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故乡的小河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她是我小时候的保姆,我们姐妹仨儿都是她看带大的。她还带过其他一些小孩,包括自己的孙子,我们姐妹是她带的时间最长的。

      奶奶是山东人,信主耶酥。听大人们说,奶奶是在老姑娘时嫁给爷爷的,自己没有生育子女。爷爷家里是开照相馆的,解放前是甘肃有名的“陆大照相馆”,后来不知道他们怎么到了新疆。爷爷在后街开个小照相馆,好象已经公私合营了?不甚清楚。我们小时候的照片都是爷爷给照的,我常看他用一些长短粗细不一的小毛笔样的工具,一点一点地慢慢修着冲洗好的照片,有的还会应顾客要求着上色彩,最后用一个黑色切边机,把照片的边切成细齿状,放进纸袋里,等顾客来取。

    我还记得他的小照相馆里土墙上贴着马恩列斯的四幅大画像,那时候不明白这些人是男是女,因为又有卷发又有卷胡须,很浓密的样子。还有洗照片的暗室,具体什么样记不清了,反正知道一见光照片就要曝废,因为爷爷总嘱咐我们不要打开黑布帘子。现在看《潜伏》中余则成洗相片的镜头,会想起小时候的情景。

照相馆里的伟人画像

    爷爷的个子很高大,那时可能已有七十岁了吧(我不大清楚),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气管炎”一词好象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他爱吃凉粉,拌上蒜泥,加很多醋,到夏天奶奶会给他做,用木头做的小碗和捣蒜锤砸蒜就成了我的任务。后来家里有了妹妹,妹妹五六岁的时候爷爷来家里接她还背着她,好象也从那时开始爷爷不太喜欢我了,那时候我实在淘得像个皮猴儿。十岁左右的我因每天在中午的如火骄阳下满街跑着捡杏核,据大一点的孩子说砸开里面的杏仁可以泡咸菜吃(一次也没腌过,就是觉得好玩),于是晒得黝黑。爷爷叫我“黑茄子”,他说妹妹是他的乖娃,我是“你奶奶的黑茄子”,因为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我。

      奶奶家离我家不远,以前有个很大的院子,里面种了好多菜,完全能自给自足。还有两三棵沙枣树,这沙枣树成了我和她的孙子的胡打乱闹的标的物。我们总是趁大人不注意,拿根棍子乱敲一通,也不管沙枣还都没成熟;或者爬上去折枝,连着枝头青绿色的枣子一起折下来,打着玩。奶奶发现了,总是温和地对我说,沙枣要长得再红一点才好吃呢。于是以后我都会吃到甘甜的沙枣,那是奶奶专门留给我的,用小手帕子包起来带给我。那时候,我们还常在大中午躲在奶奶家用半个大的废木板箱做成的鸡窝(准确说应该是产蛋房,因为里面铺垫着厚厚的一层干麦草让鸡下蛋)里玩捉迷藏,遇到吃饭的时候,奶奶叫着名字到处找我们。奶奶也会把收鸡蛋的任务派给我,每次搜寻到鸡蛋交给奶奶,奶奶会很开心的夸我,我就更乐意地去做这个差使。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个阳光灿烂的大中午,我躲在鸡蛋窝里对着一枚鸡蛋发呆,想着我蹲在上面能不能孵出小鸡,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奶奶叫我都没听见。奶奶找到我后帮我把头上沾的麦草秆拣掉,牵着我的小手回屋吃饭。

冬雪皑皑的夜里亮着温暖的马蹄灯

    后来,院子没有了,院门也拆了,只剩下两间破土房子,和外面的一个土灶台,上面是木桩支起的小棚子,旁边还有半截土墙。院子好象是给公家收去了还是什么的,那时太小了也不懂。记忆中奶奶总是在外面的这个灶台上烙出好吃的面饼给我吃。奶奶说白面是妈妈给他们送过去的,她自己总舍不得吃,都做了好吃的给我们端过来。那时候他们烧的不是煤(后来才知道是烧不起),做饭烧的是奶奶捡来的麦草、柴禾或是干牛粪。

      奶奶年轻时当过红十字会的护士,我和妹妹都是她帮助接生的。有一次,我看到她在低声读一本不大但很厚的书,缠着问她是什么,她悄悄跟我说是《圣经》。妹妹一岁左右得了小儿急性黄疸性肝炎,奶奶说这病会传染,小孩子抵抗能力弱,于是把大妹妹三岁的我隔离开,带到她家里睡了好些天。小时候的冬天很冷,寂静的夜晚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睡在奶奶家的热炕上,盖着爷爷的皮大衣,觉得很暖很暖。奶奶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至今还记得她给我讲的电风吊扇的故事。在那些漆黑沉寂的夜晚,我看着墙上挂的马蹄灯(煤油的,奶奶家没有电灯),橙黄色的安静的光,包裹着我,那么柔和那样温暖,慢慢地闭上眼睛......

         

以马内利

      奶奶的娘家亲人有在内地的,有时候会给她寄去一点花生米黄豆什么的,那个时候这在边陲小城是很稀罕的东西。她总是用慢火炒得很香,用牛皮纸信封装起来留给我吃。记忆中奶奶做的东西总是极香极好吃。后来我总是放学后就跑到奶奶家里吃点东西。有一次,奶奶买了爆米花,给我吃了点儿,又留了些用手帕包起来,说是为老四相媳妇儿(爷爷有五个儿子,老五家的三个孙子是奶奶带大的),带着我一起去看看。四伯伯也老大不小的了,在甘肃什么厂子里工作,来疆探亲。见了那女的,皮肤白里透粉,笑得也开朗,但脸上有好些麻子,好象最后他们也没谈成。

故乡的日落

      大概在我十一二岁左右,奶奶跟着爷爷被霍城的老三家叫去呆了一年,回来时他们的土房子已经没有了(后来听妈妈说是卖了,实际是被低价收走了)。还记得在街上碰到奶奶,头发白了很多,清瘦了许多,眼眶周围都是瘀青的。我问她,她说是从卡车上往下搬家什不小心砸到的。老五在医院工作,老俩口被安置在医院的一间借来的房子里,里面几乎什么家俱都没有。印象中听人说,奶奶和爷爷把处理房子的钱给了老三,但在他家却过得不好,于是回来;回来这边的儿子媳妇又认为他们把钱给了老三反而回来住,多少有些怨气,不知奶奶的瘀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时问妈妈,把奶奶接到我们家里来吧,她勤劳善良,我们养着也没有关系呀。妈妈说:你不懂,人家有五个儿子呢,我们送些东西,接济一下都可以,但人没了以后会有很多麻烦的后事。我当时一点都不懂人死后还会有什么麻烦的事。
      奶奶借的屋子离我家远了,我该上中学了,去的也少了。想他们的时候,就会骑着自行车跑去,回家时奶奶总会给我带点什么吃的。十三岁那年,家里送我到成都上学,走的时候,奶奶用白粗布包了好些她烙的饼,让我和爸爸带着路上吃,还硬塞给我两块钱。看着她额上又添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我心里有很多不舍。

       

故乡的云

      听说我走后不久,奶奶他们就去了甘肃的四伯伯那里,我打听到地址,在成都给他们写信,有时候会从家里每月给我寄的五元零花钱里抽出一、二元寄给他们,奶奶总是说千万不要寄。奶奶回信的开头总是这句话“亲爱的孩子你好吗?”....

      再后来我工作了,那时一月工资八十元左右,给他们寄信的时候信里夹上十元装在信封里,偶尔夹二十元。一次,奶奶回信说信收到了,里面没有钱,叫我不要再寄了。

      大概是1987年左右(记不清了)奶奶来信说爷爷去逝了,享年八十七岁。 1990年我在新大学习,班里的一位姓薛的同学十一假期去酒泉玩,我请他替我去寻找并看望奶奶,他回来时竟然带回了一张他给奶奶拍的彩色照片,奶奶脸色红润,精神尚好,还是那样慈祥的笑容。奶奶再来信地址是教会的。我生了孩子后,奶奶来信还说在主面前替我们全家祷告,祈祷我们一家平安......。

      再后来奶奶就再也没有回信了。我猜想奶奶应该是活到近100岁了,小的时候听她说过她的父辈都是长寿的,她的父亲活到了99岁。

      奶奶姓王,名美兰,很美的名字,字如其人,兰质惠心。仅以此文纪念永远活在心里的奶奶。

                             

  写于2010年8月5日

兰质惠心 美德若兰

(后记:2013年通过一个同事机缘巧合的联系上了奶奶的孙子,我的发小,他是奶奶家老五叔的二儿子,他们全家已于80年代初迁至山东了。在QQ上听他说,奶奶在解放前捐了很多钱财,建医院、建护士学校、盖教堂,救济穷人,刚解放时把好多财产也捐给了政府,到了新疆钱财已散尽。尽管后来他们生活极其清贫,但也许正是这样才躲过了文革的劫难,90年代她住在酒泉的教堂,也是她曾经捐造的,关于这些从来没有听奶奶提起过。2017年3月14日补记并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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