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确实是醒了,临近十一点,天空如同火灾一般,而我却在床上磨蹭,头陷在干瘪发黄的印花枕头里,棉被像是凝固的雕塑,被我搂着,仿佛在表达某种绝望。星期一,上午,无事,没有课,被当做祭品而献给了睡眠。我凭着虔诚,将整个身体留给了呼吸——眼睛退下,耳朵退下,手脚退下,呼,吸,呼,吸。就这样,睡眠来了,如同求雨时飘来了乌云。
平心而论,八点时我便醒了,下床小解,略宽慰一下身体。寝室的床是二层的铺子,连着写字桌,整体而言简直就是个柜子,不过顶面铺了被褥,巧妙地照顾了学习办公和居家生活。两只柜子之间架着床梯,供人上下,那是几片结实的木板,可以在上面堆放杂物,有塑料篮子,接线板,吹风机等。我上下床时尽量轻手轻脚,避免出声,因为我的那位室友恐怕还在沉睡。回到床上,我诧异自己竟完全清醒,睡意像受惊的苍蝇一样倏地飞走,逃遁于窗外的某片云朵。我局促不安起来,这才八点,平日里就算起床也都昏昏欲睡的,为何现在倒清醒了?清醒倒也是好事,一上午的大好时光,不用赶着上课,这样以来可做许多事,首先……再次……至少……那么,早饭一定不容错过……
这么想着,我却又迟迟不肯起来。我时而辗转反侧,时而左思右想,棉被做起了瑜伽,枕头像是跑完马拉松后起伏不定的胸膛。我探究起自己的身体,肌肉很灵活,尤其是韧带,像嚼烂的口香糖一样伸缩自如;皮肤很清爽,无论后背,脖颈,还是脸庞,如同春风里飘荡着的丝绸,连洗澡都是污染。我简直就是为春天而生的,所谓清晨第一缕阳光,定是从我眼睛里喷薄而出……我想起了枕头下还压着手机,那么,崭新的一天就从了解天下大事开始吧:一位蹬三轮的老人省吃俭用三十年供贫困儿童上学,一个弑父的大学生六个月后落案,善演好男人的演员出了轨,银行职员路边上吊未果被警察搭救……皇马输了球,巴萨却赢了……突然,我的脑子里灰蒙蒙的,仿佛塞进了一片云,眼皮摇摇欲坠,呼吸也像是蘸了墨……啊!睡意,睡意来了!于是我关了新闻,把手机塞到枕头下,再醒来时已近十一点。
这下确实是醒了,而上午也悄然而逝。我呆望着天花板角落里的一团尘,又不知所措起来,瓷砖地板白得与纸张无异,数不清的碎屑,毛发躺在上面,撕扯着沧桑的喉咙,像是忍无可忍的债主在敲门。朝南的窗户也变了脸色,从凌晨的深沉肃穆,到清早的朝气蓬勃,如今像罪犯的脸一样苍白,仿佛捅死了上午,被血染的天空吓得张皇失措。冷静下来,窗户确实是无辜的,然而作为寝室的窗户或许也会对自身的存在感到些许悲凉吧。它或许想成为汽车的窗户,于风中狂奔;或许想成为酒店大厅的窗户,在华丽的灯光中沾沾自喜;或许想成为监狱的窗户,谁知道呢,我们的窗户是不安且富于才情的。在那里,它将安上铁栅,为绝望的人送上希望也好月光也好。作家会从中获得灵感,写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定会被拍成电影,我们的窗户,可爱的窗户或许就此一举成名……然而它却只是寝室的窗户,它的叹息甚至无法搅动墙角的尘埃,忍受无聊,空虚,白惨惨的地面,它或许真的会杀死近在眼前的上午,为了窃取一丝刺激……
我再次转向自己的身体,可悲地发现皮肤开始泛油,手指摩挲到粗糙,肌肉变得沉重,头发!最不幸的是头发,像是沾上了睡梦中的黑暗,变得凌乱不堪,阴沉可怖。我必须起来,洗澡,洗头,否则我的一天便就此完蛋。
我正想起来,却听到了“格楞楞”的响声。我的那位室友翻了个身,被窝披风似得一抖,木条支成的床便“格楞楞”地响了,这是翻身时的声音,若是起床,则是“嘎吱吱”。寝室有四张床,却只有两人,分配时,因数学上的缘故,两张空床便成了余数。我的室友绰号“大便男”,一个肤浅随意的绰号,既不考究用词,也不追求心意。同样的寓意,是我,便取作“屎霸“。”屎霸“,多好的名,虽然也只是电影里的主意。而“大便男”这个词儿让我恶心,大便男本人倒不以为意。并非其中明目张胆的污秽,而是那种不经心的傲慢,谁知道那是怎样一群人呢?一个人经过他们,打了个喷嚏,好吧,就叫他“喷嚏”,“喷嚏男”,啊哈哈,多好的名儿。我理想中的诨名,应该像脊椎一样将人贯穿,像一幅素描结构一样诙谐深刻,人们谈到它,仿佛它本来就存在似得,像是一种智性上的宠物,拖着小尾巴那种。
然后,“嘎吱吱“,”嘎——吱——吱“,大便男正在起床。他于晚上十点上的床,穿着衣裤,入睡前,将衣裤脱下,塞向靠墙的一侧。上床并不意味着睡觉,甚至在午夜,他还常发出夸张的怪笑,必是看了些发人深省的节目。我常怀疑那是这间屋子的笑声,而所谓节目,则是我们两人一天的劳作。他穿上了衣服,袖口”噗嗤嗤“地吞下手臂;他又穿上了牛仔裤,皮带扣”叮叮当“地响。他沿着床梯,一步,两步,蹦-——便下了地。
这于我倒是好事,尽管下床的计划因此拖延。我想到的,是已近十一点,也就是说,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大便男在一番排泄洗漱后,定会离开寝室,奔向食堂,趁着那会儿还不太挤。这便是我洗澡的最佳时机。我们的寝室,不幸中的万幸,还可以洗澡,并有热水,喷嘴在蹲坑上方,稍加练习,便可掌握站立的技巧。我爱洗澡,尤其爱在洗澡时唱歌,却并不希望有人听到。一个隐秘的歌手,只唱歌给水听。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我唱的歌曲太过吊诡,因为时下流行的曲子仿佛不足以充分释放灵魂,或是撑起喷嘴扬起的声场。于是唱起歌剧,唱起自编的意大利语,曲子大多来自《费加罗的婚礼》。然而我并不常听歌剧,连舌音都发不出。我有时也唱音乐剧,甚至自己编写过一些桥段,曲子大多是中文流行歌曲。比如有一次,我扮演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伙儿,他的青梅竹马先他进城,而事业已风生水起,成了酒店大堂经理之类。小伙子刚进城,听到了一些消息,便心灰意冷,他唱到:
多年前我们手牵手
你害羞不敢抬头
而当你仰望天上的星星
你便是如此的纯净
……
这便开了幕。这剧的反派是酒店的一位客人,一个富少,不用说,爱上了那位大堂经理。我顺势构思了一段男声二重唱,类似《悲惨世界》里的名段——富少和穷小伙儿一左一右,一怒一惧,一激昂一沉重,最终,两个声部合二为一,唱到:
我愿为他牺牲全部
我的真命天女(至上爱人)
构思这一幕时,我正将香皂擦向脖颈。最终剧情反转,富少濒临破产,负债累累,躲去了乡下;那位乡下人却在城里站稳了脚跟——结尾处,人物性格必须出现亦正亦邪的阴森,比如富少开始脚踏实地,而乡下人则沾染了都市恶习,这样便成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剧作了,通常在这时,身上的肥皂泡也冲得差不多了。
大便男却迟迟不愿离去,我在床上已经不耐烦。他倒坐了下来,点了支烟,烟雾袅袅上升,像是一场祭奠。我扭过头去,他则拿出手机,打起了游戏。大概是某种颇益智力的游戏,背景音乐踩着浓烟的轨迹四散而去。这是一种欢快且绝望的音乐,怎么说呢,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档真人秀,大概是让个体去挑战忍受无聊的极限。参赛者会进住一间全白的,压抑的小房间,房里有一张床,一些供行走的空地,到点儿会有人送上食物,没有娱乐,连一只虫子也没有,床,四壁,白色白色白色。记录是六天,一个人在那种环境下呆了六天。我们的那位参赛者显然是奔着破纪录去的,第一天第二天,他睡觉,锻炼,散步,进食,一切如常。第三天第四天,睡觉的时间延长了。到了第六天,他开始疯狂的走动,从地上走到床上,从床上撞到墙上。他是一堆游动的绝望,他叫了起来,仿佛想吓退周遭的白色。第七天,他胜利了,破了记录,不需要再坚持,他应当高兴,他确实高兴,然而他目光呆滞,双眼就像是头发投下的阴影。他吹起了口哨,我记得,就是这游戏里的调子。
我顿时感伤了起来,仿佛我的四周筑起了白墙,被关进了压抑的小白屋。墙壁在移动,缓缓地靠向我。我急切地找寻出口,而门外,是一间略大一些的白屋……于是,我无奈的端详起屋里的景色,我想可以在壁厨上添些东西,像是酒,照片,或者书……书!我倒是爱读书,这些年也读过几本¬——我爱马尔克斯因为……我爱卡尔维诺因为……我爱纳博科夫因为……希望有以一天能补全这些句子,我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我倒是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癫痫是一种传染病,通过文字传播,我常感到胸中有一股疯狂在攒动,我要把满腔的激情倾泻到一个全新的人物当中……拉斯科尼科夫,当代的拉斯科尼科夫,他就像一个清晰的几何体一样出现,一个四面体,上边穿过圆柱,光从左侧打来,阴影投向右面。喷一口伏特加,这个人物便鲜活起来,有了思想,情感,信仰,动机,与他的时代一起前进,犯罪,忏悔,重生……有一次,我看了《万尼亚舅舅》,契诃夫的剧作。那个可怜的农人突然激动地叫起来:“我有才智,我有激情!我本可以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叔本华,啊!为什么我却被困在这里!“后来,这个可怜人疯了,瘫坐在圈椅里,有气无力地念叨着账本:”荞麦25卢布,黑麦30卢布……“我又看到了那间白屋,万尼亚舅舅的嘀咕向水滴一样从墙上流下,”大麦45卢布,小麦30卢布……“
这时,我的室友出门了。嘭。我想,这下可以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