修了个小小的洗衣台,然后笑着对我说,以后就可以在这里帮妹妹洗尿片子,我也笑着对他说,好。
我妹出生后不久我爸和她就把我妹带去了广州,我九岁那年夏天,也和我哥一起去广州找我爸过暑假,他们的出租屋里只有一张床,她和我妹睡床上,我们爷仨儿睡地上,也就是那个暑假,我妹一脚踢掉了我两颗门牙。
当时也不觉得疼,就觉得自己满口鲜血跟演电视剧似的,我爸和她什么都没说,后来新牙长出来,两颗牙向内凹,让本来就说不上好看的我更加自卑。
再后来我哥大学毕业,有了工资,说带我箍牙,那天我爸终于认真看了看一直以来都让我自卑的两颗牙,然后说,也不是很严重啊,以后自己挣钱了再去箍吧。我脸憋得通红,还是说,嗯,好的。
我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我哥取代了我爸在我心目中男神的位置的,也许是在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无条件的支持我的时候,也许是在他为了我在饭桌上当我爸的面冲她大吼的时候。
那是初三毕业那个夏天,我第二次去我爸那儿过暑假,那天我们家在一起吃火锅,我想要替奶奶夹菜,却打翻了面前的可乐,我一边收拾她一边对我冷嘲热讽,我气极,终于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她见我哭了越说越来劲,我哥放下碗筷,对她吼,说够了没有,一家人难得好好吃个饭你还有完没完?!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哥会冲她发火,愣了愣,然后冲出门一边哭一边大声对我哥喊,这些年来我对你们两兄妹也是不错了!我哥不说话,一顿饭变成了一场闹剧,自然是吃不下去了。
后来我和她各自在一个房间里哭,我身边有我哥和奶奶,她身边有我爸,我一边哭一边对我哥说,来的时候姑妈还对我说,要避免和她发生争执,不要让爸爸在中间为难,你看,终究还是失败了啊。我哥轻拍我的背,说,我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奶奶替我委屈,去找我爸,说,真的是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啊,你女儿在那边哭得那么伤心你也不过去看一下!
这件事情以几张车票作为了结尾。那个时候暑假过了一半多点的样子,我爸给我们买了八月初的票,让我们回了老家。
上了大学后,每个学期的生活费我爸都是在开学时一次性给我打过来的,大一那两个学期都是够用的。大二那年,眼见着一学期就快结束了,钱突然不够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学期还未结束就主动问他要生活费,我爸显得有些惊讶,她更是有些不高兴,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们都没发工资,如果我没钱了就先跟同学借,还说过几天她生日就不要给她打电话了,浪费电话费。我红着脸挂了电话,又一次不可遏制的哭了起来,给我哥打电话,说我刚才问爸爸他们要钱了,那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我哥安慰我,说不要在意她的话,以后挣钱了,我们再还给她。
那次我哥给我打了三千,然后他给我爸打电话,说我的生活费他给了,我爸就不用打了,又跟我说,如果以后缺钱,可以直接问他要。后来我爸还是给我打了两千,让我要记着花了我哥多少钱。
我和我爸之间话本来就不多,后来也越来越少,在我自己都没发现我在埋怨他的那些日子里,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过,我们之间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还记得更小的时候,我还没有长多高,他还能够把我驾在他脖子上,在除夕夜里我们在楼顶放烟花,他笑着看着我说要不要骑马驾,我点头,于是坐上了他脖子放最高的烟花。
后来那里成了我妹的位置,我站在他们身后,就像看到了我小的时候我们的样子。
今天室友突然问我,如果你还只有三年的时间,你会做什么?
我说,还是要实习完,再找个饭碗,该怎么过怎么过。
她说,最后三年你都不想出去享受享受吗?
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我说,可是,我还有三年啊,这三年不能再让我爸养着我啊,而且我也没有权利拿我爸的钱出去享受。
她又说,可是等你挣了钱你又没机会享受了。
我说,是啊,怎么这么惨,可是不对啊,我凭什么只能有三年了。
想了想又说,突然觉得这些年,我和我爸一点都不相亲相爱。
真的,一点都不相亲相爱。
我爸最感动我的一次,是有天晚上他喝醉了,打我电话,闹闹叨叨说了好久,我一直在说嗯,好,我知道了。挂了电话,他又打来,依旧是重复那些话,虽然都听过了,我依旧不舍得挂掉,后来他说好了,挂了吧,我说好。然后他又打来,如此周而复始,打到他手机没电,又用了她的打过来,她在那头说,你爸今天喝醉了,话多,非要给你打。
一瞬间,就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心底最柔软那块地方蔓延开来,我知道,我依旧埋怨他,可是我也会依然喜欢他。就像他也许依旧会惹我不开心,但他也依然是那个驾着我放最高的烟花的爸爸。
我也知道,我还不止有三年,我们还有更多的时间来学会相亲相爱。
当然,我还知道,他爱我。
并且永远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