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兄弟

郑重申明:作品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工棚那扇简陋的门夜里也敞开着。烂鞋、干馒头、烂砖头等等莫名其妙的东西靠门堆着,天长日久和门成为了一个整体。

这天中午,工人们吃完午饭回来,刚轰走床上地下乱窜的耗子,吵吵闹闹地扯开铺盖卷儿躺下,门口一黑。只有最里边睡着的王晶注意到了,立马欠起上身,一缩脖子,目光越过邻铺工友的肩膀望过去,见跟着工头进来一位粗壮的陌生人,虽然陌生人背着门口的光亮,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三年前差点儿抓住他的警官李月成。在他电光石火的楞神间,李月成已经笑呵呵地伸手几步就走过来(他身后的工头这才张开了嘴,要吆喝:王虎,有人来找你):虎哥,几年不见,你老得我认不出来了。他又电光石火的一楞神,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李月成热情地握住他的双手摇着说,虎哥,这次我从咱们村大老远的跑来找你,是因为宅基地的事儿。陌生人目光扫着工棚里说,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镇上的饭店说话。快穿鞋。就亲热地拉他下床,用脚把床底下他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轻轻地拨拉到他脚前。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看着李月成。李月成笑着说,哎呀,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快穿,就放开他的手,拍拍他的肩头。


他弯腰慢慢地用左手抠左脚的鞋跟。搭在右膝盖上的右手抽搐了几下,才不情愿地去抠右脚的鞋跟。等他坐直了身子,李月成又亲热地握住他的右手。他的脸抽搐起来,浑身直僵僵地等着。不想,李月成又轻轻一拉他的右手说,走呀。他又讶异地看着李月成,略显踉跄地跟着李月成出了工棚,脸又抽搐起来,右手腕的皮肤突突地跳起来。但李月成亲热地拉着他继续走,一直走出工地,附近就他俩了,才眨眼之间把他的右手和他的左手拷在了一起,把两人的袖口捋下来,苫住手铐。他发现手铐链子上装饰着米黄色的绒毛,即使有人看见,也以为是钥匙链子呀什么的。而一路上,李月成都是亲热地用左手扣着他的右手,让人以为他们真是多年没见的朋友,所以,镇上没人注意他们。就是钻进出租车,司机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就是买火车票、上火车,并排坐在火车座位上,也没人多看他们一眼。而一路上李月成都在亲热地和他拉家常,问他兄弟几个?老母亲跟谁过?在村子里和谁最好?出来这么多年想家吗?……你们那里的土质怎么样?适合种什么庄稼?这么多年没回去,还能种了地吗?……慢慢地,他也就放开了,而且,两人越来越能说到一块儿去,因为他们是同龄人,虽然不是一个省的人,但都是大西北人,风土人情也都差不多,又都是在农村长大,从小到大经历的事也都差不多。只是他要上厕所,两人才又想起一个是警察,一个是逃犯。这时,李月成笑骂一声就你屎尿多。

北方都是旱厕,每个茅坑都用齐腰的界墙隔开。如果厕所里有人,李月成就说,不知道你这手什么时候能好,就给他解开裤带,然后蹲在他对面抽烟,看着地上蠕动着的蛆虫。等他方便完了,再帮他系住裤带。李月成不上厕所,他很少吃东西、喝水。

在饭店吃饭时,李月成边喂他吃饭,别揶揄他说,虎哥,你的级别可真高呀!终于,当没人注意他们时,他诚恳地对李月成说,你打开手铐,要不就把我的双手烤上,这样你方便。你放心,我是不跑的,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腻歪了。李月成说,我信得过你,但那样做是违反纪律的。他说就你知我知嘛,李月成说,看你说的,头上三尺有神灵呢!

这句他早听腻了的话,但这一次,让他的鬓角偷偷地爬出两颗冷汗来。

在火车上,他忽然说想和李月成喝酒,他出钱。李月成说,按纪律他不能陪他喝酒,但以茶代酒陪他喝。至于钱,就他出吧,要他把钱省下来寄给老母亲。

李月成买了烧鸡、榨菜、花生米,一件儿金川啤酒,自己要了三瓶绿茶,替他把烧鸡撕成碎片。

桌子上空出第五瓶啤酒时,他忽然抽泣起来。李月成赶紧说,你看你看,虎哥,我怕的就是你一喝多了就哭鼻子。快别哭了,一火车的人看着你呢。他难为情地用袖子慢慢地擦干泪,等喉咙不再呴呴地响,才拿开手,头顶冲着桌子对面,仿佛怕人家看见他的嘴,低声对李月成说,你别虎哥虎哥地叫了,我就是罪犯王晶!叫我王晶,我好受些。李月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好。他又神秘地问李月成,知道我为什么住在工棚最里面吗?李月成说,那样我到你身边需要些时间,能让你反应过来。他说,你只说对一半。看到我的床铺靠着的墙上,和我一般高的那眼二尺见方的小窗户没有?李月成说,看见了,是开着的。他说,不光是今天开着,一年四季它都开着,从那里钻出去跑不远就是庄稼地。你知道吗?为了霸住靠墙的这个床铺,我可是打过好多架,为了让窗子老开着,不让他们往窗台上放东西,我也打过好多架的。从你进来到你到我跟前,我本来是能从窗户上钻出去的,要知道我假装往窗子外面望,演习过无数次怎么快速爬出窗子的。李月成问,那你为什么没跑?他没吭声,沉默了一句话的功夫,说,如果我来不及爬窗逃跑,是能劫持我的邻铺的:一把磨得锋利的泥铲就掖在我一伸手就能够的着的褥子边下面。而我的邻铺都是比我弱的:我总是勾拉那些比我弱的人做我的邻铺。李月成问,那你为什么没劫持邻铺?他又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说,你要我穿鞋,而且放开我的手,让我抠鞋跟,我是能捅死你的,因为那把锋利的泥铲就在我屁股一边的褥子下面藏着的。李月成问,那你为什么没这么做?他像凝视着难解的数学题一样凝视着李月成,说,你是热情地笑着走向我的,而不是狼一样扑向我,我不由得一愣神,前两个机会都失去了。李月成,那你为什么不杀我?他说,你没有向工棚里的人透漏一点我是强奸杀人犯的信息,握手就是握手,没有擒拿我。更重要的是,你松开我的手,让我抠鞋跟,是对我的信任呀!李警官,你不知道,这个情景我不知道梦过多少次了:抓我的警察一进门就会扑向我,老鹰摁小鸡一样一膝盖跪在我后背上,胳膊反背在后背,哎呀,众目睽睽之下,多丢人呀!同时向工棚里的人喊,大家别慌,我们在抓强奸杀人犯!于是,一工棚的人会上来把我踹个半死,然后警察带着我游街示众了似的走,就差敲个铜锣嚷嚷我是强奸杀人犯了。这一路上我被人围殴、吐唾沫;不给吃、不给喝;警察为了开心解闷,故意盘问我作案的过程,哪里我难以启齿,他们就不厌其烦地问哪里,不说,一耳光就煽过来,一脚就踹过来,一口浓痰就唾过来。等我被抓回来,也被打残了。但我没想到你从始至终把我当个人来尊重!最重要的是,你从来没提我犯的那些案子,更没有借这些案子来作践我!说实话,一提这些案子,就和拿刀扎我了似的!

李月成说,王晶,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去。呵呵,咱不提这个事了。王晶却没理会李月成的提议,继续说,你把我当人看,我要是再遮着掩着,就真不是人了!李月成:什么遮着掩着?王晶把嘴凑到李月成的耳边低声说,青城市十一年前发生在第一毛纺厂厕所里的奸杀案你一定记得。他的口臭味一股一股地往李月成的鼻子里钻,但李月成一点儿也不嫌弃,说,当然记得,杀人犯早已经枪毙了。王晶说,那件案子是我干的。李月成撤远了身子,盯着他,这让他瞬间觉得自己原形毕露、自惭形秽。李月成忽然低声对他说,咱回去谈。喝酒。

      这以后,他觉察到李月成的话少了些,说笑时脸上的肌肉稍微有点僵。啤酒在他嘴里苦涩起来。半夜,李月成说,我们下一站下车,住一晚上,明早再走。                                                                        二

        他洗澡出来。李月成面前的烟灰缸里戳着三个烟屁股。他见李月成不但没脱衣服,还像随时准备走的架势,问,你不洗?李月成说回家洗。你该再洗一会儿嘛。他知道李月成的意思:你以后很难洗上澡了。他红着脸说,再洗,把皮肤也洗掉了。李月成说,那就坐过来,和我聊一聊那个案子。他说,我穿上裤子?李月成看一眼他那鼓鞋馕馕的三角裤衩笑道,一会儿睡时还得脱呢,就这样吧。

他就拘谨地坐在了李月成对面的沙发上,目光游移间看见玻璃烟灰缸旁边有一支碳水笔。奇怪,宾馆怎么会跑出碳水笔来?

      李月成右手的食指、中指使劲儿夹着烟,支在低着的头前面,默默地听他讲,忽然想起来似的才抽一口,低着头吐出去,分明没感觉到烟曾经在他的嘴里过。遇到他不愿意细说的地方,才低着头委婉地,但句句紧追地问几句。正因为李月成的眼睛不看他,他才不感到窘迫,说的时候还能自由自在地浏览李月成的头顶。一个恶念冒出来——这是杀他的最好机会!但他立马掐灭了这个恶念。

李月成的头发是撩起来向右旋着的,正面看上去很厚,这时,依稀可见头皮。不大一会儿,他发现李月成的头皮上隐隐约约有个发黑的小点。他又努力找了半天,又找出两个来,就努力猜想:那是个黑眼,还是个虱子?嘴上却一句接一句讲着那个案子。

      他讲完了,李月成从正襟危坐中解放了出来似的,捏了一下碳水笔,把脚往出一放,靠在沙发上笑着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案子?他低头搓着膝盖,仿佛有个污点,怎么也搓不下去,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表示一下,心里过意不去。可我除了这点秘密,再也没有拿出手的东西了。

李月成收敛笑容郑重地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招供这个已经了结了的案子,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他停止搓膝盖,看着李月成说,当然知道,那些办理这个案子的人不会放过我,这如同揭发他们是杀死假凶手的凶手了呢。但是,李警官,我想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李月成长久地看着他,忽然苦笑着说,你给我的这个机会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呀!

他望了一会儿李月成,忽然说,你说过,头上三尺有神灵呢!李月成睁大了一会儿眼,问他什么意思?问得他睁大了眼,好一会儿才说,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怕。

李月成探过上身来问,怕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后撤了撤身子,仿佛李月成身上有一种威胁他的东西,拧起眉头望着李月成,半天说,轮回!

李月成慢慢地靠在沙发背上凝视着他,忽然问,你什么时候相信轮回的?

他低下头,又搓了一会儿膝盖,说,李警官,说给你也不相信,为什么呢?是前年一个冬天的早晨吧?我睁开眼,脑子里有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插板抽开了,轮回这两个字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底,我就信了。我就相信,我背几条人命,一定得轮回几次,被人杀几次——杀人偿命嘛!也就是这时,我想到替我死了的那个假凶手,不管怎么说,我都得欠人家半条命!也得轮回一次,让人家打个半死!我这不是躺着也中枪吗?就很气愤,除非我把弄死他的人揪出来,可我知道这太危险了。今天,你的那句“头上三尺有神灵”让我忽然觉得天上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呢!我如果不说出真相,怕我不但得多轮回一次去还那个冤死鬼的半条命,还怕把我转成个什么呢!比如耗子、蛤蟆、猪、牛呀什么的,那多可怕!所以,我下定决心要交代这个案子,所以,要把这个人情送给你。谢天谢地,你接受了,要不,我就得把这个人情送给别的警察,那样,我就如同要嫁给老大,却嫁给了老二的女人一样心里不甘的。至于我坦白了以后会怎么样,我就不管了,反正我给盯着我的那双眼睛交代过了。

李月成看着王晶的眼睛越眯越细。等他说完了,把脚下意识地收了回来。

这是李月成又一次见到杀人犯忽然相信了轮回的事。他忽然后怕起来,问王晶,你今天没有翻窗逃跑,没有劫持邻铺,没有抓起褥子下的泥铲,是不是因为你相信了轮回?王晶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迷茫的两眼忽然一亮,说,我看轮回确实也拦了我一把。你想,我逃出去了,保不准还得闹出人命来,劫持邻铺也保不准闹出人命来,要是抓起泥铲,嘿嘿(不好意思地一笑),怕你现在不在这里坐着了。你说,再闹出人命来,我不是又给自己造孽吗?

李月成哦一声,两眼望向远方。忽然,李月成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拿起那只他早忘了的碳水笔,忽然想起自己是摁过一次碳水笔的,就揣在衣兜里,笑着说,你放心,我早不录音的了,咱说些朋友掏心窝的话。呵呵,你这人啊,毛纺厂案是你的第一个案子,你知道有人替你死了,从此收手,不就守着妻儿过上安稳日子了嘛,咱又犯了两个案子呢?王晶看一眼李月成,眼圈儿红了,又低头搓了一会儿膝盖,说,李警官,这话我只对你说:我一听说有人替我死了,高兴坏了!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就要强奸杀人的欲望怎么也压不住,就又犯了案子。他抹了把泪又说,李警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呢?你看,我看见街头的乞丐,不由得要给他们钱,看见电视上坏人欺负好人,也会义愤填膺,这绝不是装出来的,可是,我……杀起人来(他想起刚才看着李月成头顶时冒出来的杀人念头),那股凶狠劲儿我也纳罕,真的,事后我一再想:你这杀人的劲儿哪来的?……

王晶今晚这是第二次了,很想对李月成这样说。

确认有人替自己死了,先开始那几天他掉进“今夕何夕”的恍惚里。直到一天他在工地上重重地摔倒,膝盖正好跪在一小块儿砖头渣上,剧烈的疼痛让这恍惚像水泡撞在墙上一样破裂了,他掉在现实里,知道这确实不是梦,人又沉醉了。

一天黎明,半睡半醒中,一个惊恐的声音惊醒了他——赶紧关上门,你三后叔进来了!哎呀,三后,你饶了我吧!——他一激灵醒来,四下里瞅,还黑乎乎的工棚里,只响着几个工友各具特色的呼噜声。但那个苍老惊恐的声音还在他耳朵里余音袅袅!他听着这袅袅余音使劲儿想,怎么也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忽然,他哦了一声,是从雾茫茫里忽然显出一张脸,擩在你眼前时,你不由得发出的那种哦——三后!

解放战争时期,他们村的三后和挨换结伴去蒙古做皮毛生意。三个月后,挨换回来了,说,在大青山他们遇到了土匪,三后被土匪杀了,他侥幸逃掉了。村里人都信了他的话——天下乱成了麻,不遇上土匪才是怪事呢。十年后,挨换瘫在炕上,隔三差五地请医生。从第三年开始,村里人就怀疑:他哪来这么多钱?到第四年,村里人才相信,是他杀了三后!才霍然明白:土匪要的是他们的钱,逮住他后,怎么还会让他把钱带在身上?再说,四年了,他的钱该早花完了!到第五年,就是他们家的人,见了村里人也心虚起来。第六年,他再没钱请医生了,肉从脚底一直往上烂,小腿骨都露出来了,臭气熏天的,没人愿意伺候他了。

一天,挨换惊恐地喊家人赶紧把院门关住(他们村白天没有关院门的习惯),说,三后在院门口转悠了!家人奇怪,说,你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了?他哭求着要家人去关院门。家人只得去关了院门。从这天开始,挨换哭哭啼啼地央求家里白天黑夜都有人陪着他,央求家里人去弄些狗血来涂在院门和家门上逼邪,但没有一个村子给他家狗血。第三天中午,一家人正在吃饭,挨换又惊恐地叫起来,发出非人的声音:快去关院门,三后进来了,哎呀,赶紧关家门,哎呀,顶门棍!哎呀!三后,饶命啊!家人就看见他龇牙咧嘴了一会儿,翻了白眼。

这件事他没和人聊过,因为一聊,人家就认为他把哪个鬼片上的故事拿来唬人了,也就轻贱了这件真实的事。这件事让他从小就知道鬼神是的的确确有的,知道杀了人迟早是要偿命的!不是国家不枪毙你,你就不用偿命了!所以,这天黎明时分这一声惊醒他的惊恐的叫声,让他沮丧恍惚起来——国家是不枪毙我了,但那个毛纺厂女工的鬼魂一定会来索自己的命的!他心惊胆战了几个月,忽然想,这样也好,解脱了!就等着那女鬼来索命。但半年过去了,他好好的,才恍然大悟,是自己吓自己呢!慢慢地就把这次恐吓给忘了。一天,也是黎明时分,他听见一个仇恨的声音说,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一定会有更可怕的惩罚等着你!这让他脊背发凉,想着会有什么惩罚等着自己?但有一点他明白,人世间的惩罚自己是逃过了,那么,只有在阴间了?他就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的阴曹地府里的油锅、剥皮、千刀万剐……自己到底要受哪种惩罚?除非自己不死!一天,他对自己说,你就别迷信了!哪有什么阴曹地府!可又一个声音说,这谁说的准呢?这种困惑终于惹恼了他:既然非得下油锅、上刀山、下火海,那还不如多奸杀几个呢!要不,可就亏了!

他连做了两起案子,从李月成的手里逃脱后,惊恐万状地对自己说,收手吧,已经三个了,赚够了,要不,再在世上被枪毙一回,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但是,也是一个黎明时分,恍恍惚惚中,他脑子里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插板一下子拉开了,“轮回”从天而降,直砸进他的心底!他的冷汗下来了:你杀一个人,轮回一次,偿还一条命啊!一个声音说,你又自己吓自己呢,哪有什么轮回!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你敢说没有轮回吗?

但他最终没有对李月成这么说——那些触动自己灵魂的个人感受,人是很少与人分享的,一旦分享,就跑了味了。再说,他这么说,李月成只会笑笑而已——迷信!

他对李月成说的也是真心话。

青城市公安局山岭一样的大楼上,一排排密麻麻黑洞洞的窗眼,只有一眼微微发亮。如果你撩开厚重的窗帘,会以为屋里炜着了什么东西。你再仔细看,灯光下沉沉的烟雾中,沙发上泥胎一样坐着一个人。你再仔细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这个人就是青城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李月成。他已经把录音听了五个小时了。和录音一对照,那件案子卷宗中欲盖弥彰的破绽和不可思议处一一水落石出。他终于把卷宗摔在地上,踹上一脚,然后驴拉磨似的拉着他的影子在办公室转起圈儿来。当他最终停在卷宗前时,又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在卷宗前站了半个小时,迟缓地弯腰捡起来,掸了掸,装进了牛皮纸档案袋子里,窝囊地坐在了沙发上。

这个案子是那年青城市争取评选全国文明城市,发起“大案不过百(大案的侦破不能超过一百天)、小案不过月(小案的侦破不能超过一个月)”运动的产物——抓治安容易出成绩。不过,这件案子之所以轰动全国,是因为从案发到枪毙凶手,只有二十三天,因此上了央视,参与办案的人从此都官运亨通。主抓这个案件的市公安局副局长,现在是省委常委、副省长,兼省公安厅厅长。

他只能走一条路:把录音笔交上去,不再过问这件事,这样,对上面对王晶都交代了。

他把卷宗锁进抽屉,关了灯,从黑暗里冒出一双稚气畏缩的眼,在他眼前盯着他。他楞了一下,又摁着灯,这双眼还是那样盯着他。他转头,那双眼跟着马上转到他的眼前。他闭上眼,那双眼隔着他那变得透明了的眼皮里盯着他!他怔在了那里。

这是卷宗里凶手聂远的一寸黑白照片上的眼睛。

我儿子长那么大,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怎么敢杀人?那老妇人悲愤的声音骤然响起,隐隐的回音让他心惊胆战。

这是凶手的老母亲前年对刚成为市公安局副局长,负责信访的他说的话。

十一年了,凶手的父母年年上访,软硬不吃,成为市公安局最闹心的事。

他灰溜溜地又坐回沙发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狼狈:你心虚什么?这事又不是你干的,再说,你有能力翻案?他的腰杆儿就挺直起来,不想,那双眼就落在茶几上看他。他也看那双眼,说,小后生,我知道你冤枉,可是,天底下冤死的人铺着一层呢,我哪能管的过来呀!再说,你的冤在你眼里比天大,可在我们眼里,和他们的冤是一样的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想开些,投胎去吧。就硬起心肠,站起来。那双眼立马飞到他眼前,他装作视而不见,大踏步走,那双眼就在他前面一米远看着他退着走。他走到门前停住,那双眼也停住,隔着门望着他。他叹口气,拉开了门。

回了家,他立马钻进被窝,扯被子蒙住头的手刚停下,它隔着变得也透明了的被子看着他。他只得悄悄爬起来,在客厅呆呆地坐到妻子睡起来,才赶紧洗漱一番,去单位应了卯,独自开车去找本市那位有名的法倌。晚上,他偷偷地把法倌接进办公室。

法倌夹着他的黑色公文包,一进办公室就站住了。等他关上门,就要他站着别动,笑容可掬的脸瞬间凌厉起来,快步走到办公桌前。等再转过身来,一手提着一面锣、一手拎着一把鼓槌,公文包立在办公桌上。他正要阻止,法倌一鼓槌已经敲下去了,锣发出暗哑的声音,他悬起的心放下了。只见法倌敲着锣、念着咒语,身如陀螺,把办公室的角角落落都转遍了,忽然立在办公桌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三张符、一把短剑。左手把符拿到嘴前一尺远,嘴里喷出一股火,点燃了符,左手一松,右手挥舞短剑,一团寒光罩住了那团火,徐徐落在办公桌上熄灭了,团团的一把黑灰,没有一点碎末。法倌轻轻地把黑灰拨拉到纸篓里,笑容可掬地问他,李局长,那双眼还在你眼前吗?他回过神来,眨眨眼,高兴地说不在了!法倌叹口气,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李局长,要不是我这一行摆不在明面上,怕你们,我可不做这事儿:那小后生的阴魂是我硬生生地给赶走的!唉!他讪笑道,市公安局从来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嘛。法倌说,因为十一年来你是唯一启封他的卷宗的人嘛。他就把话岔开了,问,你这锣的声音怎么是这样的?法倌笑道,在公安局大楼里敲锣做法,给我十个胆也不敢。我在锣面上蒙了层绒布。

他开车送法倌回家后开车回家,一边心里盘算着明天一早往上交录音笔时该怎么说。毕竟过了两天才交是违反纪律的。

头顶发痒,他挠了两下,反而更痒了,只得继续挠。挠着挠着,手忽然停在离头顶一寸的地方不动了——怎么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他转着眼珠扫了扫人车稀少的大街,知道这个时候有人跟踪自己,是要下狠手的。他陡然加速,超过一辆又一辆车,但后视镜里没有紧追上来的车,可头顶的痒痒更厉害了。

一个问号咚地敲进他的脑子里:以前是后脑勺或者后背发痒,这次怎么是头顶发痒了呢?莫非……这个人长着翅膀贴着我的车顶飞?……“我老觉得头顶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王晶沮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他骤然减速,把车停靠在街边,呆坐在车里,一颗又一颗冷汗从鬓角钻出。

他第二天上午又去找那位法倌。法倌听了他的叙述,一摊手,说,李局长,这是神灵的眼睛啊,你就是打死我,我的法术也降不倒神灵啊!

本来,他对鬼神是不置可否的,但也敬而远之,这是他对天底下不可思议的事的态度。他以为王晶说“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是因为他做贼心虚产生的幻觉,说明王晶还是有良知的,但现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就在自己的头顶盯着自己,难道也是自己心虚产生的幻觉?绝不是!仿佛要给自己证明似的,他摸了摸头顶的痒处,那片头发像一根根插在他头皮上的针!他怔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他默默祷告:不管你是哪一路的神圣,请给我显灵——如果我回到办公室,那片头发软了,我就信你。

他一进办公室就摸那片头发,真的软了,但头顶却火辣辣的。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惊慌地四处瞅,觉得办公室里满是他看不见的鬼神,觉得自己屁股坐的地方,刚才也有个鬼或者神坐着,自己的水杯刚才也有个鬼或者神在用它喝水,就是自己一吸气,也有无数的小鬼或者小神跟着气流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是呀,你肚子疼,说不定就是一个小鬼在你的肚子里翻跟斗呢,你头疼,说不定就是一个小鬼抓着你的脑神经荡千秋呢!……就是说,此时此刻,他不但彻底相信有神鬼,而且切身地感到神鬼搅合进了人的生活里!就像这件事,明摆着神灵把手插进来了嘛!自己该怎么说服神灵把手收回去呢?他想了半天一筹莫展,不由得薅着自己的的头发骂:你再拿神灵开玩笑,对王晶说那句“头上三尺有神灵”的话,神灵是你开玩笑的?但立马又想,当时搪塞王晶要求只拷着他的要求,说这句话是最恰当的嘛,只是没想到就触动了王晶痛下决心!是呀,自己如果能料到,那就是神仙了!是呀!这是天意啊!是呀,这一切都是天意:自己本来想一见了王晶就擒拿的,但莫名其妙地临时改变了主义,是以老朋友的方式“见”的王晶。但事实证明自己的这个办法非常见效,要不然王晶逃脱了,谁能保证他不再杀人?问题是……问题是……你抓住他以后不能再对他好了呀!可是,犯人也是人呀!这句话让他的脑子里云开雾散——惹祸的是那篇研究犯人的文章,题目就叫《罪犯的尊严》。

他也爱上网。出于职业本能,喜欢浏览司法侦破方面的信息。一天,他看到了这篇文章,题目逗得他发笑:维护罪犯的尊严,那好人也去犯罪了!这作者脑子进水了!就随手点开这篇文章。是个什么法国人写的。他鼻子哼一声:西方人就爱奇谈怪论,耸人听闻。他本来是想走马观花,从中挑出一两句话,好耻笑作者一番的,但他的马蹄子被字句缠绊得越来越慢,还被有些字句缠住迈不开步了,得他反复地看。比如这一段“《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第七条、罪犯的人格不受侮辱,其人身安全、合法财产和辩护、申诉、控告、检举以及其他未被依法剥夺或者限制的权利不受侵犯。”让他深为震惊:我们的法律也是这么规定的!他这个老公安竟然不知道!仔细想想,也不能怪自己:年年人大都通过这法那法的,但是,有几个人看?又有几条新法能落实?各行各业还不都是你定你的法,我做我的事?

文章认为,罪犯本身就有一种“我已经不是人”的自我重新认定,尊重罪犯能让罪犯再次认识到“自己原来还是人”,从而深深地忏悔,深刻地反省,洗心革面,做一个“合格”的人。

他不得不承认作者说的也有理。确实,你越不把他当人看,他越破罐子破摔——反正我不是人了!但他又认为,对外国的罪犯,这个办法大概行,但对中国的罪犯,绝不不能这样对待,他们本来就不是人,所以就不懂得人尊重他。毕竟,中国有中国特殊的国情嘛。就把这篇文章丢开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篇文章像家里溜进了一只小耗子,动不动弄出点响动来,你又没办法赶走它那样,猛不丁地,文章中的思想就在他的脑子里冒个泡,他就盯着那个泡直发愣,有一天,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看公审大会的情景。那些杀人犯呀强奸犯呀流氓犯呀什么的被五花大绑,站在台子上,胸前挂一个写着自己所犯罪行的大纸牌子,让人展览,低垂的头被从后面抓住头顶的头发狠狠地一揪,脸就扬起来,红的像猪肝子。他感到他们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恨不得立即枪毙了自己!但折辱还在后面——公审完后,被车拉着绕城一圈儿,游行示众,这才拉上法场或者押进监狱。他现在还能感到幼小的他看的心惊胆战,仿佛他们犯的罪自己差点儿犯了似的。一天,他对自己说,对中国的罪犯也该这样。但又立即说,时机还不成熟——等中国人的整体素质提高一个档次再说。可一个声音说,你对中国人太悲观了,现在就行……他和这个声音争吵了近一年,实在没想到潜意识会临时决定,在抓捕王晶时做个试验,好堵住那个声音的嘴——这不是天意?自己如果凶巴巴的,王晶会对自己说,这个案子也是他干的吗?

是呀,天意!自己本来听王晶说这个案子也是他干的后,知道翻这个案子是蚂蚁撼大树了,自然不会引火烧身——王晶他爱给谁招供就给谁招供去。可随着火车一站一站地逼近青城市,他的主义慢慢翻转了——是经不住唾手可得的立功的诱惑?是控制不住案件对警察的诱惑?是想知道些内情的诱惑?是想捏住什么人的把柄的诱惑?……鬼才知道是哪种诱惑呢!忽然就下了火车,要王晶交代了案件!真是好奇害死猫啊!……得得!没有卖后悔药的,赶紧想想怎么说服神灵把手收回去。

他没想到这个念头一动,立马,头皮着了火地疼。这让他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说服神灵,只有服从的份儿!就是说,他只能为那少年去伸冤!他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自己实在是没这个能量呀!你神灵不能逼我这鸭子上架吧?他的这句话让他一个灵醒:是呀,你神灵也得讲理嘛,为什么逼我去做这件我无能为力的事呢?我明天就把录音笔交上去,这个祸根没了,他神灵还能把我怎么样?嘿嘿,怎么样?天天拿那双眼盯着你!天!他歪倒在沙发上,眼睛像死羊的眼一样无神地望着屋顶……

他在街边卖西瓜。一个男人挑了半天,选中一颗大西瓜,说,先尝后买。打开吃了半颗,说,不好吃,扬长而去。他拉住那男人要钱,那男人骂骂咧咧地殴打他,还抄了他的瓜摊子。

不远处一直溜达着一个警察,他冲警察叫了一声又一声,警察视而不见。那男人哈哈笑着把他拉到警察跟前。

他责问警察:你为甚不管一管歹徒?你可是人民的警察呀!那警察严正地纠正:你说错了!我是人民警察,不是人民的警察!那男人大笑,说,你当警察时,想到过你是人民的警察吗?他窘得四处找地缝儿钻,那男人看着他哈哈大笑,他大叫一声,就醒了,发觉自己坐在沙发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竟然做了个梦!虽然是晚上,但分明是个白日梦!多奇怪呀!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明白了,这是神灵在暗示他!瞬间,他相信了轮回——谁知道自己下辈子会是什么?而下辈子会是什么是有因果的!他这时真真切切地知道了王晶这些杀人犯为什么后来都跪倒在轮回的脚下了。

是呀,他深知小商小贩是怎么被欺负的,自己下辈子竟然是小商小贩!多可怕啊!他就又想起梦里那个警察来——人民警察!是呀,他说的没错,我不也当了快二十年警察了?现在才知道我原来是人民的警察!人民警察和人民的警察中间就少了一个“的”字,谁也没注意到竟然是天壤之别呀!他惭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他一直对人民警察到底是谁的警察没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不知道该对谁负责,不知不觉就形成了对给自己交代任务的人负责的习惯,现在才知道完全错了!是呀,那位少年也是人民,我也是那位少年的警察嘛!是呀,人家就是养一条狗,还懂得护主呢,我是人民养的警察,怎么能连狗都不如了呢?想到这里他惭愧地想,王晶固然是怕轮回才招供的这个案件,但也是需要勇气的,难道我一个人民的警察,连一个杀人犯都不如?他下意识地双手合十,说,我要为那少年伸冤!瞬间,头皮不疼不痒了!他抬头悚然四顾,忽然苦笑一声:你可是给神灵发了誓哦。                                                              四

那篇文章在邻省《法制报》上登出的第二天一早,李月成还在上班的路上,市公安局党组书记兼局长的秘书就打电话给他,要他直接去局长办公室。挂了电话他长出了几口气,让骤然加速的心跳又慢下来,自语一声真快呀!他故作轻松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一辆屁股高高撅起的摩托车在车流中箭一样过去了。他吹起了口哨。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吹的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时楞了一会儿,冲自己哂笑一声:呵呵,你原来也会唱这首老掉牙的歌啊。

从局长办公室门口到局长宽阔的墨绿色办公桌前,要走二十多步。办公桌后面瘦小的局长,一声不响地从硕大的镜片后面看着他。两张镜片中心都有一星冷冷的白光,他搞不清楚是不是从局长的眼里发出的。局长没有像以往那样,脸上露出点笑容,亲热地说,李局长,有点事怎么怎么的,同时,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和他一起坐在东墙上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横幅字画下面的那两张单人沙发上。他在门口站了站,才举步向前。每走一步,就觉得自己矮一分。他努力不让自己矮下去。

局长抬一下右手,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简易的棕红色沙发椅子上,与对面华贵的黑色沙发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刚落座,局长就把一张报纸递给他,然后双手抱拳,支着下巴,眼睛在镜片后面盯着他看。镜片上那两星白光还在。

报纸上一张三寸照片映入他的眼里——王晶带着手铐。照片下面是巨大的标题——《曾轰动全国的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真正的凶手落网》

他如果抬头,交战就开始。他如果迟迟不抬头,就是认输。

过了一分钟,他抬头迎住局长那与镜片上的白光重叠着的目光。

局长直截了当地问,你写的?他答是。局长问,你知道不知道泄露案情是违反纪律的。他答,知道。局长的左拳在包着它的右掌里转了一下,问,为什么你不走正常程序,要捅给媒体?他沉默。局长的左拳在包着它的右掌里转了一下又一下,盯了他几秒钟,用命令的口气说,登个声明撤回文章,就当没发生过。他的心又骤然跳起来,两个脚后根悄悄地往近了靠了靠——这是自己收手的唯一机会了!

他的头皮忽然痒起来。他想起自己可是给神灵发过誓的。

他的两个脚后根又往远了一撤,说,撤回来,反而影响会更大。

局长从镜片后面盯着他,镜片上那两星白光变长了。

局长用右手食指中间的指节慢慢刮着下巴。

忽然,局长两手缓慢,但断然有力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瘦小的身子跟着靠在高大的椅背上,说,我也不说什么你这样做会让市公安局声誉一落千丈之类的话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谁指使你翻这个案子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剑,顶在他的咽喉上,冷汗又从鬓角偷偷地一颗跟着一颗钻出来。他实在没料到局长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如果说是神灵悬在自己头顶上的一双眼和轮回迫使自己翻案的,局长会当场给他一耳光,因为他侮辱了局长的智商。他如果说,是良心指使他翻案的,局长会认为他这是公然叫板,也就确认了他确实有个硬后台。但他又不能沉默,否则也就默认了自己有后台。问题是局长绝对不会相信这是自己的个人行为啊!

冰凉的汗珠爬到了他的腮上,真痒。他慢慢抬手抹汗珠,好让局长明白,是挠痒痒延迟了他的回答。

汗水抹完了。他双手握紧椅子扶手,响亮地回答:我是人民的警察,那少年也是人民中的一员,给他讨回公道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把“人民的警察”中的“的”说得异常响亮。

局长诧异地看着他,镜片上的两星白光暗淡了。在确认他精神正常后,右手腕向外一翻,右手跟着向外扫出去,看也不看他,低声说,你走吧。

他怔住了,不相信谈话以这种让自己深感羞辱的方式结束了。局长恼怒地又做了刚才的手势,力度、幅度大多了,扇起的风微微吹到了他脸上。他感到自己是一堆讨厌的垃圾。他很不甘心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他现在才发觉自己隐隐约约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是什么目的呢?是双方不撕裂吗?但现在自己没有资格和局长谈了。

他一出局长办公室的门,明白,再也没机会走进这个门了!天旋地转了一秒钟,他奇怪自己竟然稳稳地站着!他往办公室走,忽然觉得头皮不痒了。“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这首歌在他脑子里唱起来,真奇怪!但他知道,自己的前半生结束了!心里波涛汹涌!                                                                五

王晶一进监狱长的办公室,手铐给他打开了,脚镣也给他打开了,还让他坐在监狱长办公桌对面!这一连串的惊讶让王晶掉入五里雾中,不想,更大的惊讶又来了——监狱长竟然递给他一根烟!还摁着打火机,探过身子来,给他点着了烟!他恍恍惚惚的刚吸了两口烟,审视着他的监狱长忽然说,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他问什么?仿佛他和监狱长离的老远,他没听清楚。监狱长又说了一遍,王晶的手指头一抖,烟跌落在脚下,赶紧一屁股把椅子往后一搓,弯腰捡起烟,坐在椅子上,才发觉离办公桌远了,这才感觉到自己太丢人了,强作镇静,把椅子往前拉了拉,问,我一个必须死的人,立了功又能怎么样?莫非能判我死缓?监狱长眯起眼瞄着他,说,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他也抽着烟,瞄了一眼监狱长,问,什么机会?监狱长吐着烟,轻描淡写地说,很简单:在报纸上发个声明,就说,199x年x月x日发生在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女厕所里的强奸杀人案不是你干的,你也没给李月成招供过什么。

王晶睁大了眼睛:这不是让我说假话吗?这……这……说假话也能立功?

监狱长不耐烦地问,这机会你要不要?

他垂下眼,抖抖索索地抽了两口烟,撩起眼皮问,我能……知道点……什么吗?要不……这……。

监狱长从办公桌左角上的一摞报纸里翻出一张报纸来递给他。

他一拿过报纸来,眼就瓷了——怎么会有自己带着手铐的照片?照片下面是巨大的标题——《曾轰动全国的199x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真正的凶手落网》他赶紧看标题下的文章,脸上的血一点点地被报纸吸去了。

明摆着,李月成把录音笔往上一交,总会受表彰,就因为他让上级知道了他知道了那件案子是我王晶干的,但不声张,由上级去处理。当然,李月成要是图省事,不往上交这录音笔也行,反正我不会再给第二个警察交代了。没想到,李月成竟然要翻案!

在逃亡中他最关心的当然是司法界了,这么多年下来,他比司法界的人也熟悉司法界,所以他明白,翻这个案子比登天还难,谁会自寻死路?真没想到,还真跑出个自寻死路的人来!就是说,李月成要冒自毁前程的风险!就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冤死鬼!日他妈的!我王晶死到临头,总算碰到一个侠肝义胆的人!而且是一位警察!日他妈的!他能为那个冤死鬼自毁前程,我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能立功啊!先弄个死缓,再弄成无期,再弄成……立你个大头鬼!你背了三条人命,还能免你死?!再说,真免你死,天理难容啊!再说,你如果昧了良心,说了假话,那就把李月成给害了,就又造了孽啊!呵呵,说不定你不说假话,还能多活几天,你说了假话,他们怕夜长梦多,立马毙了你!是呀,我不顺着你们,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莫非能把我枪毙两次?

他平静地把报纸放回办公桌,说,那案子确实是我干的,我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监狱长歪着头瞅着他,问,你决定了?他说,决定了。监狱长指头磕打着办公桌对他说,你可想好了,你和李月成的后台再硬,也翻不了这个案子,很简单,那样的话丢得不只是青城市公安局的脸,而是整个司法系统的脸啊!你们是在和整个司法系统作对啊!王晶愣了半天,才说,后台?什么后台?监狱长嗤一声说,没有后台,你们俩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王晶说,别把我和李月成扯在一块儿,我一是怕轮回,二是要报答他从抓捕我开始对我的好,才对他交代的这个案子。至于他怎么处理我的交代,就与我无关了。监狱长蕴怒地拧起眉头连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监狱长脸都气白了,重重地把茶杯往办公桌上一放,喊狱警进来,给他带手铐脚镣。他说,等我吸完剩下的这半截烟,好吗?监狱长噌地站起来,风一样从办公桌里面绕过来,从他嘴上一把把抢烟在手里,揉碎了,往脚下一丢。

他没有被押回单身牢房。

这间牢房是通铺。六个头剃得精光的彪形大汉齐刷刷地坐在通铺沿上,冷冷地看着他。

狱警把他往进一推,他就明白了。

是呀,他们是枪毙不了你两次,但可以慢慢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啊!他知道犯人对强奸犯特狠,况且自己是个强奸杀人犯!

他抬起手要敲门。但是,直到狱警哗啦哗啦锁门的声音消失了,他的手也没敲下去。狱警嘎登嘎登的脚步声远了,他把手放下来。那六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震得牢房东摇西摆。                                                              六

青城市公安局的新闻发布会只邀请了六位记者,其中包括邻省《法制报》的记者。观众都是穿了便衣的警察,要不就是警察的家属。只是会场小,显得人满满的。

青城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主持了新闻发布会。他先回顾了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侦破过程,高度赞扬了当年侦破此案的侦破组。他话锋一转,说,前几天邻省法制报发表了一篇《曾轰动全国的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真正的凶手落网》,不但是宣布我们杀错了人,简直是草菅人命!这以后谁还相信我们公安局啊!事实真是这位作者写的那样吗?他把右手往主席台右边一摆,说,这位就是那位作者说的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真正的凶手,让他自己开口说。

两名警察把只戴着手铐的王晶往主席台前押。那六位早猜测出王晶是谁,做好了准备的记者,在王晶一起步走时,一窝蜂地举着照相机冲到他前面退着走,不是退到了别人的身上,就是脚尖让人家给踩了,视线还老是被前面的人挡了,都上下左右动着身体捕捉拍摄时机,又还都想抢到最前面,这样就没人挡着视线,但离王晶太近了又照不好……看上去虽然只有六名记者,乱哄哄得像有十几个记者。一位男记者的皮鞋被踩了脚跟,他又想拍照又想抠起脚根,左支右绌的。忽然,他踢掉那只皮鞋,一脚高一脚低地争抢好位置,逗得王晶也不由得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王晶站在了棕红色的主席台前。六位记者围住他挤挤插插了一会儿,六只围着他的照相机才安静了下来。

一位女记者从照相机上腾出一只手,抖开一张报纸,举到王晶眼前问,照片上的这个带手铐的人是你吗?王晶说是。女记者又问,那么,你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真正的凶手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副局长急促地清了一下喉咙,像一声枪响。

王晶乱眨着眼,仿佛这个问题像一只大黄蜂盯着他的眼睛嗡嗡嗡着。他咽了一口口水又一口。他的两只攥紧的手,把手铐链子扽得铮铮响。忽然,他长出一口气,双手把手铐举在胸前大声说,我确实是真凶,如果你们不信,现在就带我去指认现场。虽然十一年过去了,但我记得清清楚楚。

会场还是静悄悄的,仿佛人们都聋了,听不见他的话,这让他急起来,正要声嘶力竭地再说一遍,整个会场像确信是地震一样惊叫起来。

那位副局长跳起来,向外挥舞着右手一迭声地喊:带走!带走!那两位警察架起王晶的胳膊就走,却陷入六位记者的包围圈。他们七嘴八舌地乱问着,宛如从四面八方射向他们的子弹。多亏两位警察魁梧,硬是把包围圈拖到了门口。狭窄的门框把记者们挡在了门里面。要出门了,王晶挣扎着转过头来,冲记者们高声喊,他们逼着我说假话!我被他们整得实在是熬不过,屁眼儿也让他们操破了……刚过门框,王晶奋力拧过头来冲门里面喊:我如果被宣布意外死亡,一定是他们整死我的!……

虽然青城市公安局对六位记者和他们的单位软硬兼施,压下了这件事。但是,有一位记者还是写了这件事,发到了刚时兴开的微信公众号上,一夜间轰动了全国。

虽然参加新闻发布会的人明着不说,但暗地里哪个不添油加醋地说一番?

青城市公安局沉默着。

                                                        七

李月成一连几天烦躁不安,就因为他没办法抱住王晶叫一声兄弟!

他最担心的就是王晶否认给自己交代过这个案件,否认他是真凶。他在写那篇文章前想过先和王晶通个气,要他配合自己,要他明白,你承认自己是真凶,还能多活几天,你一旦否认自己是真凶,说不定第二天就“躲猫猫”意外死亡!但他没有过硬的理由,是没有权力见王晶的。人就是这样:当不能如其所愿时,就会找出理由安慰自己。他也是这样自我安慰说,要是王晶不配合你,你就是见过王晶,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报告给了监狱,好争取立功,那么,上级立马就阻止自己写这篇文章。因为立功对王晶这种重大杀人犯虽然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本能地他们还是想立功赎罪保命的。再说,让王晶配合自己,凭空给他填麻烦。

他只得另想保护自己的办法,比如隐去青城市,可是怎么想,这样会让读者当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文章浏览过去了。他只得在笔名上下功夫,期望它好好地隐蔽自己。他一连想出十来个笔名,斟酌了一天,确定了野夫作为笔名,这才开始写那篇文章。宛如耗子筑好了窝,有了退处,才出去觅食。

稿子投到邻省《法制报》电子邮箱的第二天,他像魔怔忽然消失了似的,让自己的行为吓坏了——王晶一旦否认自己是真凶,就凭这篇“李月成凭空捏造”的文章,公安局不但能开除自己,还能把自己告上法庭,送进监狱!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尽管神灵的那双眼睛死盯着他,他的头顶着了火似的疼,他还是往回撤稿子,哪里撤得回来!就给人家的电子邮箱里留言,声明这篇稿子他不发表了。可他依然心慌意乱,茶杯几次从手里滑脱,茶水把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泡起一次又一次。他只得安慰自己,这样内容的稿子,虽然互联网兴旺起来后新闻自由多了,但估计那家报纸也不敢刊发的,谁知这家报纸第三天就刊发了!他只得祈求“野夫”能把自己藏个严严实实,不想,第二天局长就召见了自己!他才知道自己用笔名是掩耳盗铃呢!才知道自己的命真正捏在了王晶手里!他心里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王晶爷爷,几天的功夫,人瘦了一圈儿。他听见市公安局就这件事要开新闻发布会,却怎么也探听不到哪天召开,在哪开。他要是能进入会场,一定不顾一切提醒王晶——承认自己是真凶,还能多活几天!

一位老部下给他的微信发来一个链接,题目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真正的凶……》后面的字显示不出来。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震得他那只翘在手机屏上的手指乱颤,怎么也点不到那个链接上。他气恼地用左手把那根指头握了好久,觉得它不痉挛了,才伸出去,一咬牙,点开了那篇文章。题目最后那几个字一下子跳进他的眼里——手确实是王晶!他的手断了似的,握着手机掉在大腿上,脑袋使劲儿砸在椅背上。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拿起手机看那篇文章,眼里泪水涌出。

读完文章,他紧紧地把手机握在手里摇着,仿佛这是王晶的手。忽然他又以为这是梦,两把抹干眼泪,再读一遍文章,一边想着王晶怎么被折磨,因为他知道,王晶是为他而受的罪!王晶和他的交情连萍水相逢也说不上呀!不就是自己抓捕他时把他当人看待了看待?而王晶竟然……!他再次紧紧握着手机摇着,低声自语:兄弟!你真是我的兄弟啊!                                                              八

互联网上要求青城市公安局带着王晶指认现场的吼声压得青城市公安局喘不过气来,就把气撒在李月成身上——撤了他的职,不安排工作。当然,这一招能探出谁是他的后台——打哭了孩子才能引出娘来。

李月成被要求每天按时上下班,却不给安排办公室,人就在公安大楼游来荡去,他觉得既像把自己当猴子展览,又像游街示众。这还不算,总觉得自己在走廊里像一块儿砖头一样碍着人的路,就是说,自己是一个多出来的人!没地方搁架的人!尤其是他在院子里溜达时,二百多个窗户上都是窥他的眼睛,那个他处分过的刘金良,总是大模大样地趴在三楼窗台上,看着他一口一口地抽烟,不时很响地清理着喉咙,回头噗地吐在身边的纸篓里,仿佛这口痰在他的喉咙里黏了十年,总算吐出来了。

他知道短兵相接的战斗开始了,自己现在战斗,不只是为了聂远,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那就得把对手踩在脚下。在这件事上,自己再遮遮掩掩、瞻前顾后,不想和那些人明着撕破脸,只有死路一条!是呀,一个强奸杀人犯还如此仗义,如此出马,我怎么能不如他!

他在微信朋友圈儿上、微博上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公开了自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呼吁青城市公安局尽快带王晶指认现场,尽快向外界公开自己上交的王晶交代那件案件的录音笔,呼吁定时让王晶露露脸。

如果说以前这件事是八级大风,他的这一番操作让这件事顿时刮成了台风。但首先被刮倒的是他——被开除公职、开除党籍,拒绝给他任何解释,每一扇门都拒绝他的抗议。他这才知道斗争远比他预料的残酷!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妻子也被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中国银行开除公职!

两口子被这一记重棒打蒙了,傻呵呵的只是笑,以为人家在和他们开玩笑呢。一个月后,读大二的儿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追问再三,才说,他被大学开除了!这一棒一下子打醒了妻子,凄厉地嚎哭起来,说他害了他们母子,尤其是害了儿子!逼着他去给领导负荆请罪,在网上公开承认错误,求得原谅。但他知道这样做是把刀子递在了敌人的手里,但妻子哪里听得进去道理,一个劲儿地骂他:天底下那么多警察,人家都不长眼的?就你看见了其中的蹊跷?人家是看见了不说!就你,像《皇帝新装》里的小女孩,就以为就自己长着眼睛,喊出了人人都看见的事实,不知道这正好说明自己的幼稚!说的严重了,你就是个白痴!妻子骂到白痴这两个字时,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但他一点儿也不恼,因为妻子骂的对。在那双眼睛没有盯着自己时,自己也是这样明哲保身的。但他现在深切地感到了这种明哲保身的龌蹉、猥琐、自私,深切地感到一个社会的退化堕落,黑恶势力的肆无忌惮,就是这种明哲保身造成的!总有一天,侵害轮到你头上,渴望别人伸手时,早已经没有手会伸向你了!现在,他觉得自己顶天立地,洋溢着大丈夫气概!现在,他头顶的头皮不再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了!但他深知,一家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死抗下去!既然说不通妻子,他就背着妻子在网上公开了自己的遭遇,公开宣布,自己出钱,支持聂远的父母起诉青城市公安局。

他这一番操作虽然陷青城市公安局于绝境,却彻底激怒了妻子,整天和他拼命,他只得躲在一位妻子绝不会找到的朋友家里——郊区一位养鸡的农民。在一起斗殴致死案件中他秉公断案,救了这位农民,从此来往不断。

让他欣慰的是,立马有几位律师自愿要给聂远辩护,要求与他合作。更没想到的是,好多人要求加他为微信好友,加了后就给他发红包,少则几十,多则几百。他婉言谢绝,最后,不敢再新加陌生人为微信好友了。这些支持让他腰杆儿硬了起来,才知道正义在手真是浩气冲天啊!

聂远父母起诉青城市公安局后,数不清的手机天天都在关注这件事,围绕这件事的文章铺天盖地。他虽然知道网络的力量巨大,没想到会比巨大还巨大!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的同时,不由得隐隐地担忧——人们把声张正义、主持公道寄托在网络上,这个国家能好了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天,他这位养鸡的朋友愁眉苦脸地告诉他,他再住下去,他的鸡场要垮了。原来,自从他住在这儿,工商、税务、防疫老是去鸡场找茬儿。这几天更严重,好好的鸡蛋就说有毛病,好好的白条鸡就说是有问题。

望着这位愁眉苦脸的朋友,李月成知道,自己在哪位朋友家也不能长住了,就这里住两天,那里住两天,最后,干脆偷偷摸摸租了个独院。不想,这天,妻子把他堵在了屋里,拿一把尖刀,对着自己的胸口,逼他去负荆请罪,否则,死给他看!他费尽口舌,妻子就是不听,说,你为了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弄得一家人走投无路,白痴啊!天底下就你一个警察?他只得夺了妻子的刀,然后夺门而逃,当起了流浪汉。一天,他被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认出,知道他的境况后,一定要他住到他家,说他一个人住个大楼房,孤寂。年轻人的雪中送炭让他心里暖暖的。

一天,这位朋友上班走后,他下楼要去附近的一条渠上溜达溜达,活动筋骨。离小区大门不远时,他发现小区门口的几个人直瞅他。他回头就走,绕了几个弯儿,确定没人跟踪,回到朋友家里,再没出门。

青城市公安局往网上发出一份通告,说王晶否认自己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真凶,附带王晶供述自己之所以这样做,是李月成教他纠缠住这个案子还能多活几天的视频。网上一片质疑声:为什么不让媒体参加?这一定是屈打成招!看王晶的手不时烦躁地在眼前挥舞几下,这是否认的手势啊!让王晶公开露面!……虽然质疑的声势浩大,但改不了王晶承认自己不是真凶的事实。这让他发起的聂远父母起诉青城市公安局的事搁浅了,自己反而被青城市公安局起诉了。

他用微信给妻子发了一份离婚协议。告诉妻子,为了儿子和她的前程,她必须和他离婚。

虽然他知道青城市公安局用这种正常渠道来证明自己是青白的,就不会去抓他,但他觉得还是防范着点好,因为自己只有保持自由才有可能翻盘。而他在这位朋友这里住的太久了,他相信公安局早知道了,说不定法院会把传票送到这里来。这位朋友通过关系,要他去草原上当羊倌。

在草原上,他得跑到山头上去发信息。而草原上的山,看着近,一走,十几里、几十里就出去了,每走一次,他那刚长起嫩肉的屁股壕又得被马鞍子攅破。但他坚持往网上发送信息,呼吁网民们一定要青城市法院公开审理王晶的案件。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让王晶“躲猫猫”死去,或者被迅速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一个月后,他从网上看到了青城市法院要公开审理王晶案件的消息,就请求那几位律师无偿为王晶辩护。其中一位律师同意了。

                                                                  九

新闻发布会开完的第二天,还是那位狱警,把王晶从单身牢房吆喝出来,一指走廊右边,他腿软了——那间牢房就在那边,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怕网络舆论!他变眉失色地连问把我押到哪儿?狱警一把推着他往前走,一边揶揄地看着他索索发抖的腿,说,呵呵,你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豪气哪去了?呵呵,你说你能到哪儿?他越发蹉着脚不走了,带着哭腔说,你对监狱长说,我再不敢了。狱警冷笑着说,你想,我还会给你传话吗?

王晶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他每自杀失败一次,人家就笑话他:你以为死那么容易?人家一次次拿着一只削尖的筷子对他说,你叫我爷爷,这只筷子就给你,一次次他明知道是在寻他开心,可心里渴望这次他们真给他,真的叫人家爷爷。有一次,人家拿衬衫的袖子绾成圈儿,要他把头套进去,他们站在床上吊死他,他明知道这是逗他的,可心想,说不定是真的呢!结果,每次他在人家的哄堂大笑里被吊的屎尿直流时放下他来,等他缓过气来,再吊他,直到他求人家别吊他了,他不想死了。人家说,这可是你说的。好,既然不想死了,那咱们再继续。

他们这么折磨他,是要他告诉他们,谁在后面指使的他们。王晶不再说什么轮回呀,被李月成感动了,报答李月成呀之类的话了。但他对中国官场的了解都来自马路消息,对这个省的官场更是一无所知,所以,被整得急了,想起哪个官场人物来就说是人家指使的他们,有一次,竟然说是华国锋。人家提醒他是不是谁谁谁?他也立马说是。他们认为他是装傻充愣,对他越来越狠。半个月后,他奄奄一息了,还是这样,才相信他确实不知道谁在指使李月成。就让他按他们说的,是李月成教他纠缠住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是他干的,这样能多活几年,录个视频。他一口答应了。

给他好吃好喝半个月后,见他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让他在摄像机前练习了一遍又一遍,一天,对他说,咱这就正式录像了,你就照这几天说的那样说。他怔了一会儿,失声问道,不开新闻发布会了?人家冷冷地盯着他问,你还想故伎重演?他哑口无言了一阵子,才连说不是。

他悔断了肠子——不该把这个案件告诉李月成啊!自己又害了一个人!当然,他不按他们的要求做这个录像,是害不了李月成的,但是……他第一次恨他的母亲,为什么生他到世界上来。

喂!发什么愣!准备好!他一个激灵醒过来,无意间感觉到舌头从上颚离开了。他灵光一闪,使劲儿咬舌头。摄影机后面微微弯着腰的的人,一下子站直了,瞪着他惊叫起来,他两边离他两米远的狱警才扑过来,一个用肘弯夹住他的脖子,一个使劲儿捏住他的牙叉骨,又吆喝着让人找来根撬棍。

他的嘴慢慢地被撬开,血从嘴角流出。

他被绑在单人床上,脑袋用车床上固定钢管的钳子固定死,嘴里塞进鸭嘴似的塑料管,防止他咬舌头,也用来给他进流食。到第六天,他的屎尿埋了他的腰、屁股、大腿,小米粒大的蛆虫直往他闭不上的嘴里钻。他用眼神向人家服软。人家警告他,再咬舌头,就这么绑着他,一点一点流成骨架。他相信他们说到做到。

过了十天,他的胳膊腿才能活动了,舌头也能说话了。又过了几天,要他对着摄像机练习以前说的那派话。

一只苍蝇绕着他嗡嗡嗡,他就把气冲苍蝇撒,恨恨地拍打苍蝇,手铐的链子刷拉刷拉乱响。他又灵机一动,练习时,右手在胸前不时恼怒地挥几下。狱警一次又一次地打他的手,他总是这样,除非把他的手绑住,那样就告诉社会上的人,监狱在虐待犯人。录像的人就说,算了,可能像他说的,是在床上绑了几天落下的后遗症。

他知道作罢视频人家巴不得他立即死。他心里很高兴。他以前怕“躲猫猫”死,现在觉得那也比枪毙强,最起码是个全尸。他每天就幻想着他们会让他怎么死来打发时间。现在,哪种死法他都不怕了,怕的是,他又得多轮回一次,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一个月后,他被告知,要向社会公开审理他的案件,要他请律师。等他相信这是真的,就说,他没有钱请律师。人家说,那国家指定一个律师给你辩护。他说随便。

第三天,监狱通知他,有一名律师愿意无偿给他辩护,要见他。

隔着玻璃,王晶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脸孔黑油油的律师,说,我没钱给你的。律师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面观察着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不要你的钱的。他不相信地咕哝一声: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盯住律师问,为什么?我是个死有余辜的人啊!再辩护也该死!律师深深地看着他,缓慢地说,就凭你这句话,我也该替你无偿辩护,因为你真诚地悔罪了,况且你揭穿了一个天大的冤案。王晶的眼睛一亮,忽然脖子像被砍断了,惭愧地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头低声问律师,是李月成要你这么做的?律师点头。王晶又低下头,说,我不配他这么待我,我……律师说,李月成说了,他不恨你忽然变卦——总是有超强的压力压垮了你,因为你和我们一样,也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啊!反过来,他太珍惜你了,因为你是他今生今世亲眼见到的唯一一个挺身而出的人!别的人,给你递刀、递枪,让你去冲锋陷阵而已。他早把你当成了兄弟。

过了一会儿,王晶抬头问律师,他真是这么说的?律师点点头。王晶低头抽泣起来,说,我以为他们会怕舆论的,所以那天押我出会场的大门时我特意吼了那么一嗓子,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舆论啊!他们……唉,我不说了。他们不只是要我承认不是那个案子的真凶,更是要我供出谁指使我和李月成翻这个案子的,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我一是害怕轮回,二是为了感谢李月成对我的好,才向李月成招供的这个案子!他们把我……把我……唉,我实在是抗不住了呀。

律师真诚地说,轮到谁,也扛不住,你不要自责了。你和李月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聂远,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咋能不让我们心生敬意!王晶抬头问,他们又怎么李月成了?律师就把李月成做的事和遭遇告诉了王晶。王晶这才知道那个录像做完后,自己为什么没有“躲猫猫”呀什么的死,而且案件会公开审理!他抱住头对律师说,我今天头疼的厉害,你过几天再来吧。

过了几天律师来了,王晶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答非所问不说,回答总是浮皮潦草的。两人不欢而散。第三次见面,他还是这样的,律师就说,你该认认真真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我才能为你辩护好。没想到律师这句话让他脸变白了,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律师,忽然问,你那天说,李月成说我是他今生今世见到的唯一一个挺身而出的人?律师说是呀。他又问,他真不恨我给人家做了那个录像?律师说,他如果恨你,就不在网络上呼吁网民们要求公开审理你的案子了。王晶抱住头沉默了半天,抬头对律师说,你告诉李月成,我一定要救他!要不我死不瞑目,因为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然后,他左手压住右手,右手把左手翻过来,见律师困惑,就深看着律师又慢慢做了一遍这个动作。律师会心地笑了,双手不由得摁在玻璃上,显然是想和他握手的,说,我知道,你这个决心下的不容易啊!王晶羞涩地笑着对律师说,我王晶能碰上李月成这么一个人,这辈子没白活啊!他这话有点答非所问。但律师的双手离开玻璃又摁上去,说,你们真是生死兄弟啊!王晶怔了一下,忽然问,李月成真的早把我当成兄弟看了?律师说是。他想了想说,你给李月成传个话,如果他不嫌弃我,我愿意和他结为异性兄弟,不不,生死兄弟!说完,也把双手摁在玻璃上。两个人的手对的齐齐的,律师的手小了点。                                                                        十

站满了法警的法庭静得出奇。你弹一下空气,会发出薄冰碎裂的嚓嚓声。一层一层高上去的旁听席上哪里小心翼翼的耳语超过三句,前后左右就会投来责备的目光。谁如果不小心弄出点响动,比如失手掉了手机,声音会被放大数倍,让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声宣布带被告上庭的声音,从法庭东响到法庭西,再响回来。旁听席上一阵窸窣,哪张椅子发出急促的一声“吱!”宛如耗子猛不防被猫咬住时发出的那半声叫。

脚镣拖地声刺耳地响起来。从法台侧面的一扇门里走出被一左一右两个法警押着的王晶。

旁听席上一阵低语:

是他吗?

是他!和照片上的一样!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确定,不是替身?

千真万确!

……

王晶被押进“前围三、后缺一”的银色铁栅栏——被告席。

旁听席上又静得出奇,都瞪大眼等着什么,法庭因此明亮了许多。

公诉人对王晶起诉的只有那两件案件。

当法庭要王晶做最后陈述时,静的出奇的旁听席上一阵窸窣,发出几声紧张急促的“啊!”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晶,身子都不由得向前倾,双手不由得抓住前面的椅背。

王晶的双脚倒来倒去,头低下,只看着眼前的银白色铁栅栏。

审判员又问,被告是不是要放弃最后的陈述权力?

律师对审判长说,我反对审判员对我的当事人这种暗示性的问话。回头急切地看着王晶。

书记员的鼠标从桌子上掉下来,被线吊住晃荡起来,哐当哐当地敲着法桌。书记员一猫腰,把鼠标抓起来,那股慌忙劲儿恨不得它就没掉过。

王晶清了请喉咙,看着铁栅栏大声说,这两件案件对我的指控我都承认,但是,公诉人更应该起诉我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因为人是我奸杀的!

整个法庭瞬间凝固了。凝固到极点轰一声爆炸了。旁听席上的一张张脸上都满是期待的东西终于出现了的激动。

最忙的是那些记者了,想往王晶身边拥,但被法警拦着,只得冲他焦急地打手势,要他再说一遍。但记者的话被旁听席上的混吵声淹没了。旁听席上的人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就都啪啪啪地拍起椅子扶手来,宛如一阵阵滚石,滚向法台上的那几张法桌。

审判长和公诉人争执起来。他们争执什么,没人听得清,只见他们互相拍开了桌子。最后,审判长气哼哼地靠在高大的椅背上,耷拉下眼皮,看着眼前的桌面。公诉人却站起来,把法槌敲个不停。终于,砰砰声从混吵声里露了一下头顶,又露了一下,这让人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轰吵声低了些。公诉人再接再厉,使劲儿敲,砰砰声一声比一声高一点,混吵声真个低下来了,忽然没有了,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口给吸走了。

公诉人清清喉咙,说,既然嫌疑人王晶声称他才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真凶,就请他证明一下他怎么就是真凶的。

旁听席上一阵紧张的窸窣,里面夹杂着几声短促模糊的“呀!”

王晶怔了怔,说,我已经给李月成交代过了,你们把他交给你们的录音笔拿出来,在法庭上一放,不就清楚了?公诉人说,我们没收到过李月成交上来的录音笔,所以,就得你拿出证明自己是真凶的证据来。王晶迟疑了一会儿,说,让我去指认现场,如果我不是真凶,怎么知道现场的呢?公诉人说,这个案件的细节早在网上公开了,谁都能在网上查看到,自然能知道现场在哪里的,这不能证明你是真凶。

旁听席上的椅背都被人抓得吱吱响。

王晶的冷汗流下来,双脚慌忙倒换了几次,仿佛终于重新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才消停下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以……当庭交……代一遍我……作案的……过程,这个假……不了吧?公诉人说,同样的,在网上仔细看过那件案件的人同样能述说出来作案过程的。

王晶被逼进了死胡同,只会气恼地看着公诉人,意思是,你明知道我是真凶,为什么就认为我不是呢?

旁听席上响起愤怒的嗡嗡声。

律师急忙对审判长说,介于事起仓促,我的当事人需要理一下思绪,我请求休庭。旁听席上滚雷一样一波一波地喊:休庭!休庭!

审判长迟疑了一会儿,和公诉人对了一眼,砰砰敲了几下法槌,旁听席上静了下来。审判长望着旁听席上的人说,请旁听席上的公民遵守法庭纪律。然后对律师说,你要求休庭的理由不充分,审判继续。

律师说,好吧。不过,我认为有一个问题该先厘清,那就是为什么我的当事人一会儿声明自己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真凶,一会儿又否认,一会儿又声明呢?是他如他在青城市公安局发的通告里的那个视频上说的被李月成怂恿,说,纠缠住这个案子他就能多活几天吗?还是另有原因?我觉得先厘清这个问题,对这个案子的审理才会走上正轨。

公诉人向审判长抗议道,被告的律师所提问题与本案无关,请审判长驳回他的请求。律师说,怎么能无关呢……。

律师和公诉人纠缠着这个问题,以给王晶争取拿出证据的时间。奇迹般地,审判长没有制止他。

律师的手机响起来,是看庭审现场直播的李月成打来的,要律师告诉王晶:要求法庭宣读那件案件的卷宗,你一一指出卷宗的破绽,这样,法庭上的人都能明白,你就是真凶!

律师一挂了电话,直接向审判长提出这个要求。审判长看着公诉人迟疑了片刻,说,被告人律师的要求是正当的,只是调这件案件的卷宗需要一系列手续,所以,本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日开庭继续审理此案。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八天,在网络舆论和律师的强烈要求下,又开庭了。

第七天晚上,青城市所有的宾馆爆满,差不多点的旅店也卖出了宾馆的房价。天蒙蒙亮时,清洁工见青城市法院前的那条大街上站满了人,十几个垃圾桶被形形色色的垃圾给埋了。清晨七点左右,清洁工见开来一队戴头盔、拿盾牌的武警,把人们和法院的大门隔离开来。八点钟,清洁工见一警官拿着喇叭在盾牌墙前冲着一条街的人喊,由于场地只能容纳下一百人,你们可以选出一百位代表进入法庭。请大家谅解、配合。清洁工看着人群骚动了半个小时后,一百位代表鱼贯而入法院大门。

法庭里是两军开战前,一颗火星就能点爆一颗原子弹的静。

审判长和公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敲法槌,宣布开庭,然后回顾了上一次开庭的审理情况,就把提问权交给了公诉人。

公诉人双手使劲儿压着桌面,要不法桌就会跳起来似的,一字一顿地问王晶,被告人,你确认你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真凶吗?

法庭鸦雀无声,分明每个耳朵里又嗡嗡嗡地响着。

王晶微微摇晃起来。两个法警把他架住了。

公诉人再一字一顿地问他一遍。

旁听席上起了低低的嗡嗡声,又噶然而止。

王晶嘀咕了一声。公诉人要求他大声点。

王晶低着头大声说,不是!

几秒钟后,法庭炸锅了。法庭大门前的那条街炸锅了,一波一波人浪冲击明晃晃的盾牌墙。

……

审判长终于用法槌把法庭里的哄吵声敲下去了。法庭外面的混吵声从墙壁、窗户上滤进来,弱弱的。

审判员说,既然被告否认自己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真凶,本法庭就没必要审理这个案子了。被告,请你就公诉人起诉你的那两个案件做最后陈述。

律师赶紧说,我能和我的当事人说几句话吗?

审判长迟疑了一下,说,可以。

律师走到王晶跟前低声说,你这一否认可害死了你的兄弟!接着高声说,请你告诉大家,为什么你一会儿声称自己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真凶,一会儿又否认了呢?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法庭里静的吓人。从法庭外面滤进来的弱弱的混吵声悠忽消失了。

王晶的双手扶住了眼前的银色铁栅栏。法庭里的人、法庭外的人,心都要爆裂了。

审判员问,被告是要放弃最后的陈述吗?

王晶猛地抬头看着法庭镶嵌着一排排梅花型顶灯的顶,问,你们看见了吗?法庭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抬头看法庭的顶,七嘴八舌地问,看见什么?王晶说,你们人人头上三尺的神灵。人们越发莫名其妙起来,一颗颗脑袋朝天乱找着。

审判员忽然觉得自己被王晶戏耍了,赶紧从法庭的顶上收回目光,严厉地说,请被告做最后陈述!

王晶盯着审判员说,你没觉得你的头顶上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看吗?审判员又不由得抬头睃了一眼法庭的顶,立刻意识到了此举丢人,恼怒地大声说,被告,请你做最后陈述!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

像瘪着的塑料袋忽然充足了气,王晶忽然挺直了身子,看着律师大声说,我如果不否认我是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真凶,他们会在执行我死刑前,把我的器官都活摘了!

静了漫长的三秒钟,法庭爆炸了。旁听席上的人往法台上冲,法警手挽手站成人墙挡住了。法庭门前,一波又一波人浪,再次冲击明晃晃的盾牌墙。

审判长敲了一下法槌宣布,介于被告神智忽然恍惚,本法庭宣布暂时休庭。把被告押下去!也不管有人听见没人听见,率先匆匆离去。                                              十一

直到最高人民法院把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卷宗从青城市法院调回重新审核,网络的怒火才平息了,等着最高人民法院的下文。其间,一件追着一件的热点事件,冲刷着人们对这件事的记挂与热情。就是说,网民们的正义感是一股不能持久的情绪,上升不到理性的层次。等最高人民法院忽然高调驳回青城市法院对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判决,责令其重新审理此案时,人们才发觉八年过去了!人们还没回过神来,青城市法院已经宣布聂远无罪!

这个案件如此突兀的结束,惹得网络议论纷纷,就有一种议论凸显了出来:与政法界一位大老虎的落马有关。就是说,没有这几年强大的反腐,这个案子可能会一直拖下去,甚至说,这个案件通过李月成和王晶被重新提起,本身就是神仙们政治斗争的需要,因此,李月成和王晶都是这盘政治斗争棋局中的棋子,而且,网民们觉得自己也被人家通过李月成和王晶利用了似的,对这两个人冷淡了下去。不久,王晶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网传,王晶曾经申请减刑,自己毕竟为199x年x月x日青城市第一毛纺厂厕所奸杀案的侦破立了大功。但法院的人说,你就知足吧,这个案子让你多活了八年!但网络上一种议论认为,这是卸磨杀驴,而且是越快越好,免得节外生枝。有些网民还记得王晶说枪毙他前人家要活取他器官的话,要求公开王晶上刑场的视频,直到看到王晶确实是自己走向刑场的,才放心。不过,网上又说,活摘器官一说是王晶捏造出来的,为得就是纠缠住这个案子,自己好多活几年,同时,也迫使监狱方不敢再虐待他。又传说,王晶最后的愿望是见一面,当然见不上了。

十二

第二年,王晶被枪毙的这一天,他坟头上的杂草被清理出一片,摆了两只廉价的绿色塑料啤酒杯,一只在塑料袋里撕碎了的烧鸡。一个人盘腿坐在坟头前,给两只啤酒杯倒满啤酒,自己端起一杯,和另一只碰了,自己喝。

这个人是李月成。

是这个案子的搁浅,使得青城市公安局对他的起诉也搁浅了,当然也不会去找他的麻烦,生怕又招惹了网络。随着人们对这个案件的淡忘,也把他给淡忘了。这八年,他上工地、当羊倌、承包土地,艰难生活。

妻子并没有和他离婚,但气出一身病来,需要他和没再读大学的儿子照顾。妻子怨恨的眼,总是让他愧疚:早知道是这样,就是下辈子下地狱,也不能做这件事呀!这时,那双眼睛就盯着他的头皮火烧一样的疼,他倔强地和它理论:难道让我的一家陷入如此困境,你就心安吗?这时,头皮的疼痛就减轻些了。他就觉得神灵也是亏心的,就说,你既然能帮聂远,那也帮帮我吧:让我再回到公安局,就是回不去,也给我个稳定的工作,给我妻子一个稳定的工作,让我儿子能上大学,要不,你指给我一个能听我说话的地方,也行。他每天早上睁开眼,一回想昨夜睡梦地——神灵还是没到梦里来。一天,他就觉得这个社会连神灵也拿它没办法了。

这一年,聂远的父母找到他的家,给他送来一面锦旗,上写“人民的警察”。他说我已经不是警察,但两位老人坚持说,你确实不是警察,你是人民的警察。他的心热乎乎的,也很愧疚,从此不再后悔。

有一年,在工地上,他被民工认出来,把他当英雄一样供着,他的活儿根本不用他干。就是那个暴戾的工头,也对他说,老李,这天底下大概就剩下你一个大傻帽了!他嘴里的这个大傻帽,不是贬义,而是价值连城的赞誉!这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只有古时候的侠客才会享有,让他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只是内心觉得受之有愧,因为自己当初的动机,是怕轮回报应啊!

他以前的朋友同事对他的态度很复杂,但不约而同地都和他断交了,因为,他的身份不配和他们在一起了。这让他真真切切感到了社会等级的森严,尝到了跌到底层的痛苦,也因此明白了那些民工为什么这么拥戴他——他无意间成为替底层人出头的英雄!他有时候也不由得苦笑:当底层人的英雄注定得凄凄惨惨啊!

这八年来,王晶时时刻刻活在他的心里,因为这世界上对他以命相救的,只有王晶!因为这世界上为了救他受尽折磨的,只有王晶!他知道,王晶说的枪毙他之前活摘他的器官的话不是吓唬人的,因此知道王晶在法庭上说出这句话要冒什么样的风险,需要多大的勇气!当他在手机上听到王晶说出这句话,不由得放声大哭,也因此深深被王晶震撼,深感自己不配做他的兄弟。当聂远的父母把上写“人民的警察”的锦旗送给他时,他说,最应该得锦旗的该是王晶啊!但他知道没人给王晶送锦旗的,只有自己在心里把一面锦旗送给他,上写“仗义的罪犯”。

这个案件的忽然了结再次轰动了社会,好多人还是记起了他,以为他会被重新召回警察队伍,他只是笑一笑。他清楚,就是让他回去,他也在那里呆不住了。

第三年,他拖着病躯,上了王晶的坟头最后一次,四个月后,在贫病中死去。当时俄乌战争打得正欢,网络没注意到他的死。

他的儿子把那幅上写“人民的警察”的锦旗连同他的衣服被褥一起丢在了垃圾桶旁边。但按他的遗愿,把他的墓地和王晶的墓地挨在了一起。

对聂远的国家赔偿到位后,聂远的父母找到了他的坟墓,立了一块儿墓碑,上写“人民的警察”。王晶的坟头光秃秃的。

这天,作者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谁还记得李月成?》不由得感慨:人们热衷于在网络上追热点事件,连旷日持久的俄乌战争都不再感兴趣,谁还记得聂远、王晶、李月成?顿时觉得头顶上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头顶的头皮紧抓抓的,害怕起来,花费一个月,写下这篇小说。

他敲上最后一个句号,出神地望着电脑中的稿子,想:它能发表出去吗?但愿神灵这双眼睛去盯住某位主编的头皮。只是,还有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头皮发烧的人吗?

2022年9月10日15:29星期六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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