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时代文学》,ID:李浩然,文责自负。

我的曾祖父活到八十一岁的时候依然身体健壮,头脑灵光,只是到了临终前的一个星期开始犯糊涂,面对我的祖父会叫出我父亲的名字,面对我仍旧叫我父亲的名字,事实上,在他承载了八十多年往事的头脑里仅还有父亲一个人的形象存活,其余的人和事已先于他的身体死去。那些天里曾祖父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为期不远的死亡,他的嘴里只是含含糊糊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大军,我的寿衣做好了吗?我要体体面面地去见阎王爷。

大军,自然就是我的父亲。

在曾祖父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恐惧,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失却了伴随他一生的粗粝笑容,他把自己藏在粮仓里,一粒粒默数着从被老鼠咬破的口袋里漏出来的黄豆,作为文盲的曾祖父在那一刻冥神苦思的神态像极了一位数学家。

曾祖父留在人世的最后三天是在粮仓里度过的,他把数过的黄豆一丝不苟地圈放在自己身前,直到双脚被埋在黄豆里,他才露出一丝枯涩的笑容,因为久被冷落,那笑在曾祖父脸上重新绽放,像是一个初学走路的婴儿,蹒跚摇晃,走得十分艰难,而且有几分怪诞。

那三天里我肩负起为曾祖父送饭的任务,每次进入粮仓后我总要花几分钟的时间来适应里面阴冷的黑暗,然后我就看到曾祖父坐在墙角望着屋顶或者比屋顶更远的地方发呆,听到开门声,他说,大军,我的寿衣做好了吗?我要体体面面地去见阎王爷。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里还没有产生对于灵异鬼怪的恐惧,也没有足够的心智来破解曾祖父语气里的阴森,我只是把饭端到他面前,虔诚地说,老爷爷,吃饭。我的曾祖父在那个时候头脑已经像一架生了锈的机器,运转得十分困难和缓慢,但是胃口依然保持着对于饭菜本能的渴望,他颤巍巍地接过饭碗,在这一刻,他显露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对粮食的崇敬之情,吃得十分小心谨慎。

我蹲下来饶有兴味地观看曾祖父吃饭,碗里飘荡出来的饭香诱惑着我的鼻子,牵制着我的身体,使我在饭被完全吃完之前挪不动步子,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饭碗,说,老爷爷,我吃过饭了。曾祖父的表现让我失望,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饭上,致使我的话像在他面前飞舞而过的苍蝇一样没有引起他些微的关注。直到碗里的饭被一粒不剩地吃进肚子,曾祖父才抬起眼皮,他把空碗递给我,说,大军,你吃过饭了?

我的曾祖父从他的祖辈那里传承过了对于粮食的态度,然后又像传递接力棒一样传承给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但是把这种态度灌输给我的时候遇到了阻碍,对于饥饿的陌生使我不能正确理解粮食在我身上发挥的巨大作用,所以每次在父亲抑或祖父抑或曾祖父的勒令下吃完最后一粒米时我都会感到万分委屈。

曾祖父临终前最后一天一反常态,变得容光焕发,剩余不多的生命力做了一次破釜沉舟的大爆发。他指挥着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满仓库地逮老鼠,自己则高高盘坐在谷堆之上,完全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军模样,他在上面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调兵遣将:大军,你把门堵住;大军,你从后面赶;大军,你把麻袋翻开……当时的曾祖父已经不能够在名字上区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和我,但是我们能够正确理解他的每一道指令,从而使粮仓里的老鼠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 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死老鼠,曾祖父欣慰地笑了笑,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话:畜生,看你们再偷吃我的粮食——。然后安详地躺在谷堆上,走了。

曾祖父在他漫长的八十一年人生里和我的交集只有短短七个年头,他的生命在我八岁时终止。此后,我的家族里再没有一个人活过曾祖父的年纪。我的祖父终年六十二岁,他在一个玉米收获的日子奖励了自己一只烧鸡,一根鸡腿骨卡住他的喉咙,要了他的命。我奶奶,在我祖父死后不久的那个冬天意外身亡,她去打水,井口的薄冰让她脚底打滑,她的身子一歪,跌进了井里,姗姗来迟的第二个打水人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双千疮百孔的鞋底,于是将它们连同奶奶的身体一起打捞上来,奶奶死了,只剩下一双鞋子从鞋底的破洞里吐着水泡苟延残喘,那一年她五十八岁。我的父亲,三十二岁时因为打麻将输了八百斤玉米在回家路上越想越觉得憋屈,急火攻心,一头栽到地上,活活气死了。现在轮到我了,我刚刚过完八十一岁生日,我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大限已到。

我时常照镜子,我从镜子里窥探石家疃和我家族的隐秘历史。这是我的秘密。镜子里的曾祖父还很年轻,他的头发浓密,挨挨挤挤的,每一根都腰杆挺拔,直指天空。他的眉毛很黑,胡子也很黑。胡子早上割过,太阳一浇,又长出一茬,迎着春天的风肆意生长。他赤膊,肩头搭着一条辨不清颜色的汗巾。他有一只烟袋锅,不是叼在嘴里就是别在腰间。他赶着一头牛。镜头继续拉伸,我看到天空,我看到土地,我看到延绵不绝的庄稼和无数个劳作在田间的曾祖父。是的,他们一样拥有浓密的头发,坚挺的胡茬,他们一样赤着膊,肩头搭着一块汗巾,他们一样赶着牛,叼着烟袋锅。他们共同构成了整个农耕时代,他们构成了石家疃。

石家疃是一个小村子,那里盛产农民。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繁衍,他们夏天收割小麦,种上玉米和黄豆,秋天收割玉米和黄豆,种上小麦。一年年周而复始,直到把自己种进坟里。死去的人会被埋在村东那片坟地。石家疃人共用一片坟地,从村口步行到坟地需要半小时,如果拉着棺材,时间将翻倍。棺材是用马车拉的,马比人走得快,拉着棺材也比人快,但是送殡的人不让它快,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在棺材前面放鞭炮,放完鞭炮孝子贤孙跪成一片,磕头,孝衣起伏成一片浪头。到了坟地之后,他们像种一粒粮食一样,把棺材栽进土里,让死者扎根于这片土地。他们这一生从未离开石家疃,死后更不会离开石家疃。

我在这里出生,度过了完整的童年时代,我从这里逃离,人生后半段,我再没回过石家疃,我希望在死之前能够落叶归根。

说回镜子里的曾祖父。彼时他已经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孩子名叫满仓,是我的爷爷,小的名叫满囤,是我的姑奶奶。据说我的姑奶奶自从会说话起就对自己的名字颇有怨言,认为一个女孩子叫这样一个名字委实不够秀雅,但是曾祖父告诉她,她的名字里寄托了他美好的愿望,寄托了每个石家疃人美好的愿望。十八岁那年,姑奶奶带着全石家疃人的愿望和一根银簪子逃离了石家疃,在她确定完全甩掉石家疃之后,她把石家疃人的愿望扔进路边的水沟,把银簪子插在头顶,她给自己取名高胜雪,开启了另一段与石家疃无关的人生。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镜子里的曾祖父毫不知情。镜子里是收获的季节,一个秋天。曾祖父牵着牛,牛拉着车,车里装满了玉米。玉米像调皮的金牙,在车里互相咬合。我数着,曾祖父一共往返了十二趟,才将玉米完全粜完。十二车玉米换成了三十六枚银圆。

当天夜里,三十六枚银圆吸引来了八名土匪,他们将我曾祖父一家四口擒住,分别绑在院子里的两棵枣树上,他们翻遍了家里每个角落(茅坑都没有放过),都没有找到银圆,他们不得不逼问我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以及两个孩子银圆的下落,但是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显然,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土匪用锤子敲击曾祖父的脚踝,曾祖父在酷刑之下浑身抽搐,却一直闭口不言,最后,隔着镜子,我听到一声类似砸破核桃壳的声音,曾祖父痛叫了一声后晕死了过去。我知道,他的脚踝碎了,从此成了一个跛子。土匪们当然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他们不能带走什么就想着留下点什么,他们当着我曾祖父和孩子的面奸污了曾祖母,之后提上裤子,扬长而去。天色未明,曾祖母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在枣树上。临近中秋,枣树上的枣子张灯结彩,曾祖母的身子随着微风悠来荡去。她的生命终止于三十六岁。银圆的藏匿之处成了一个谜,除了曾祖父之外的每个石家疃人都认定是曾祖父藏起了银圆,他宁肯忍受身体残疾的痛苦并且眼睁睁看着老婆被糟蹋都不肯开口,实在是心狠到了极致,而曾祖父对此矢口否认,他的说法是,粜完米之后,他把所有银圆悉数交给了曾祖母,让她妥善保管,而这个婆娘哪怕自己的男人遭受酷刑杀猪一样在她面前嗷嗷痛叫,哪怕自己的身子被八名土匪轮番践踏,她都紧咬了牙关,保守着银圆的秘密,直到她死,都没有说出一个字。三十六枚银圆下落不明。

此后,曾祖父忍受着石家疃人的鄙夷过完了他的一生,我从镜子里目睹他曵着一只腿,拽着自己的影子,穿过成千上万株玉米的队列,来到坟地,坐在曾祖母的坟前,默默抽烟,直到天黑下来,他抽完最后一袋烟,将烟灰磕在曾祖母的坟头上,站起来,歪着身子,步履拖沓地往回走。没人陪他,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把影子也弄丢了。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肩头,让他走路都显得吃力起来。我想,大概曾祖父坐得太久,腿麻了。

曾祖父再也不会把粮食换成钱,他宁愿看着它们被老鼠啃噬,被虫子蛀空,他守着它们,像一个国王守卫自己腐朽的王朝。他拿粮食换水果,换蔬菜,换布和衣服,用三车麦子换来十车砖头盖起了新房子,用八车玉米给我祖父换来了一个媳妇。粮食是万能的,拥有粮食就拥有了一切。

镜子外的曾祖父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老态龙钟,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着旱烟袋,说话会以一声咳嗽作为开场白,一咳嗽他的身体就开始颤抖,一颤抖我就担心他会像一棵枯树一样,落下许多叶子来。在我拥有了完整的意识之后,他常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富翁和一个农民同时遭遇了洪水,被困在同一座山头上,富翁带了一箱金子,农民带了一袋麦子,富翁希望能用金子换一些麦子,农民果断拒绝了,他说,等你饿死了,金子都是我的。我并不赞同农民的行为,但也不曾反驳曾祖父。

曾祖父用嘴巴丈量石家疃的历史,从五百年前某场饥荒开始,三户人家由山西省某县某村某棵大槐树下出发,跋涉千里,来到石家疃,彼时石家疃还是一片荒地,长满了狗尾巴草,其中有位细心人发现一片狗尾草上空彩云笼罩,他走过去,看出那些草的不同,它们的穗子更大,垂得更低,他抠下几颗捻掉外皮,放在嘴里尝了尝,很快,他的舌头就辨认出那是谷子的味道。于是,他们定居下来,并给村子取名石家疃。石家疃的名字让我疑惑,石家疃没人姓石,从来没有,我曾就此询问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他们的回答口径一致却令人失望,他们说,我怎么知道。没人探究村名背后的深意,或许,它本身就出于即兴。

石家疃的历史上从来没有遭遇洪水,也从来没有闹过饥荒。石家疃风调雨顺。石家疃五谷丰登。

石家疃的土地滋养了石家疃人,也滋养了老鼠。这是人的村庄,也是老鼠的村庄。

镜子里的曾祖父从曾祖母的坟地返回家中的那个夜晚,目睹了老鼠迁徙的奇景,一队老鼠排列整齐浩浩荡荡穿过泥板路,由左边的谷田涌进右边的玉米田,去往离开石家疃的方向。它们的身体圆滚滚的,皮毛在暗夜里闪着微光。曾祖父不晓得它们要搬去哪里,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他坐在地头,坐在一株玉米和另一株玉米之间,填了一袋烟,点燃,饶有兴味地看着老鼠们搬离石家疃。直到最后一只老鼠隐进玉米田里,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回家了。

两年后,姑奶奶化名高胜雪,孤身一人离开石家疃,在此之前,她去了一趟村东头的铁匠铺,找到小铁匠梁文虎,从怀里掏出八枚银圆,请求梁文虎用其中七枚打造一支银簪,剩下一枚作为他的工钱。梁文虎答应得异常爽快,在他打造银簪的过程中时不时将融进红色铁屑和炉火的目光掷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姑奶奶,姑奶奶脸色红润,目光躲闪。银簪打成之后,梁文虎将其交往姑奶奶手中,姑奶奶没有接,而是用手抵住梁文虎的胸口,一路推着(梁文虎的身子轻飘飘如同影子,姑奶奶一路推,他一路退),进了房间。梁文虎一个人住着三间土坯房,他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他变卖了田地,换成足够养活到他成人的粮食。他自学打铁,他说石家疃需要铁匠,石家疃的铁锹,榔头,犁耙,甚至牲口的脚掌,都需要铁匠。

住在梁文虎隔壁的王二牛不小心窥见了上述场景,当时他正在自家屋顶晾晒花生,一阵风吹过来,几颗花生滚落进梁文虎家的院子,他想喊梁文虎帮忙捡一下,还没开口就看到十八岁的高胜雪推门走了进去。进入房间之后的情景除了两名当事人外,无人目击,王二牛信誓旦旦宣称他曾听到两股缠绕在一起的呻吟声,那声音起伏如同浪头,浪头过后,传来高胜雪的声音,我们一起走吧。然后还是高胜雪的声音,怂包。高胜雪从房间里走出来,摔上了门,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而梁文虎对此矢口否认,坚称高胜雪是被炉火烤得渴了,进来喝水。

在曾祖父看来,姑奶奶的出走完全不可理喻,在他认知里,每一个石家疃人都不会主动离开石家疃,每一只老鼠也不应该离开石家疃,不过他不关心老鼠,而姑奶奶的行为令他怒不可遏。石家疃有吃不完的粮食,石家疃的井水甘美,石家疃的小伙子——那个叫做王丰收的年轻人家里坐拥石家疃八分之一的土地,而他不久后将成为她的丈夫。

我的姑奶奶高胜雪在我曾祖父下葬三天后赶回家中,当时她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陪她同来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除此之外,还有一辆车,一辆不靠牛或马拉动就可以自行行走的车,姑奶奶管它叫“汽车”。姑奶奶说她有一天夜里梦到曾祖父,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梦到曾祖父,梦里她正在吃一碗螺蛳粉,曾祖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已经死了,尸骨埋在了石家疃祖坟,他希望姑奶奶能够落叶归根,一家人得以团聚。说完之后,曾祖父冲她笑了笑,化成一缕青烟,在她头顶盘旋了一阵,逐渐飘散。第二天醒来,那个梦依然如一张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般清晰可见(我问她什么叫做照片,她说是一张能把人装进去的纸),于是她叫起丈夫和儿子,开上车返回石家疃,一路上丈夫和儿子轮替开车,一直开了三天三夜。姑奶奶在家待了三天,第四天又坐进汽车里,在滚滚浓烟里离去了。此后,再没回过石家疃。临行前,她给我留下了一个方盒子,她告诉我,它能够接受来自石家疃之外的声音,那时候我以为世界上只有石家疃,石家疃就是全世界。我每天抱着方盒子,旋转上面的旋钮,从里面传出金属摩擦空气的声音,老鼠咬噬家具的声音,蜜蜂振动翅膀的声音,每种声音都是一个谜语,等待我来破解。除了那个方盒子之外,姑奶奶留下来的,还有汽车尾气的味道,这种味道散布在饭碗里,锅碗瓢盆里,井水里,石家疃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犄角旮旯里,几十年挥之不去。

大概,还长进了我的身体。

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把我带到豆田,站在田垄上,父亲扔给我一把镰刀,他指着面前枯瘦的豆秸,对我说,去,把它们砍了。十二岁,对于每个石家疃人都是一道分水岭,十二岁之后,意味着你不再是一个吃白食的少儿,你必须承担起部分家务。首要家务,自然是农事。那是寒露第二天的上午,天色有些阴沉,刚出门时还有雾,等我们到了田里,雾散了,有一点阳光透过乌云散落下来。天冷了。我拿起镰刀,看着一片豆秸组成的海洋,感到茫然无措。父亲推了我一把。我顽强地走进支支叉叉的豆秸里,我是身陷重围孤军奋战的将军,我仿佛被愤怒的军队包围,被汹涌的洪流淹没,我感到压迫,我喘不过气,手里的镰刀在那一刻成为我仅存的庇护。镰刀飞舞起来,我听到了敌人痛苦的号叫,尸横遍野,没有血。

血的出现抑制了我的亢奋,血像蚯蚓一样从我的手指上钻出来,我惊呆了,镰刀掉在地上。之后我想到回家。我狼狈地逃离,一路上飘荡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后来我知道,味道来自我的血液。那是寒露的第二天,我在砍豆秸的时候砍了自己的手,红肉翻上来露出了里面的白骨头,我忍着痛跑回家,血淋淋漓漓就落了一路桃花。后来我望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怀疑我的血液就在那条连接田地和村落的蛇形小路上流得精光。现在的我单薄如同竹篾支撑起的风筝,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吹到半空。我是一枚风筝,从石家疃升起,升到云端,然后,线断了,我在空中游荡,半生漂泊无依。这一天我刚满十二岁,我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这棵枣树曾经绑住曾祖父,曾经吊死了曾祖母,血已经止住了,我的委屈混合着泪水从脸上滚滚而下。我的视线模糊,我看到自己的一截手指正在慢慢枯萎。我又闻到尾气的味道,我站起来,想追随它而去。母亲叫住了我,她拿着一块白布,给我进行包扎,我观摩了一场葬礼,白色丧服裹住僵硬的身体,遥远的哭泣声从另一个维度传来,仿佛经过方盒子的挤压,成为薄薄一片叶子,从一棵高耸入云的树顶掉落,历经千年,方才落入石家疃这片土地,方才置身我的脚下。

那以后,我变得沉默,我成为一个异类,我每天抱着方盒子,藏身在粮仓里,倾听来自异域的声响,没过多久,我从中破译出曾祖父的声音,它隐藏在一片风吹麦浪的沙沙声里,他说,他们不会放过你。我反复念叨这句话,无法勘破其中的玄机。粮仓阴暗幽深,屋顶的破洞已经被堵上,唯一的一扇窗在北面,任何时候都无法吸纳阳光。我抱着方盒子,靠在一堆玉米旁,在腐朽味道的包裹下,旋动方盒子顶端的旋钮,硕大的老鼠在我面前穿梭而过,方盒子里传来野兽尾巴在地面拖动的声音。他们不会放过你,曾祖父说。他们是谁?他们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这几个字在地面反复摩擦,打磨得异常锋利,它们在我头颅里劈斩,我头痛欲裂。

我的手指残缺,我的人不再完整,但是父亲告诉我,每个石家疃人都是残缺不全的,随后,他开始了漫长的列举:曾祖父被土匪敲碎了脚踝;祖父在锄地时铲掉了自己的一截小脚趾;王二牛小时候被驴啃了脑袋,留下一块疤,导致那块头皮再也生不出头发;还有铁匠梁文虎,他的一只眼睛在打铁的时候迸进了火星,烧瞎了,现在他的眼眶镶着一颗狗眼珠;还有呢,隔壁的王大路,被自家的大黑猪咬掉了半边卵蛋。父亲笑嘻嘻看着我,他希望我能理解这件事的好笑之处,但我没笑,我问他,那你呢?他把嘴巴张大,用手指着黑洞洞如同隧道的口腔,我向里张望,看到一排根部发黑的牙齿,他说,我小时候因为偷吃了一根江米条,被你爷爷扇了一巴掌,打掉了两颗后槽牙。

第二天祖父教我赶牛车,那头蔫头耷脑的老黄牛在我手里的鞭子挥向它的那一刻突然发疯似的狂奔起来,牛车剧烈颠簸,我紧紧抓住车橼,感觉五脏六腑在体内互相碰撞,叮叮当当,有一颗碎掉了,也许是心,也许是肝,我听到砰的一声,脑海里出现一只装满水的气球炸裂的画面,接下来是第二颗,第三颗,我的身体一片混沌。后来,车子轧上石头,一侧颠起两尺高,我飞了出去,我划过石家疃的碧绿的天空,划过石家疃蔚蓝的麦田,最后摔入天空和麦田交壤的水渠。水渠里没有水,一堆玉米秆救了我的命。我的头扎进玉米秆里,里面闷热而潮湿,很多小虫子在我脸上攀爬,我再一次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

我的脸上留了一道疤。祖父说,石家疃的男人身上都有疤。除众所周知的王二牛被驴啃过的脑袋外,还有曾祖父被镰刀割破的大腿,祖父被桔梗刺穿的脚心,以及我父亲被老鼠挠过的屁股。现在,我加入到他们的行列,正在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石家疃人。

我把自己关进粮仓,隐藏在成堆的谷子大豆小麦玉米中间,粮食发霉的味道让我察觉到一场旷日持久的腐烂早已悄然发生。我不再说话,不再吃饭,我用沉默对抗我的家人,对抗石家疃。姑奶奶留下的方盒子成为我唯一的庇护,我从中聆听曾祖父的警言,他们不会放过你,他说。

我的祖母,那个每天都要遵从皇历的指示来规划自己行为举止的五十八岁老人言之凿凿地断定我是中了邪,她请来王神婆为我驱邪,王神婆作为石家疃唯一一个不事劳作反而得到大家敬重的人,一言一行都派头十足。她坐在炕头上,拧着二郎腿,端着茶杯,用杯盖抹去浮在水面的茶叶碎片后轻轻嗦了一口露在杯盖外的月牙形杯口,还是有一片碎茶进入了她的口腔,她细细咀嚼了一阵,嘴巴和舌尖卷成一个炮筒,噗,将嚼成一粒炮弹的茶叶末钉在地上,钉在我的脚边。我打了个战。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她的眼睛里藏了刀片,在我身上比量着,试图将我剖解。刀刃划过我的皮肤,我感觉一阵疼痛。灰仙上身,她说。我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

你很难理解石家疃人和石家疃的老鼠那种既对立又统一既和谐又矛盾的关系,他们讨厌老鼠,同时又敬畏老鼠,老鼠偷吃粮食,而老鼠又是丰收的象征。灰仙是老鼠里的神。

神婆命令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将我围坐在中间,他们盘膝而坐,手中各托着一只碗,碗里分别装着小麦玉米谷子和大豆,神婆在外围,手里握着一把桃木剑。我光着脚,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方盒子,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只感觉到有一股寒冷的气息从地面升腾,钻入我的五脏六腑。入冬了,石家疃人进入农闲时节,他们终于从田地里抽身出来,将热情投入到一些别的事情上面,比如,为我驱邪。

神婆挥舞起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供你吃供你喝,你莫惹事端,抓起一把小麦,扬到我头上,给你米给你粮,保我全家都安康,抓起一把玉米,扬到我头上,三山五岳诸道友,收好盘缠路好走,抓起一把大豆,扬到我头上,五湖四海列大仙,走过路过莫为难,抓起一把谷子,扬到我头上,王家小儿不更事,略施惩戒儆效尤,桃木剑击打我的天灵盖,斩斩斩,桃木剑击打我的后脑勺,斩斩斩,桃木剑击打我的脊梁骨,斩斩斩。我听到曾祖父在方盒子里大叫,杀了他们,他们会毁了石家疃!我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

我的祖父,在村口开了那家烧鸡店之后,以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开始发胖,他的皮肤鼓胀起来,皱纹也逐渐消失,没用多久,就成了一个长着腿的皮球,他巧立名目,好让自己每天都能顺理成章地吃上烧鸡,比如今天天气不错,应该吃一只烧鸡,今天下雨,不能出门,那就吃只烧鸡吧。总之,只要他想,他总有理由吃烧鸡。那天我看着祖父吃烧鸡,他扯下一条鸡大腿,啃了一口,看了看我,又扯下一条鸡大腿,递给我,我抱着方盒子,没手接,我摇了摇头。祖父继续啃他的鸡大腿。曾祖父从方盒子里爬出来,他的身影模糊,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曾祖父,他一瘸一拐走到祖父面前,握住祖父的手,将那条鸡大腿整个塞进祖父的嘴里。祖父的脸红了,眼睛也红了,祖父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倒在地上,翻滚,翻滚,最后蜷曲成一只鸡爪子的形状,不动了。我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

我的祖母,她每天和一群老太太小媳妇坐在向阳的墙根下,每人捧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扯闲篇,她们时而惊呼时而大笑,直到太阳转到墙后,在她们面前形成一道浓烈的阴影,她们才各自抖落身上的瓜子皮,回家做饭去了。那天早上,祖母去挑水,我抱着方盒子,悄悄跟在后面。井口热气氤氲,祖母站上井沿,一只水桶挂在扁担上,甩进井里,然后弯下腰,双臂交替拖拽扁担。曾祖父又涌出方盒子,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祖母身后,慢慢伸出双手。我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

我的父亲,在玉米丰收的那个秋天突然迷恋上打麻将,他原本瘦削的身材也正在逐渐趋近麻将的形状。输掉八百斤玉米的那个凌晨,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上面弯着一只混沌的月亮,父亲走着,他喝了点酒,他走得很慢,有只老鼠慵懒地爬过他的身前,他抬起一条腿,一脚将老鼠踢飞,他说,滚。曾祖父再一次从方盒子里爬出,他的身影在父亲身后聚拢,他的胳膊圈住父亲的脖子,越收越紧。我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

我的母亲,在曾祖父祖父祖母和父亲相继离开我们以后,她把家里二十六亩地换成了五百只鸡,她用粮仓里我俩一辈子吃不完的粮食用来喂鸡,另外,她养了三只猫,她把它们撒进粮仓,在它们捕捉到六只老鼠后,剩余的老鼠们全部搬离了我家粮仓。我的曾祖父最后一次现身,他骑在熟睡的母亲身上,双手试图扼住母亲的喉咙,我大叫了一声,狠狠把方盒子掼在地上,方盒子破碎,曾祖父扭曲变形,他声嘶力竭地喊,别让他们毁了石家疃。母亲惊醒了,她一把推开我,曾祖父烟消云散,母亲错愕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我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

我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它来自一个叫做城市的远方。它缠住我的身子,一步步将我牵引。

当我垂垂老矣,回忆作为我唯一的财富被我细致梳理时,我发现自己一直无法忘却石家疃,哪怕它在我长达八十一年的人生里只占据了不到七分之一。十二岁时我从那里逃离,当时我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回来,这些年我履行着自己的诺言,我以为石家疃的印记已经完全从我生命中抹去,直到我即将离开人世,我才发现它一直藏身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隐蔽地生长。像一株蘑菇。等我发现它时,它已经五彩斑斓,耀眼夺目。

我想我应该死在石家疃,像我的众多先辈一样,埋在祖坟,在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之后,立一个不起眼的坟头,我只能劳烦我的同族,在我死后为我穿上黑色的寿衣,将我抬进棺材,盖上棺盖,棺头放一张方桌,燃上一炷香,周围摆了九个碗,分别盛着玉米小麦谷子高粱大豆花生红薯猪肉和鸡蛋,八个年轻的同族小伙子昼夜为我守灵,他们白天穿上孝衣迎候吊唁的亲朋,晚上在灵前摆两张桌子,开始打麻将。三天以后,我的尸体连同棺材抬上牛车,在一片熙熙攘攘中赶往坟地。关于那片坟地为什么选址在那里,我曾询问过我的祖父,他告诉我,石家疃只有那片地不长庄稼,种什么荒什么,所以只能种人。人会滋养土地,千百年后,坟地被岁月移平,后来者在上面种上庄稼。土地会滋养庄稼。

经过六十九年的漂泊之后,我躺在病床上。带着我离开石家疃又带着我四处流浪的那双腿此时已经成为两根失去给养的树枝,轻轻一掰就可以折断。从它们被拔出石家疃那片土地时就以让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开始慢慢枯萎,这个过程持续了六十九年。六十九年后,我已经油尽灯枯,我躺在病床上。我的饮食起居只能依靠护工。护工是个好看的姑娘,我央求她能在我死前将我送回石家疃,她拿着一张地图给我看,石家疃?在哪呢?经过一番徒劳的搜索之后,我闭上了双眼,石家疃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或许,从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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