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仲夏夜之梦总是如此短暂,荼靡疲惫地靠在窗前,细数着天边鸿雁的大致数量,它们也在朝着家的方向不断前行,而自己呢,竟在不知不觉中离家三个季度。秋海棠的花瓣一碰就凋落,漫野的黄叶似乎永远无人清扫,旅者从来不会在意天空的深远萧瑟,单凭借本能的驱动朝着某个不定的方向,用指尖触碰着岁月的缝隙,去品味人生的另一番风景,总能留下些什么的吧,留下些什么,回忆也罢,成长也好,秋风会把它们抹拭得干净而整洁。

家里来信了,荼靡并不意外,因为今年冬季族里会举行十年一度的大祀,身为大祭司,她没有理由缺席。而外婆的信里却几乎没有提到这点,只是说,昙华回来了,希望荼靡能去看看她。荼靡即刻收拾行装,告别夏洛蒂等熟识之人,“动身吧。”她鼓励自己说。

荼靡看惯了大海的无边无际,也在秋天暮色中学会遐想连篇,她想起从前,如今体会了这么多,她变了,似乎莫名有种不愿意回去的情感在脑海中蔓延,与对故乡的渴盼相互矛盾,而她又不得不承认身不由己的现实,唯一让她有一线牵挂的,大概只有外婆和昙华了吧?

龙脊雪山的冬天比其他地方更早些,山脚的枯树永远不会生出新枝丫,千年的坚冰也永远不会被饶有热情的旅者融化,这就是雪山,以亘古不变的冷漠封存现实,以风雪的严寒企图吞没掉以轻心的过客。好在,她已经在这里生存了近十五年,如果不是年初的一次冒险,她也永远不会想到,外面的世界,远远不止这银白世界。

村里,一如既往的寂寥冷清,她早已见怪不怪了,没有人会在意无天赋大祭司的何去何从,她成为了大祭司中的先例,这是她身在此处必须要铭记的一点,她必须谦卑,否则……

一个老者披着厚重的外套从村口绕过,拐杖在他手里仿佛更为沉重,在雪地里戳出一个个深深的印痕,也翻出了千百年未曾谋面的荒土。拐杖停住了,深灰色的外套似乎往荼靡这歪斜了些,但仅仅是鄙夷的一瞥,外套转到了另一个与之相反的方向。荼靡能够认出来,这是族里一位有名望的企业家,十五岁靠做烟草生意将狐族的经济,科技与视野多扩展了二十年,他又领导了狐人学会投资,现在大多青年狐人也经营着他的子公司,将狐族的商业头脑彻底向世界展示。不过,那段风生水起的事业距今也有二百余年了吧。嗯,十五岁,真是一个关键的岁数。荼靡忍住不去想那个神情,她足足承受了十五年的神情,那种鄙夷不屑,她无能为力,似乎也无可救药,那时候的她会忍不住去想,族群的未来真的要在她的手里毁于一旦了吗?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五岁小女孩,创业才刚起步,梦想便是她的投资啊,所以,她选择遗忘,遗忘那些充满恶意的态度,忽视那些不可避免的偏见。

她调转步伐,往与那老者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故乡的雪软乎乎的,像棉花糖,但是并不甜蜜,她差点要被这无尽的冰雪所吞没,令人绝望的苦寒唯有面前之人能够彻底驱散。

“昙华……是你吗?”

一阵清脆悦耳的呼喊从林中传出,将雪松都震下漫天鹅毛:“姐姐!”年方五岁的昙华像个灵动的小猫,一路沿着山坡滑下来,斗篷上沾满了雪花,融化在衣服上湿漉漉的,昙华依旧是那样活泼,红扑扑的脸颊不亚于腊月里的炉火,更何况,她从小聪慧,荼靡是打心里把她当亲妹妹看的。

树林后面缓缓走来的还有外婆,她招呼着荼靡,又让昙华慢点跑别摔着。看到昙华几乎将荼靡扑倒,那样亲昵着的样子,她忍不住背过身去,是在笑吗?还是在哭?抑或是沉默?

“姐姐,你知道吗?外面的世界特别精彩,街头巷尾来来往往的汽车,餐馆里到处都是的自动送餐机器人,能够直接摘到星辰的高空飞行器,我们甚至能够自如地下水游泳,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温热的泉水……”

“这些啊,我也看到过,很惊喜吧?”

“嗯!哎,真想和姐姐一起去看呢……”昙华的脸上闪过片刻黯然,随即又在爽朗的笑声中消散。

后来,等昙华午睡的时候,荼靡才想起来与外婆交流,外婆说,昙华的外婆在不久前去世了,享年三百岁整,那孩子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安全,所以这段时间由外婆照料,她心智成熟得很早,也不知道能不能够缓解那孩子心底潜藏着的悲楚,既然荼靡回来了,一切应该都会好起来吧?

荼靡明白,过一段时间,昙华的父母一定会再一次将她接走,下一次回来,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永远无法触及的永恒。因为经历过生死离别,昙华比任何一个人都懂得生命的价值,所以她不会在荼靡面前表现出悲伤,她希望自己的乐观骗过姐姐,宁可骗过自己,也不能让生性敏感的姐姐落泪。她太坚强了,坚强到荼靡都忍不住颤抖,坚强到一种荼靡无法想象到的地步,多好的孩子,命运为什么要夺走她的至亲之人呢……

荼靡不愿意多想,小房间里,昙华睡得正香,她应该做点正事,比如,询问外婆关于大祭祀的注意事项,而外婆却总在这时候转移话题,她捋了捋身上盖着的毛毯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族里有一个书库,她小时候,一受气就憋着泪水,待点燃了火炉,才一下子宣泄出来,然后随机将一本书取下阅读,她几乎将这些书阅览了个遍,也未曾见过有关大祭祀的书籍,这更让人产生疑惑,如此盛大的事,不留一些信息,瞬间让荼靡心里感受到一股寒意,外婆想要掩盖的是什么?大祭祀究竟是什么?上一次大祭祀是十年前,而十年前她正好失忆,会这么巧吗?

“《历代大祭司名录》?这是什么?”荼靡注意到了一本潜藏在角落里,封皮和内页都卷曲发黄,破破烂烂得独具一格的书,以前没有见过,但看样子,这本书可能已被存放了千百年。

很不错,每一页都记录了一位大祭司的丰功伟绩,精彩程度不亚于一部部史诗,从第一位与擘内缔结契约的玛格丽特开始,确实一代代繁荣起来,荼靡坚信这是魔神的力量,至少她所受到的教育是如此。她快速地一页一页往后翻,一直到自己……她的名字,大概率是外婆写上去的,但姓名前方却有着明显的涂改痕迹,她拿起烛火想去洞察,那如同深渊一般的黑漆毅然决然回绝了她,为什么,就唯有她的会有涂改呢?她的那一页还基本是空白,仅仅写了出生年月,以及……无天赋大祭司……

她捂住嘴,是啊,这些,她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一般来说,新一任年轻大祭司都是由前一任进行培养,而她知道,上一任在十年前就逝世了,因此由外婆接管代理。她翻到前一页,和认知中的分毫不差,但又是十年前,真的会这么巧吗?

她突然敏锐地发现,书本后面的纸张有被撕过的痕迹,小心地翻到最后,是缺了两页纸,而前一页,貌似写着某种咒言,可莫名地,这一页的墨迹几乎无一例外都被水晕染开过,依稀辨识得几个字,却无论如何都拼凑成一句话。

“……与大……祀……身份……改……咒……记忆。”

这是什么意思,荼靡在心里嘀咕着。既然墨水晕染开来,就意味着很有可能是冰雪融化在书本中,而那缺失的两页,会潜藏在冰层中吗?

荼靡决定先看看情况,她将书合上,原模原样地塞回那个几乎无人能找到小角落。心里的五味杂陈,让她不由得期待起大祭祀来,也许,在那一刻,她能够解开所有谜团,找回自己过去一切真相?

嗯,先去找昙华吧。

这时候的昙华已经结束了午睡,坐在炕上吃着外婆给的窝窝头,小狐狸很敏锐地察觉到荼靡回来的讯息,赶在她推门的前一刻将门拉开,然后学着影视剧里的样子,侧过身去,浅浅鞠了一躬,大喊一声:“欢迎姐姐大人!”

荼靡瞬间愣住了,然后随即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你呀,出门在外学点别的不好,偏偏学这种。”

“嘻嘻!”

“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诶?好呀!可是姐姐才刚从外面回来,还没休息好吧,真的可以吗?”

“我没事。”说罢,荼靡拉上了昙华的手,然后叮嘱她将斗篷的帽子戴上,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漫步。也许只有昙华在的时候,荼靡才会忘却一切烦恼吧?

屋外没有风雪,遍地的银白将山野装点得如同童话,在午后的日光下焕发出奇光异彩,时不时树上的雪被两个小姑娘的跑动震下,正好惊动了准备开始越冬的松鼠,在松树上跑上跑下以示不满。

昙华“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如同银铃一般在山间回荡,三两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白鸟降落在枝头,啾啾地叫唤着,其中一只甚至壮着胆子降落在了昙华的脑袋上,吓得那孩子耳朵一抖动,又惹得那些鸟儿一起飞向了另一棵树的枝丫。

“这是银喉长尾山雀,很可爱吧,昙华?”

“嗯,软乎乎的。”

“你看,”荼靡伸出手,正好能够碰得到那根枝条,小鸟就排着队蹦跳着到她的手臂上,千百年来,狐族已经能够和大自然和睦相处了,“很乖巧的小鸟。”

“两年没见,姐姐又长高了不少呢!”

“有……吗?”荼靡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方才身上的小鸟又通通飞去了。

“因为昙华在长高,而昙华和姐姐的高度差始终没有变过,所以姐姐也在长高。”回答她的是稚嫩的童声。

荼靡很惊讶小家伙的聪慧,一边学着鸟叫招呼山雀重新飞到身边,一边鼓励着她。

“昙华总有一天也能长到姐姐这么高的。”

昙华的神情似乎在不经意间恍惚了片刻,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可能长不高了……”

“嗯?”

“昙华只是随口说说。”小昙华也学着荼靡的样子招呼来了一只小山雀,似乎怎么也掩盖不了荼靡眼中的疑虑。

……

“嗯,没事的。”荼靡摸了摸昙华的小脑袋,继续在雪原中前进,“去不去洞窟?”

“好呀!”昙华振奋起精神,拽住荼靡的袖口,她知道荼靡指的是哪里,那个地方,是独属于她们俩的秘密基地。

当然,对荼靡来说,这也是她的启程之地,她还有很多事需要调查。

“姐姐你看!是白鼬!”昙华正指着,一个在雪地里跃动的修长小生灵,在雪堆中绘出优美的弧线,时不时伸长脖颈望望她们。

荼靡蹲下来,动了动一只耳朵,嘴里模仿着小动物的声音,那只白鼬歪起了脑袋,然后颤颤巍巍地从冰块后探出头来,像个雪精灵一样拥入荼靡的怀中。荼靡抱起了它,给昙华看,昙华也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白鼬的脑袋,它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向后仰,往荼靡身上蹭。

“白鼬真的很可爱呢,昙华,像你一样。”

“嗯,真想和姐姐一起,永远和小动物生活在一起啊……”昙华搓了搓几乎被冰雪冻僵的手,“不过嘛,看上去,姐姐比两年前开朗了不少哦。”

开朗……荼靡放下了怀中的白鼬,面前这个五岁的孩子,会这么评价自己,着实有些受宠若惊。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怀疑,那孩子才是姐姐。真是有点早熟过头了呢……

“姐姐,你听,那边有风声。”

“哪里?”

昙华指着白鼬离去的方向,敏锐地将耳朵竖起:“是那边,你看到了吗,有个冰层,后面貌似有东西。”昙华的感知很敏锐。

“火柴,你应该带着吧?”

“嗯,给。”昙华将仅剩的一根火柴划亮,在冰窟中宛如珍珠星辰,递给荼靡。

“呼……”荼靡深呼吸一口气,左手举火柴燃烧着的光明,右手手心朝着火焰,凝聚起风元素的力量,然后,只一下,火焰被扩散开来,瞬间将半米厚的冰层融化殆尽,化为蒸汽升华,在空气中又重新凝结形成霜晶。

“姐姐好厉害,这就是神之眼吗?我也好想拥有!”昙华伸出手指,将刚凝结的冰晶刮下,又很快融化,形成薄薄的水雾。

荼靡拍了拍昙华的小脑瓜,思索了片刻:“神之眼是因为梦想而存在,昙华,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嗯?我吗?我希望姐姐永远幸福。”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

“你可不能只为他人而活啊,昙华,你永远是你,没有人能定义你,有的时候,多为自己而活着吧?”

“……嗯。”

也许是碍于自己大祭司的身份,昙华才会表现得如此尊敬,而荼靡只希望,昙华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如她当时那般。

她认得这里,刚开始踏上征程时,她歇息过一阵子以躲避暴风雪。那些木制的箱子仍在,和当初没有任何变化。很可惜,她并未找到任何线索,只好带着昙华沿着这个山洞踏上回家的路。

昙华认得回家的路,再加上比较兴奋,一溜烟就跑到了前面。荼靡不喜欢在雪地里跑步,就在后边缓缓跟着,恍恍惚惚中,她的双目开始迷离,大抵是因为积雪在日光的照耀下泛出的犹如钻石一般夺目炫彩的光吧。昙华的身影,似乎慢慢地和记忆中的自己相近,连接,重叠,合二为一,彼时的自己天真无邪,因为没了记忆,是名副其实的一张白纸。她看见金发小女孩不断往前跑,自己也不得已迈开大步追赶,可无论如何,自己始终追不上她,她的身影逐渐缩小,然后,消散。

“姐姐,你怎么突然间就晕倒了,没事吧?”耳边传来的,是昙华担忧的声音。

荼靡忽然意识到方才自己倒在了雪地里,手心里都是融化的雪水,双眼模糊几乎睁不开来,方才自己是怎么了?她突然意识到回来以后,她很少吃过东西,再加上一年没有回家,一不留神居然在故土患上了雪盲症,荼靡在心里都要狠狠锤自己几下。

“我没事。”荼靡在昙华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至少情况不算太差,她能够看得清前方的道路。

因为视线模糊,昙华的身影与记忆中儿时的自己再次重合,但她看不清昙华的神情,只记得沿着先前的路返程,抬脚,放下,她几乎快要晕厥,但她明白自己需要在昙华面前保持坚强,因为她是姐姐。

“姐姐坚持住,马上就到家了!”

“都说了……我没事的。”

荼靡听到了门扉被昙华推开的声音,的确到家了,她知道怎么治疗雪盲,壁炉旁有专门放置融化后雪水的桶,用冷水快速冲洗眼睛,然后找个地方闭眼躺下。荼靡的确是这么做的。

她感受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细腻的触感,那一定不是外婆,是昙华吧。

“会没事的,昙华。”

“……”

“你好像有心事?”

“嗯……我希望姐姐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想看姐姐受累,也不想看你难过。”昙华离开了,但她又很快回来,只是给荼靡倒了杯温水。

“……”

那天,因为始终闭着眼睛,荼靡没有意识到时间,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里,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白狐男孩,不过这次是和昙华一起,他比昙华略高一些,却始终站在那里对着荼靡笑,四周是无尽的白茫茫一片,给人独以冬天之寂寥。荼靡跑过去,想问“你是谁”,可对方闭口不答,带着梦境最后的碎片将荼靡拉回了现实。

“……”

“姐姐醒啦?怎么样?还好吗?”

荼靡睁开眼,视角边缘还是有些白乎乎的,但总体来说已经比前一天好太多了:“我恢复得还可以哦,都说了不要为我担心嘛!”

“昙华最近有点事情,可能不能总是陪在姐姐身边了……”

“没事的。”


连绵不绝的雪,一次又一次地覆盖了昙华的身影,将尚且温热的鞋印抹平。荼靡在窗边望着出神,她曾不止一次地在旅途中想起家乡的雪,可真让她回了家,莫名的沉痛感与缺失感回荡在空缺的心灵,如同遥远钟楼的声响,幽怨而凄清。她的心纯洁却又染上了深渊的底色,因为记忆中的天似乎大都是灰蒙蒙的,尘世已然将她改变。是啊,狐人十五岁便可立业,她在出发前就已过了这岁数,早就该抛弃儿时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了。可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神游,妄想着永远无法回去的从前,也许因为空缺所带来的孤独。她明白了,孤独在自己的心里,从来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她所有的温婉柔情,无非是对于孤独的掩饰,一道阻隔的倾向,却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他人。也许那样也好吧。作为一个写手,她常常会胡思乱想,思绪翩迁,然后细数流年,时光荏苒,因为害怕忘却,所以她选择记录。所以,她又在想什么呢?

荼靡摇了摇头,她已经基本康复了,可昙华天天很忙,几天不见人影,而外婆只是无奈地摆摆手告诉她,不必再等她。

荼靡的敏感从来都不会有错,她明白昙华在隐藏,可每当她们相逢,对于昙华纯真的脸庞,她还是选择等待。

即使她仿佛隐约朦胧地感知,她所谓的等待那日落时分的绮丽绚烂,终究也将沉寂于无边的宁静夜晚之中。

那个夜晚的寂静起源月光的缺席。黑暗如墨,悄然浸染了每一寸空间,星辰亦隐匿了踪迹,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场无声的沉眠之中。

荼靡梦里再次出现了那个徘徊着的白色的影子,但这一次,并非孤影孑然,他的身边伫立着昙华,昙华拽着他的衣衿。看不清神态,但是她明白自己正在被注视。

“昙华,为什么……?”

“……”

荼靡没能等到昙华的回复,恍然梦醒,月光洒落在她的床前,如轻纱般拂过静谧的夜,银色的光辉在枕边低语,四周散发着诡秘的气氛。

荼靡望着窗帘出神,她的心里发毛,拉开帘子,窗外仍旧是一如既往的雪景,似乎未曾有什么改变。她打开窗户,寒风趁机溜进屋子,携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

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入睡了。她轻声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客厅里的炉火已经熄灭,只剩下焦炭无助地堆积在一旁,整个屋子,俨然被窗外洒进的月光染成了蓝白色,清冷而幽深。她忽然瞥见外婆和昙华的房间,似乎都悄无声息,心里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尽管这样不太好,她还是想去看看昙华。

昙华的卧室在她的斜对面,走廊没有月光,黑漆漆的,她双手握紧,莫名的忐忑使她的掌心冒汗。房门虚掩着,荼靡竭力想控制自己的声音,而那老旧的房门却不留情面地发出着吱吱呀呀的声响,在静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又似乎是对她无情的嘲讽。

房间空荡荡的,唯有堆叠整齐的被子,与仅剩半截的烛火。

“不可能……”

外婆和昙华的床都是空的,明明还是深夜,昨晚睡前她还和外婆跟昙华道过晚安,可为什么……

她留意到房间里的写字桌上有一张摊开的信纸,她重新点燃了那半截烛火,火苗慌张地抖动着,她尽可能静下心去读纸上的文字。她知道这是昙华的字迹。

……

“亲爱的姐姐,当你看到我这张纸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动身前往净土的殿堂了吧?

没事的哦,姐姐,因为我是神明的孩子,我的灵魂理应归属神明。小时候,我就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我的灵魂即是你存在的因果’,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也希望你能够帮我解答呢。姐姐,真的,有你在,雪乡也不觉寒冷,长夜也不会没有尽头,嗯,那些我所喜爱的那些风霜雨雪,即使是最寻常的气象,希望也能为家乡带来福泽。如果我成为了风,希望我能够抚平你眼角的泪痕;如果我成了霜,我想成为你眼中最曼妙的清晨;如果我成了雪,那请允许我化身星辰大海,也未尝吝啬于将冰雪世界掩藏于风霜之下的博大胸怀,每一片雪花都能折射出你与你爱的人的模样。

嗯,我是时候该动身了,外婆说一会儿你会来,我很快乐能成为你的因果,那么,回见吧!”

……

荼靡先前的揣测不是没有缘由,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悄然袭击了她。她锤了锤自己的心脏,到底是自己行动得太迟了些。她将烛火吹灭,那火苗不情愿地化为缕缕断续的黑烟,轻轻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又是吱呀的声响,她企图在掩盖心底的慌张。披上挂在门口的披风,她动身了。

“昙华,会等我吗……?”

会的,应该会的吧。

如果她是我的因果,那我又是谁的存在。

她所谓的“净土”,为什么从来都未曾听说过,身为下任大祭司的自己,却自始至终都被隐瞒着,究竟是无能抑或是可笑。

她们的脚印还未曾被雪花覆盖,这让她有迹可循,而那一串脚印所指向的地方,正是她常去的而又阴森可怖的老旧祠堂。

她已经走过无数遍这条道路,狭窄的路上的横七竖八的树枝,纵使如同一个个哨兵拦着登山者的步履,她都能够借助斗篷的晃动和矫健的身形而轻松避开。但这一次,上山的大祭司眼中,多了几分坚毅与果决。

熟悉的祠堂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人影攒动,无一例外都身披黑色披风,这些都是族中的老者,无一例外曾经都对荼靡评头论足过,而他们的中间,是一个围满白色花朵的黑色长桌,可以说是祭坛,而那祭坛中央,正是昏迷的昙华。

“昙华……!”

她很想冲过去质问那群长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突然又看见角落里外婆凝视的目光,严肃得不同以往,她颤颤巍巍地慢下脚步,朝着昙华的方向,一步,一步,一步……

“呦,荼靡,来得真是时候……”一个长者以一种低沉的语气说道,让荼靡不寒而栗。

“正想来叫你上山呢,这下可简单多了。”另一个略年轻的奶奶也附和着。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荼靡,荼靡脑袋发热,身体发寒,她像是被包围在巨人中间,一只手拦着昙华,强装镇定地注视着他们。

“姐姐……”昙华冰凉的手抓住了荼靡。

荼靡金色的毛发不自觉地颤栗,昙华透着凉意的指尖又萎靡地放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不要离开……”

“昙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婆?”

外婆拉低了斗篷的帽檐,嘴角的皱纹往里抽了抽:“……你会知道的。那么,昙华……”

“嗯……”昙华虚弱地回应了一声,随后拾起摆在胸前的白色花朵,将花伸向了荼靡,轻轻地呼了一声她。

荼靡对于那花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在雪山消失了十年之久的荼糜花,这朵花,没有一点枯萎的迹象,但她也无法断言那花的开放时间,是今年吗?还是仅仅在冰封中沉眠了数十年?

“姐姐,握住它。”昙华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坚定,她那恳求的眼神,似乎表明这是只有荼靡才能完成的事情。

荼靡从宽大的黑袍袖口中伸出手,握住那根花茎,正好罩住了昙华的小手。昙华的手带着些颤抖,仿佛是万年不化的坚冰,俨然已经走向了生命的尽头。荼靡不清楚,这孩子究竟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昙华的嘴角突然浮现出一瞬间的笑意,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了荼靡的手上,然后猛地用力,将花拽到自己身前,闭起眼睛,往下狠狠地扎去。

……

粘稠的,红色的液体溅落在荼靡的眼睫毛上,和眼睑上结成的冰晶融为粉色,荼靡低头看去,自己握住昙华的手指缝中正缓缓地渗出滚烫血水,她想将手抽出来,可昙华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不允许她移动分毫。

“昙华!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分明意识到,昙华亲手将被冰冻得坚硬而锐利的花茎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因为呀……姐姐……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使命啊……”昙华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的是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泡。

荼靡无助地转头看向外婆,外婆的斗篷拉得更低了,她明明是除了荼靡之外最疼爱昙华的一个人,可为什么她要视若无睹?

那些老者沉默地看着荼靡与昙华,这是荼靡意料之中的,因为她知道商人重利轻别离,但荼靡分明能够从中看出些欣慰来。她抿住嘴唇,另一只手触碰昙华的额头,那孩子的身体冰凉,而她的血液,却顺着花茎逐渐复苏,从花心开始为白花染上鲜红,绽放出绚烂的红色,色泽与荼靡在旅途中见识过的彼岸花别无二致。

昙华抓住荼靡的手逐渐松开,可是荼靡明白,她早就无力回天了。荼靡不管手上沾满的鲜血,搂住昙华,让她苍白的脸庞倒在自己的怀中。那个孩子,明明知道很疼,可还是亲手这么做了,亲手用自己的心脏染红了荼靡花,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荼靡忘记了,忘记了在雪山上是不可以哭泣的,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泪水已经在昙华的脸颊上凝结成冰珠,在清晨的阳光中折射出如同琉璃一般的色泽。

她知道啊,她怎么可能忘,她一直记得,可身为大祭司,她却不还是无能为力吗?

昙华用一只沾满血腥味的手触碰着荼靡的脸颊,伤口的撕裂导致更多的血液迸出,而她胸口的花仍然伫立着。

“姐姐……请带着我的心,好好地活下去吧……”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490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581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5,830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57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974评论 6 39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54评论 1 30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64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57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47评论 1 31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995评论 3 33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37评论 1 35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19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82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23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49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409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086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