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女士已经有29年没见过孙先生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或者说分别，是1984年在白水镇，距离他们的第一次偶遇，整整两年。

        周女士曾是镇上的小学老师，语文、美术、音乐、体育什么都教。倒不是因为她全都擅长，而是小镇上的学校，哪有什么老师？30平米的班里，横七竖八地坐了两个年级的学生。刚给左半边的一年级读完一篇课文，就要去右半边的二年级检查刚默写的古诗。休息两节课又开始弹风琴，教学生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结结实实的工作锻炼，才20出头的周姑娘，已经老练麻利得像个少妇了。但相貌依旧是水灵的，年轻朝气的红脸蛋以及少女健康的身体线条，即便是包裹在灰沉沉的棉袄里，也透出一股灵气。

      孙先生开着卡车经过镇上的小学时，周姑娘正趁着学生唱歌的间隙，在教室外的水池边低头洗黑板擦。孙先生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看她的眉眼、微张的嘴巴里呵出来的白色雾气和在凉水里冻得像红萝卜一般的小手，随后便清了清嗓子下了车，拿着自己的搪瓷缸子，走到周姑娘跟前说：“麻烦借地洗个缸子”。周姑娘大方冲他笑笑，把水淋淋的抹布架到一边。孙先生的手不太稳，周姑娘全看在了眼里，抿嘴偷笑。

      从此以后，孙先生每个周末到学校来找周姑娘，冬天是用搪瓷缸子接热水喝，入春了便装些好吃的饭菜在里面，到夏天就回回带几根橘子冰棍，用厚厚的小毯子包着，急匆匆地送过来。两人常常就靠在水池边，闲聊着把冰棍吃了。周姑娘爱吃冰棍，孙先生爱喝化了的糖水，倒也搭配得妥当。吃罢了，周姑娘冲冲洗洗，孙先生站在一边，两人继续说说笑笑。周姑娘把锃亮的搪瓷缸交还给孙先生，里面常常会泡些金银花、菊花茶之类的。偶尔，孙先生也教周姑娘开车。周姑娘开车的技术烂极了，即便在没人的学校操场上，也状况百出。直到29年后，她还是没有把驾照考出来。但在当时，他爱教她，她也爱学。

      孙先生是跑运输的，线路是武汉——白水镇。他常对周姑娘说：“以后带你去武汉玩儿，带你坐船过江，带你吃热干面，喝莲藕汤”。    周姑娘问：“莲藕汤是啥？”    孙先生说：“我做给你吃。”次周就带来了一堆莲藕、排骨、葱姜蒜等等原材料，还有一只高压锅，两人着实忙活了半天。学校里有片池塘，盛夏时节开满了莲花，他们就一人一只搪瓷碗，面前一锅莲藕汤，坐在莲花池边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吃罢，周姑娘还是洗洗刷刷，孙先生靠着水池边，盯着泡在水池里的锅碗，犹豫了一阵，说：“我下个月不跑白水镇了。”

      周姑娘手上并没有停，她习惯同时做好几件事情，比如一边教一年级一边教二年级，比如一边洗碗一边陷到回忆和不可预知的未来里去。良久，她才说了句：“哦。”          孙先生又说：“我会常写信给你。”又说：“我给你寄武汉特产... ...”他每说一句，周姑娘便应一声：“哦。”直到孙先生再没什么可说，周姑娘已经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她把水淋淋的高压锅递给孙先生，孙先生没有接，他说：“这个放你这里，以后回来还要吃莲藕汤的。”

      后来很长时间，孙先生果然没有再出现，也果然寄了几封信来。周姑娘每回读孙先生的信总要好久，过了一段时间再翻出来读好几次，却从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她觉得，回信也好不回也罢，都是再也见不到孙先生的。因为5年前，父亲刚好去汉中的时候也常常写信回家，直到最后一封信妈妈看的直哭，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的信，当然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周姑娘只是在周末，给自己煮一锅莲藕汤吃。后来她手艺见长，学校里的老师都爱吃，没个周末都围在学校的厨房里，等着高压锅噗噗突突一阵响后，轮流盛着吃。

      孙先生在第二年荷花盛开的时候，回到了白水镇，还是周六，周姑娘和同事们一人捧着一碗莲藕汤，在池塘边吃得开心。她抬眼看到周先生的时候，手上的筷子一下没拿稳，藕块顺着地面滚到了池塘里。老师们都笑：“这真是落叶归根了！” 孙先生也跟着笑。

      吃罢，还是在水池边，孙先生依旧是盯着锅碗，沉默良久，小声的说了句：“我结婚了。”      又说：“这次跑白水镇，我把她带来玩儿了。”周姑娘手上的活依旧没停，依旧是说了句：“哦。”眼里的眼泪却开始往水里嘀嗒，孙先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叫她别哭。周姑娘哭得更厉害了。孙先生急着说：“我还没对你做什么呢，别哭了好吗？我最怕见人哭了。”周姑娘听罢，用水抹了把眼泪，说：“走吧，我送你”

      周姑娘把孙先生送到了学校门口，在小商店里一人买了一根橘子冰棍儿，相对无言地吃起来。吃完，孙先生回车上拿了搪瓷缸，又要了5根，放进缸里。周姑娘问：“不包个毯子？”    孙先生说：“没事，她爱喝这水。”  于是孙先生又陪周姑娘走回宿舍，她听见夏天潮热的风里，孙先生衬衣的扣子和搪瓷缸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冰棍在搪瓷缸里的咣啷咣啷声。走到宿舍前，她抬头看见身边的这个男人，说了句：“那，再见吧。”于是，这成了他们29面前最后一次见面。

      周姑娘后来嫁了人，带了一些嫁妆，其中一件，便是孙先生带给她的高压锅。为人之妇，周姑娘成了周女士。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周女士随着丈夫去了上海，依旧带着这口锅，每周六便乒乒乓乓忙活一阵，做顿实实在在的莲藕汤给全家人吃。女儿精怪得很，每次都嫌弃：“怎么又吃这个？”  先生却从不埋怨，总说：“你这熊孩子懂什么！”  一边闷头开心地吃。

      周女士后来终于去了武汉，做了过江的船，觉得和初到上海时坐的轮渡并与两样。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女儿带着已年过半百的周女士去游玩。她们在户部巷找了家小馆子过早，点了热干面和莲藕汤。天刚回暖，女儿吃的满头大汗，周女士也是，问女儿要来纸巾擦了擦脸。

      夜晚在江滩边上，周女士和女儿坐了下来。吹着江风，女儿说：“妈，我放音乐听吧，这样好浪漫的。”    周女士说：“好。”        女儿的手机里打开了一首周女士从未听过的歌，说是一个这几年人气回潮的女歌手曾经的歌。

      她唱到：“我想我过了恋爱的年龄，从为你痛哭那夜起，爱情不再是我生命里，在挑拨牵挂的原因。”

      周女士突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下来。初春的江风里，只听见29年前孙先生衬衣上的扣子和搪瓷缸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冰棍儿在搪瓷缸里的咣啷咣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