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一哪都不能去,在家随便翻看《徐霞客游记》,先特别翻看了其游我老家腾冲的两章。
徐是在崇祯十二年(1639)四月初十日,从永昌(今保山)开始西行,去往腾越州城(今腾冲)的。时节与现在差不多,他走的也是一条我平常回家的路线。
苏东坡的诗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读徐霞客的游记我深有同感。虽然讲的是故乡的地理环境,但很多情况是我并未熟知的。诸多地名,我曾听人提到过,但并不详知其情。要像徐霞客那样系统、条理地讲述腾冲的水文山势,真是惭愧了我这个本乡人,属实做不到。
徐霞客游腾冲,距今383年。虽是同一个地区,山形依旧、河流未改,但人世已几经更迭,风物人情已经古今迥异了。从他笔下我看到一个还在半开化状态的腾冲,山泽草昧、民风朴鄙,古今对照之下让人顿感历史进程之浩荡,亦生中心之茫然。
说实话,徐的记述,东西南北说个不住,还一会左转,一会右突,一会上坡,一会下岭,看得我这个腾冲人都有点跟不上节奏,只能估摸着猜个大概。但是他的所遇所见,让我看到了腾冲在明朝末年的真实风貌,即使只是一些个小细节也足以让人“情随事迁,感慨系之”。
其一,行路难。从保山到腾冲,现在路修笔直了,一百七八十公里,行车两个小时;而徐霞客却走了整整三天。他在潞江坝等船,当地人告诫他“瘴疠甚毒,必饮酒乃渡,夏秋不可行。”一段现在普普通通的路程,在那时却是那么的艰难、可畏!到达腾冲境内后,徐霞客想继续往西北旅行,也就是到我们村、镇的方向,城里很多人却说“炎瘴正毒”,劝他不要出去。着实想不到,从县城到我家的路,在那时候竟像要过景阳冈一般呢!
其二,古人真穷苦。徐霞客从保山一路行至腾冲,说起村庄多是说“数家”,说起房屋多是说“茅舍”、“庐”。就是到了街市上,商户们的门店也都是清一色的茅草房。他在蒲缥吃饭,说“二十文可饱三四人”,这比电视上古人吃顿饭随手就掏出几两银子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了。徐霞客在腾冲北部的村镇旅行,没钱了,就脱了一条绸子裙挂在旅店门口卖,不一会就有人以二百文钱买走了。而他有了这二百文钱,马上就能阔绰起来了,急忙命仆人去打酒、买肉、做饭。
其三,民族融合经历了一条漫长而布满血泪的历程。徐霞客从保山到腾冲的路上,在山崖上看到一块石碑,题写着“此古盘蛇谷”,说此处是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之处。又据他阐述,保山、腾冲地区最大的山,高黎贡,本是景颇族语,意为“高黎家族的山”。他到腾冲后,说固东往北的滇滩、明光地区,其时居住着很多“野人”(少数民族),他们只是腰间裹块布,平常住在深山里,集市时才以茶叶、蜂蜡、松子、黑鱼来交换盐布。徐霞客在阿幸厂,还遇到一个老人,说此处常为“野人”所扰,以药箭伤人,中者无不毙命。现在想来,这些地区可是我最熟悉的村寨啊,他们之前却竟是如此的不同!
其四,自然风光古今相同。徐霞客的书,以记事为主,并不喜饰辞藻,但我欣赏他描写腾冲景色的两个词“高崖滴翠,深木筛金”,形容得非常贴切。尤其,腾冲的阳光是有特点的,徐霞客注意到了。他在另一个地方说“午日俱碧”,这个说法唤起了我小时候的记忆。与北方的彤彤红日不同,我们腾冲的阳光常是带着七彩光线的,夏天的时候你要是凝视太阳,还会看到它竟然是绿荧荧的一个。在腾冲,徐霞客看到“村庐不多,而皆有杜鹃灿烂,血艳夺目”。杜鹃花在腾冲尤其多,尤其开得艳丽,真是自古已然了。
其五,人文传播的先驱们令人感佩。徐霞客到腾冲的时候,当地还到处是古木深林,还听说刚有老虎到山下咬死了一位参将的马。就我从小看惯的寻常山岭,他形容起来却是那么险峻;他经历过万水千山,却在我们村镇附近的江东山上经历了生死之险,说“生平所历危境,无逾于此。”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断有传教者、守边者到此栖息。如徐霞客在腾冲结识的朋友四川僧人法界,他营构了云峰山的道路、宫观,开辟了热水塘,至今留惠后人。
其六,徐霞客真是位“痴人”。徐霞客在云峰山,看到悬崖上有两个木胆(树瘤),回到寺庙找来竹竿,费了半天劲把它们戳下来了。作为行万里路的人,他从来是轻装简从的,这次却怎么的也要带上一个大木胆一起走。在接下来的文字里,我看他不下于十次说到他这个木胆,要么他去看风景了,命仆人在路边看守;要么记述他游玩了某处回来,去寄存人家取回他的木胆。甚至有次遇到一处凉爽的清泉,他自己洗了个澡觉得很舒服,还说后悔刚才没扛着木胆一起来,要不好在水里也泡上一泡。
徐霞客钟情腾冲的山川风物,腾冲的山川风物也偏爱于他。他才到云峰山一次,就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云海。而我作为当地人,至今也只在另外一处山岭上看见并被惊艳到过一次。徐霞客记述,晨起,他见到云峰山的云海,“乃呼山僧与之指质远近诸山,一一表处,因与悬南崖而下。”这情态太有画面感了,简直就像一座雕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